逆世界之書 - 第2章

非天夜翔



被囚禁一個多月未洗澡,蘭迪斯的汗味混合着傷口的血腥味,令辰厭惡地抽了抽鼻子,這氣息即使在許多年後,他仍無法忘記。

推起頭頂的另一片鐵板,從山洞中走出,蘭迪斯肩膀上的毒令半個身體為之僵硬,走到一片草地上,終於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噩夢之森總是籠罩着霧,每日只有正午時分,天頂投下幾道陽光。他們已身處離古堡外三里路遠的湖畔。漂浮不定的霧在湖面上將所有的陽光過濾成珍珠般的光澤。將每一片樹葉擦得濕漉漉的。

辰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一小把干艾草與猩紅杏枝,點燃後雙手攏着,全數吸入肺里,劇喘幾聲,口鼻處溢出混雜淡銀色彩的血沫,又忍着肺部的疼痛,緩慢站起。

學徒鬆了口氣,然而意識到自己還未完全脫離危險,山坡上陰雲密布的城堡傳來幾聲鴉鳴,想起恐怖的煉金導師,他打了個寒顫,摸摸胸口,確認那本書還在,又用腳踢了踢半死不活的騎士,徑自轉身離去。

蘭迪斯在草地上艱難蠕動,爬到湖邊,把頭扎入水中,冒出幾個氣泡,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黑色封皮上一行燙金的古代符文,辰借着霧水中的陽光勉強看懂幾字。總算沒有白找。至此他已經全然忘記了把他從實驗室中背出來,在湖邊生命垂危的騎士。

「逆世界之書……」他念道,並翻開空白的扉頁。

灌木叢中有一雙眼睛盯着他和他的書,辰緩緩抬頭看去,莫名的壓迫感卻消逝於無形。一秒後,他決定回頭救蘭迪斯。

辰為自己的善良很是有那麼丁點感動。他把氣若遊絲的蘭迪斯從水中拉出來,看看肩膀上的傷口,一手掩着口鼻。他本可不必如此,但他內心是高貴的,救世主的容顏浮現在他的臉上,奧不,那應是聖母的光暈。

從背包中取出幾片貓薄荷,皇血草和一株丁香放進口中咀嚼,丁香辛辣的氣味令他覺得自己作了很大的犧牲。蘭迪斯呻吟一聲,辰不耐煩地把草藥敷在他傷口上,頭頂檸檬黃的陽光照亮了騎士安詳的英俊面容。煉金學徒在他身旁坐下,等待騎士醒來。

惡作劇的念頭起,他又撈了一把塘泥,糊住蘭迪斯的肩膀,以便藥物不會散落,繼而沿着他的脖頸朝上抹去。

抹到他右鼻孔時,蘭迪斯醒了。

「你多大了,小子,叫什麼名字。」騎士虛弱地醒來,迎接他的是辰糊上嘴的泥巴。

「我叫辰,二十,沒有姓。」

蛇毒帶來的眩暈感已逐漸消退,蘭迪斯艱難地起身,抹去鼻上的塘泥,本以為辰會過來扶他一把,後者卻退了幾步,捂緊胸口的書,在他前面自顧自地走着。

辰在老頭子的實驗室里呆了十六年,自四歲村莊被屠的記憶伊始,便無時無刻不想着逃離黑暗城堡,一朝夙願達成,卻赫然不知該去往何方。

沒有人可以相信,騎士亦然,他時刻提防,下意識地把手伸進懷中,摸了摸魔法書。

蘭迪斯感覺肩上的酥麻感正漸漸消散「我會銘記我的誓言。」

「每天一爽,我還以為你會留戀城堡里的生活」辰不留餘力地諷刺着他,也許只有不間斷的譏笑才能令他稍微減輕離「家」後的茫然與不安感。

「聽着,辰。」騎士認真地說「你可以住在我的家裡,我保證鍊金術師不會找到你。」

「即使他來了,我也相信,我能保護你,但也請你為我保守城堡中的遭遇,我會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的人不像你的老師……那名術士一樣。」

