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 第3章
海青拿天鵝
女子問:「你方才說迷途至此,可知出山道路?」
躍心中狐疑。
「不知。」片刻,他答道。
「如今黑夜將至,可曾尋到棲身之處?」
躍盯着她,沒有出聲,也並未否認。
女子忽而笑了笑,沉沉的暮靄中,杏目明亮。
「喂,」女子走到躍的面前,與他對視:「你我可做個交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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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噼啪」地燃燒着,火光熊熊,似乎絲毫不畏懼外面呼嘯的寒風。野兔已經洗剝乾淨,正架在火上燒烤。
躍坐在旁邊,將目光不住打量周遭。
方才在溫湯池邊,女子說可以帶他走出驪山,並提供留宿之所。不過,躍要將獵到的食物分她一半。
躍身陷山林,正為此發愁,沒有拒絕。
兩相約定,女子帶他離開溫湯,在山林中拐了幾拐,來到此地。
這是一處石穴,藏在山壁之中,入口只有一道狹長的縫隙,女子啟開外面的掩着的柴扉才看得見。石穴不大,只有兩三丈見方。四壁平平整整,有的地方還能看出粗糙的鑿痕,應當是人工所開。
躍看看正北方的石壁,那裡擺着一隻石主,面前有石台,收拾得很乾淨。穴中有草鋪有柴火,看得出時常住人。
驪山聞名四方,傳說山中匿有火靈,寒冬不至。驪山氏以為神跡,在山中設有靈祠,世代祭拜。如今看來,這傳言確實不虛。許是真有火靈,驪山中不但有溫湯,這石穴里亦是溫暖,在地上坐了許久也不覺寒冷。
兔肉在火上「滋滋」冒着油氣,躍不停地翻動着,卻將眼睛看向對面。
女子坐在一堆乾草上,正低頭扯着足上的韤帶。方才池邊的裘衣已經嚴嚴實實地裹在了她的身上,火光跳躍,羔絨在潔白的頸上投着淡淡的陰影。過沒多久,女子已經將布韤解開,小心地拉下。躍瞥到那足踝紅紅的,似乎腫起來一大塊。
他訝然。方才來的時候,他就發現這女子行路有些跛,原來是足上有疾。
女子低頭細看,微微皺起眉頭。未幾,將布韤穿回,重新將韤帶系好。
「兔肉好了麼?」女子抬起頭來問道。
躍將手上的樹枝撥着火堆,淡淡道:
「快了。」
忽然,一個明晃晃的物事遞來躍的面前,是銅刀。
「還你。」女子看着他,神色自若。
躍怔了怔,看看銅刀,接過來。他瞥瞥女子,忽而笑了笑:「子與我共處此穴,我利刃在手,子不怕麼?」
女子卻一副不以為意的神色,莞爾道:「驪山深廣,若不識道路,便是行獵多年之人亦迷失其中。子不怕麼?」
躍結舌。
女子不再理會他,將身體靠在石壁上,從懷中取出一塊物事。
躍看去,只見那是一塊扁骨,上面刻有文辭。
卜骨?躍訝然。
女子盯着它,很是專注。少頃,她拿起隨身的短刃,對着卜骨要紮下去。刃尖才觸到骨面,卻又停住。她終於沒有下手,把短刃放下,眉頭微蹙。
「你做甚?」躍忍不住問。
女子看他一眼,道:「文骨。」
躍目光凝住。卜骨本是占卜之物,置於火上得圻紋,卜者依紋路走勢而得卜象。所謂「文骨」,乃是卜者之中的諱飾之詞。有時為了事情順利,卜者會在骨上做些修理,以便得到想要的卜象。不過這般行徑並非正道,為許多貞人所不齒;且既是作弊,就要做得讓別人尋不出破綻,手法精進才可成事。
商人重卜,躍在大邑商參與的行卜不計其數,也主持過多次貞問,對於這等小技自然並不陌生。
「你會文骨?」躍疑惑地問。
「不會。」女子搖頭,停了停,補充道:「這山中原有一位文骨了得的卜人,可我來到才發覺他歿了。」
躍明白過來。她未攜糗糧,恐怕也不曾料到風雪驟至,故而與他同困在此處。
「讓我看。」躍略一思索,伸出手。
女子面露詫色,似猶豫,片刻,將卜骨遞過去。
躍將卜骨拿在手中看看,只見上面寫着兩告卜辭,是莘伯貞問四月祭祖之事,要殺五羌三牛。兩告所得都是吉,若下一告仍然是吉,這事就定下了。
