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玄鳥紀 - 第2章

海青拿天鵝

  衛秩湊過去看了看,忽然想起方才在殿外聽到的談話,點頭道:「這個冊罌寫的字也果然好看。」

  「冊罌?」邶小臣瞅他一眼:「知道她是誰麼?」

  衛秩搖頭。

  邶小臣拍拍他的肩頭:「她可是婦妸的女兒。」

  「婦妸?」衛秩恍然大悟,卻又不解:「她怎成了作冊?不是說她又啞又傻麼?」

  「誰知道。」邶小臣笑了笑,片刻,他似想起什麼,道:「先不說這些,你剛從外面回來,倒是同我說說那王子躍可果真與傳言般英武?」

  衛秩立刻沒了好氣,將頭一撇,不以為然道:「什麼英武不英武,他又不是那繼承王位的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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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光仍然熾烈,將大山腳下的荒野照得黃澄澄的。一條小溪蜿蜿蜒蜒,泛着金光。

  躍望了望,問身後的鞏人:「此處就是野馬常聚之所?」

  那鞏人道:「正是。此地水草豐足,野馬常來覓食。不過野馬生性警覺,王子須耐心守候片刻。」

  躍頷首,看向狹長的原野中,只見此處雖有樹木,卻地勢平坦。風吹得枯黃的高草延綿起伏,但是仍然不見有野馬的蹤跡。

  他的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大山,一面峰巒高高屹立在前,仰頭才看得到山頂。

  「那是何處?」躍問。

  「是驪山。」鞏人答道:「往南過了驪山,便是驪山氏之地。」

  躍瞭然。他望着那邊,只見粗壯的林木高大濃密,染着金黃的顏色,從山頂覆蓋而下。

  那上面一望即知是人跡罕至的去處,必定也藏有許多異獸。

  躍的興致被引了起來,問鞏人:「現下可入山否?」

  鞏人笑而搖頭:「現下不可。驪山中深廣不可測,且無道路可循。若在這般時節迷路,夜裡可要凍作冰呢,去不得。」

  躍還想問些什麼,這時,隨從的衛士忽然指着前方:「馬!」

  眾人皆望去,果然,一群野馬正穿過原野中的矮樹從,朝溪水奔去。

  「蔽!」躍興奮地低喝一聲,眾人忙在樹叢中彎下腰來。

  馬群仍向前奔跑,絲毫沒有發覺埋伏。

  躍將手一招,衛士們會意,隨着他躡起步子,小心地向山坡下移動。

  清冽的風掠草葉,聲音將眾人的腳下的窸窣聲掩蓋住了。果然,馬群在溪邊停了下來,三三兩兩,或飲水或吃草。

  躍雙眼緊盯着頭馬,只見它體型健美,棗紅的毛色在陽光中格外絢麗。心中一陣欣喜,他的腳下卻愈加謹慎,一步一步慢慢靠前。

  隨行的衛士們已經四散埋伏好,在距馬群還有十餘丈的時候,躍突然吹起一聲唿哨,衛士們揮舞着長矛站起身來,口中「嗚嗚」呼喝。

  馬群大驚,即刻奔跑起來。

  「俘頭馬!」躍大吼一聲。

  眾人已經不是第一次套馬,對馬群逃跑的路數瞭若指掌。在他們奔走圍堵之下,馬群開始愈加驚惶,不少馬匹離群奔入野中。

  待野馬奔至跟前,躍發足狂奔,將手中繩圈一下拋到頭馬的脖頸上,借力一下跳到頭馬的背上。

  頭馬受驚,發出長長的嘶吼,蹬着四蹄,想把躍從背上甩下來。

  躍毫不相讓,手緊緊地抓着繩索和鬃毛,任憑它如何顛簸也不放開。

  頭馬發起怒來,左衝右突,跑得越來越快。

  風呼呼地掠過耳邊,躍卻也不畏懼,一邊夾緊雙腿一邊拉起繩圈。一人一馬拗勁相當,馬疾疾飛奔,一點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

  「王子!」身後傳來衛士們的喊叫,已經變得遙遠。

  躍抬頭,高大的山峰遮住了太陽,一路狂奔,竟已經到了驪山的山道上。

  「駐步!」躍大喝一聲,將繩圈拉起。

  頭馬卻絲毫不聽使喚,瘋了一樣直衝向前。

  衛士們在後面追得氣喘吁吁,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棗色的身影一路奔入了蒼鬱的深林之中。

  山靈(上)

  風一陣接一陣,帶着寒氣,從山頂上灌了下來。

  躍從地上拾起被刀刃對穿的野兔,掂了掂。

  不算太重,大概勉強對付一頓。血瀝瀝滴下,躍將污了的刀刃往旁邊的樹幹上抹了抹,收回腰間。

  有什麼落在臉上,冰冰的。他呵出一口氣,呼吸的形狀在寒風中隱隱可見。他望向頭頂,光照陰暗,偶爾有風卷着白點,從樹枝的縫隙間撒落。

  他被那發狂一般的野馬顛下山崖,一陣翻滾墜落,幸好被崖邊橫生的巨樹接住。一場驚魂,躍尋覓着方向走回去,無奈驪山林木深邃,他在山中走了許久仍不知身處何處。四周,參天巨木和灌木茂密得如牆壁一般。秋時葉落,四處皆是一樣的枯黃,入目之處,看不到空曠的地方,也看不到能可作為指向的溪流之屬。