辰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不要提他」

「你可以當我的扈從……我希望你能把我當作……」

「閉嘴!」辰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不要再說那個稱呼!」

第2章

巨蟹座·蘭迪斯

黃昏的奧德賽,橙鋼岩披上一層古樸的光芒,像深藏於書閣里的羊皮卷,城市中滿是馬車經過而揚起的塵埃,建築物上分布着幾道季節與歷史留下的裂縫,街道邊零星排列賣烤乾餅的小販與手挽蔬果籃的婦人,母親一手仍牽着好動的小女孩不放。

遠處尖利的碎灰石在廣場上散落。西風捲起粉塵撲面而來,陌生感讓辰朝後退了一步。

「蘭迪斯隊長?」守衛見到一月前失蹤的騎士頭領,驚得變了臉色,大步跑來,隨即被城門處另一騎士喝止。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辰皺了皺眉。

「你不問問他們想和你說什麼?」辰懷疑地朝蘭迪斯看去,此時守衛已被趕回他的崗位上「我認為他有話要告訴你。」

與另一名騎士簡短的寒暄過後,蘭迪斯似乎變了個人,又恢復了騎士的英氣。領着辰走馬車。

「我不這麼認為。」他說。表情變得舒松「馬上就可以回家了」他又說道,語氣中有一抹不容忽略的欣喜之情。

他對辰省去了騎士與王庭中的派系鬥爭,決定以後再告訴他這些事。畢竟他是一個剛正式走進人類社會的新丁,絕不能過早接觸到權謀的虞詐。

蘭迪斯的手指有節奏地在膝蓋上叩着,黑色長袍下露出健碩小腿,正如雄獅的肌肉般有力。

「瑪麗亞?」他推開家門「我回來了,瑪麗亞!」

但屋內空空蕩蕩,家具被搬走,他猛然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快步奔上木製樓梯,把嘎吱嘎吱的聲音拋在身後,鋪滿灰塵的大床迎接了他,騎士在幾塊床板前楞住了。

辰無聊地在迴廊中走了幾步,想掏出魔法書翻看,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四處張望,看來種馬的家比他想象中的要窮,學徒下了定論。目光迎上從樓梯上頹然走下的騎士,他忍不住又譏笑道。

「我猜城門處的守衛想告訴你,家裡被偷了……」

蘭迪斯徑自沖了出門,把他那句「……連老婆也一道偷走」留在空屋裡,辰暗自好笑,只得在迴廊的台階上坐下,又望望空無一物的馬廄。

天黑時,騎士憔悴地再次進門,抱着一捆棉被,背上是全套在打鐵鋪賒來的新盔甲,他把油布包着的烤乾餅扔在辰面前,沉默地上樓鋪床。

「不是該睡那裡的麼」辰朝馬廄努努嘴,蘭迪斯把二樓收拾妥當後,嘆了口氣,見到辰身邊原封不動的晚餐,又揀起改為雙手遞去。

學徒欣然接過。「你就請你的救命恩人吃這種東西?」說着挖苦人的話,他還是掰開幾塊放進口中,然而烤乾餅卻沒有堵住他源源不絕的惡毒話。

「我現在開始有點後悔跟着你了」他又大言不慚地說道。

「聽到了麼?你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還……」辰突然識相地住口,因為蘭迪斯的拳頭捏得格格作響。仿佛隨時要撲上把他撕成碎片。

半響後他才把拳頭放下,疲憊地說「上去睡覺」

月色如流水,頭髮凌亂的蘭迪斯閉上他通紅的雙眼,無力地躺在門廳,二十七歲,年值壯年的王國騎士不過離開一個月,瑪麗亞便走了,臨走仍不忘捲去一屋值錢細軟。他剛毅的臉貼在木地板上,呼吸着他的家許久沒有主人而積起的灰。