「你欲如何?」躍抬眼問道。
女子指指卜骨邊上:「還有一告,我欲圻紋裂至上方。」
躍大致比對,指着一處:「裂至此?」
「正是?」
躍不禁詫異,那方位,是個凶兆。
「你欲廢此卜?」他問。
「嗯。」
「為何?」
「救人。」
躍愈覺有趣:「僕人?」
女子不回答,卻問:「可文麼?」
躍未言語,拿起銅刀。
女子臉色一變,想阻止,卻已經來不及。躍手起刀落,卜骨背面被戳出了一道難看的深痕。
「不可毀壞!」女子着急,皺眉道。
躍卻頭也不抬,道:「你看火。」
女子這才發現火堆上的兔肉有些發黑了,趕緊伸手去轉動木杈。
再看向躍,他正拾來一粒圓圓的石子,在刻痕上研磨。石子硌在骨面上,「沙沙」地響,細碎而粗礪。
躍很是專注,低着頭,方正的前額下,眉骨連着鼻樑,線條英挺。
女子也不再出聲,盯着他動作。只他手法耐心而細膩,石子碌碌,那深痕的開口竟漸漸地磨平。
火上的兔肉「滋滋」
冒着油氣,石穴中飄着濃濃的肉香。
躍將石子點了點兔肉上滲出的油脂,繼續再磨。鑿痕處與周圍的色澤漸漸相接,躍細細修整,沒多久,往骨面上吹一口氣。灰塵散盡,他看了看,覺得無礙,遞給女子。
女子驚詫地接過卜骨,火光下,只見那骨面光滑,絲毫看不出曾被銳器戳壞。
「下回再卜,此骨圻紋必如你所願。」躍道。
女子接過卜骨,卻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少頃,道:「你是何人?」
「嗯?」躍抬眼。
女子滿臉狐疑:「你有銅刀,識卜辭,還會文骨。你究竟是何人?」
躍笑了笑,緩緩道:「你也有銅刀,識卜辭,且攜有卜骨。你又是何人?」
女子不滿:「是我先問你。」
躍不以為然:「問人亦有賓客之禮。」
穴中一陣安靜,只有柴火劈啪作響。
「也罷,不問了。」
女子將卜骨收起,繼續去翻動烤肉的木杈。火已經很旺,熱氣竄上來,她才碰到木杈就被燙了一下,「嘶」地倒吸一口冷氣。
「勿動。」躍道。說着,將火堆里的木柴抽去幾根,用一把枯草裹住木柄,將兔肉從火上取下。
肉香撲鼻,油氣仍在翻滾。躍拿起銅刀,將熟透的兔肉正正剖做兩半,分一半給女子。
「多謝。」女子接過,只見兔肉色澤香氣皆是正好。她或許也餓了許久,吹了吹熱氣,迫不及待地張口咬去。可兔皮又韌又燙,試了幾下也無從下口。
躍心裡暗笑,不慌不忙地拿起銅刀,慢慢將兔肉片開,割下一塊放入口中。
女子看着他,未幾,也拿起身旁的短刃,一點一點地切肉。她的動作很生疏,看得出不擅此道,許久才吃到一小塊腿肉。
「你是驪山氏人?」沉默了一段,躍開口道。
女子抬眼看看他,答道:「莘人。」
躍一下想了起來,莘伯前些年曾南征驪山氏,如今驪山已盡歸有莘。
「你呢?」女子片下一塊兔肉,瞅瞅他。
「殷人。」躍道。
女子目光定住,面露訝色。
「如此。」她說。
躍嚼着兔肉,平靜地轉過臉去。不知為何,見她這般神情,心中竟有些自得。
「餵。」女子盯着他:「你叫什麼?」
「躍。」躍老實答道,說罷,他問:「你呢?」
女子將兔肉放入口中,不緊不慢:「我叫罌。」
山靈(下)
北風仍在穴外呼嘯,幸而穴中柴草充足,不至於斷火。
兔肉已經吃完,躍奔波整日,感到困意愈濃。罌似乎也倦得很,用水漱過口之後,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
角落有一床簡陋的草鋪,看得出許久無人用過,立着靠在在石壁上。篝火須維持整夜,柴草不足,有一個人要睡在地上。
罌走過去,將那草鋪看了看,卻又走回來。
「來幫手,將火堆移開。」她對躍說。
躍忽而知道了她想做什麼。天氣到底寒冷,夜裡缺衣,在燒過火的地面上打鋪會暖和許多。這是行旅之人常用的方法,沒想到這女子也知曉。
他起身,用一根木棍將火堆撥到一旁,又加些柴草,讓火繼續燒起。
罌抓起一把草,把地上的灰掃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