  天似乎又暗了一些,林中寒風穿梭,地上沒多久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雪。

  四肢有些發麻。躍出來時乃是正午,只穿了一件單衣,防禦之物也不過一把銅刀。他並非頭一次獨自深入荒山,知曉這般光景,自己十有八九要在山中過夜。當務之急,是趕緊找一處棲身之所,再燒火取暖。

  他踢踢腳下的落葉,除了些青草,並無其他。

  青草?躍愣了愣,彎腰仔細看了看。

  沒錯,那確是青草,還有剛發出的嫩葉,怪不得方才這野兔貪食得不知危險。可疑惑又起,這秋涼時節,怎會長出青草?他看向四周,只見除了青草,樹林中還生着不少蕨葉,皆是春來時的顏色。

  躍望向前方,光照越來越幽暗,茂盛的草木卻一覽無遺,遠處,似乎有些汩汩的水聲。

  山溪麼?

  躍心中一動,趕緊循聲走去。

  水聲漸漸真切了,走了數十步,樹林中的光照變得有些模糊。不是因為天黑,而是像染着淡淡的霧氣,濃淡交錯,風中似乎夾雜着些水氣的味道。

  再往前走一段,那水氣愈加濃了,樹木的枝葉往後退去,待轉過一棵巨大的老杉,面前豁然明亮。

  岩石嶙峋,霧氣騰騰。清水在山石中間流動,白氣蒸騰。

  躍俯身舀了舀,只覺暖意浸上冰冷的指間,竟是溫熱的。沒有樹木的遮擋,雪片自空中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泉邊的岩石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愈加顯得熱氣融融。

  心中一陣欣喜。

  王畿也有幾處溫湯,商王傍着營造了宮苑,躍身為王子,去過許多次。他循着水流向前走十餘丈,果然,泉水在山岩的阻隔下匯作一泓大池。那池面四五丈寬,一塊巨石橫亘其中,霧氣與烏褐的表面相映,顯得愈加濃重。

  強勁的北風卷着雪吹來,躍已經凍了許久,打算先趕緊讓自己暖和起來。他脫下身上的單衣、敝膝和麻履,放在岸上,踏着岩石走入水中。

  溫暖從足底蔓延上來,躍走到深一些的地方,將身體完全浸沒。湯水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受寒已久的身體登時感到一陣舒暢。滾落山崖時,身上被擦出了好些傷口,幸而都不算大,泡在溫湯中,刺刺地疼.

  躍長長地吁了口氣,靠着身後的大石,眯起眼睛。

  忽然,「嘩」一聲,似乎有什麼撥起了水花。

  躍睜開眼。

  湯霧蒸騰,四周寂靜,只有他一人。

  聽錯了麼?

  他心裡道,正想再閉上眼睛,這時,那聲音又響了一下,更加真切。

  躍一個激靈。

  周遭確無別人。他觀望片刻,將目光落在一丈開外的巨石上。

  及腰深的湯水流動着,水霧氤氳變幻。躍貼着巨石,慢慢看過去。

  視野漸漸開闊,果然,另一片泉池鋪展在眼前。不過這裡安靜得很,並無半個人影。

  躍仍狐疑,再轉頭看向四周。北風降下山谷,攪得溫湯上的霧氣繚亂,樹木的枯葉一片沙沙作響。除此之外,只有源頭的汩汩之聲。

  這時,他突然發現不遠處的岸上放着一堆白乎乎的東西。

  躍走過去,用銅刀挑起。

  只見那是一件寬大的皮裘,松垮垮地放在岩石上,似乎是什麼人隨手扔在了這裡,面上已經落了一點雪。

  正察看,突然,躍感到身後的巨石邊上有動靜傳來。

  他猛然轉身揮刀,卻已經來不及。

  一個冰冷的物事抵住了他的脖子,話音輕輕入耳:「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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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躍動作僵住。

  寒風陣陣吹來,躍只覺熱氣漸漸散去,將眼角的目光瞥向側面,只見刃光雪亮。

  他並不着慌,定了定心神,道:「我乃捕獵之人,不甚迷途至此。」

  後面那人沒有立即接話。

  「放下刀。」片刻,只聽那話音又道。

  躍不動聲色,鬆開手。

  「當」一聲,銅刀落在池沿的石頭上。

  身後的人動了動,似乎想彎腰。

  躍餘光盯着側方,屏心靜氣,蓄勢伺機。

  可那人卻並未去拾,一隻腳伸過來,將銅刀踢到了躍的視線之外。

  正當躍心中失望,脖子上卻一松,利器收了起來。

  躍訝然回頭,只見身後丈余之處,一名女子正將他的銅刀拾起。她身着單衣,裳裾垂在腳邊,頭上綰着烏髮還帶着水潤之色。

  女子將躍的銅刀拿在手裡看了看,片刻,抬起頭來。四目相對,只見那雙眸清亮,氤氳的霧氣中,烏髮愈襯得面龐白皙。

  「你不是莘人?」女子道,話語帶着濃重的口音。

  躍愣了愣,待那女子打量,才忽而意識到自己身無寸縷,不禁窘然。

  「我乃外來之人。」他遮擋地往巨石邊上靠去,微慍道:「並無惡意,子將刀還我。」

  女子沒有理會,她四處望了望,目光落在對面的池岸上。

  「那死兔是你的?」她轉向躍,抬手指了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