「這是什麼鬼東西……」

辰終於尋得機會翻開魔法書,接着咬牙切齒地下了評價。

蝴蝶頁一片空白。往後翻,正文第一頁畫着奇異的符文。符文下只有五個字。

逆大封印法。

再往後翻,幾近透明的紙背上依稀還能看見反面的符文,卻空無一物,底下的空白處減為四字。

大封印法。

再往後翻,底蝴蝶頁,同樣是一片空白。再翻就沒了,是封底。

整本書只有三頁,辰瘋了。

最後他只得抓狂地把書甩到牆角,憤恨地錘着枕頭,疲憊中漸漸入睡。

夢裡他站在山坡上,凝望腳下燒着了的巨大黑色城市,熊熊烈火中,數以萬計的人類在哀嚎,奔跑。大理石被高溫烤成結晶粒,折射着火紅的光芒。天空黑雲映出血似的顏色。火海中升起巨大修羅,仇恨的雙眼緊盯着自己不放。

辰開口了,那聲音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乾燥的喉嚨快速而準確的念出自己從未學過的上古咒文,他被嚇了一跳,仿佛用一個靈魂蝸居在不屬於自己的身體中,旁觀一切的發展。

飛揚雪花從空氣中成型,越來越多,直到刺骨的寒風如冰雪女神嫵媚的雙手把它們紛紛貼進火中,附着於修羅身周,白色晶瑩碎片化開,一點,又一點,耀眼的藍光令他不敢直視,下意識地揚起一隻胳臂來遮住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光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離開,催促他醒來。

窗外陽光溫和地撫摸着辰,但他只是一肚子下床氣,注意力很快便被院子中的劈砍聲吸引,他看到蘭迪斯在削幾個木樁。

「這些以後供你練習用」騎士把木樁穩在地上,再給它們依次套上皮革外甲,組成人型的練習設備「昨晚睡得還好?」

「練什麼習」辰譏笑道「你該不會是腦子進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你的學生」他又打量那些木樁。

「當然,我從來沒有忘記這點」蘭迪斯端來一個裝滿了清涼冷水的木盆讓他洗漱「所以我打算把我的技藝都教給你」

清水讓辰大為舒暢,洗完臉,他就像個貴族少爺般把毛巾往盆中一扔。

「以後也許會」蘭迪斯忍不住笑道,辰在他陽光般的笑容前呆了一秒。「但不是現在,相信我」

「首先我們得先去騎士協會辦手續,給你一個合適的身份」

家徒四壁的窘況蘭迪斯並不太放在心上,因為他相信世界上遠有比金錢更高貴的,比如信念與友誼,忠誠。

辰大人可不這麼想,他總算見識到牛皮騎士的窮困落魄,雖然不太清楚傳說中的聖母瑪利亞攜家具私奔是怎麼一回事,但事實就擺在眼前,蘭迪斯很窮。

騎士下決定的同時,他也下了決定,把這個王國的情況搞清楚之後,大家就拜拜沒商量。

錢沒了還可以再賺,至於妻子,蘭迪斯已得知她是安全的,即使自尊心受到極大打擊,他也只得暫時擱置一旁,辦好目前最緊要的事。

「你的報答就是讓我當你的跟班?」辰抑制不住胸中怒火,在騎士協會招待處的長桌前,「唰」一聲把表格撕成兩半。

「不,不,你聽我解釋,辰」騎士趕緊把他拉到一旁,誠懇地說。

招待處的侍女頗為疑惑地看了他倆一眼,打量着黑頭髮的煉金學徒與紅髮騎士。

「扈從是一個騎士身邊最重要的人」蘭迪斯小聲說,同時避免招來太多的注意力「大陸法中,每名高級騎士只能有一個扈從,所起的作用絕不是你看到的這麼簡單」

蘭迪斯說得沒錯,騎士扈從在某個角度上,意義更甚於騎士的妻子。每個高級騎士一生只能招回一個扈從,在戰場上,扈從的作用不僅是為騎士準備作戰,擦擦盔甲、寶劍,更多的是同生共死,手足般面對,挑戰所有的困難與險境。終其一生,雙方絕不背叛,妻子死了可以再娶,扈從若是去世,騎士便只能孤單一人。

二十七歲榮升高級騎士一員,蘭迪斯頂着平民的陰影,與天才武者的光環歷盡重重艱難通過了考核。他與辰即將簽定的契約名為主僕關係,實際上卻是把兩人的命運捆在了一起。這也許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真摯的報答方式。

辰卻不這麼想,冷冷注視着蘭迪斯,想從他棕褐色的眼眸中找出點陰謀的影子來,但他失敗了。

解釋完後蘭迪斯又取來一張表格,侍女笑靨如花般燦爛,一雙眼不時在他寬闊的胸膛上掃來掃去。他把表近乎哀求地遞給辰,小聲說「那些事情我都不會讓你做,你慢慢會明白的,相信我」

他肩膀被身後的一人拍了拍,轉過頭發現是另一名王國騎士克羅洛斯,臉色微變。

「蘭迪斯,我聽你老婆說……」克羅洛斯肆意打量着他與他身後的學徒。

「我不想聽到你羅嗦」

辰不相信般地看着蘭迪斯,他突然變了個人,在取笑他們的人面前就像一隻獅子,隨時擇人而噬,退了一步,他暗自心驚,聽着兩人的對話。

「這就是你的扈從?」克羅洛斯又嘲笑道,辰鋒利的薄唇微微翕動,他挑釁地看着克羅洛斯,隨手抓過鵝毛筆在表格上籤下自己的名字。

蘭迪斯沉聲說「滾,在我失控之前」

「囂張」辰稍稍提高音量,離開幾步的克羅洛斯又轉頭望了一眼,對上蘭迪斯冰冷的目光,終於還是沒說什麼。騎士克制住自己的憤怒,接過表格在招待處換回兩枚合在一起的純金徽章,把小的那枚放在辰手心。

「金的?」辰又把圓形徽章放在嘴裡咬了咬,確認那是足金後又滿意地說「這可以換不少錢」

蘭迪斯聽到這句話,腳一滑差點從協會門口的台階上滾下去。「想都不要想,這不是能拿錢來衡量的」

「這是老子的賣身契」辰又說「就這麼大小一塊金子,還不能換錢?」

他取過蘭迪斯手中彎月型的另一片,把它和自己的合於一處,圓形的金徽被環月嚴密包裹,嵌合後,花紋能清晰地辨認出咆哮的獅頭。那是蘭迪斯的私騎徽標。他把兩片都塞進腰包中,雙手插在長袍的衣袋裡無所謂地走着。

辰逐漸認識到,跟在自己後面的騎士不是一個簡單的牛皮貨。從他路過的街道兩側,自己陌生的國民們紛紛朝他熱情問好,便能看出,當第九個女人要把熟透的番茄塞進他懷中時他終於忍不住發問。

「看來你人緣很好」他依舊是一副欠打的笑容「女人們都對你很有興趣」

蘭迪斯正色道「不,這只是普通的友誼,人與人之間的關心」

他嘗試着讓辰明白一個道理,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上是快樂的,人們是友善的,即使他剛被妻子背叛。

蘭迪斯就像一個耐心的導師,不責備,也不誇獎,只是在平淡的生活中把自己曾經學過的點滴融入辰的訓練里。他的耐心簡直令辰接近發瘋,無論如何冷嘲熱諷,堅毅的騎士都不為所動。

三個月過去,辰也逐漸明白,靠自己的實力在大陸上寸步難行,蘭迪斯或許猜到他出走的計劃,或許猜不到,但那並不妨礙他全心全意地教導學徒。

早上練劍,騎槍,囊中羞澀的蘭迪斯甚至為扈從配齊了全套皮甲與武器,但那平時由騎士保管,絕不讓他帶出門。下午則各自翻看書籍,兵法,時而擺起戰棋廝殺一番,這在很大一個程度上勾起了辰的濃厚興趣。

棋藝是騎士的必修技之一,辰的棋品簡直就是蘭迪斯所見過最糟糕的,但幸好那逐漸有所改善,從開始的下輸一盤便掀桌摔椅到現在改為君子動口不動手,不得不說蘭迪斯的懷柔政策取得了勝利。

「不能悔棋,我說過許多次了,戰場上沒有讓你後悔的機會」蘭迪斯抓住辰的手,再次提醒他「生死只在一念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