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然記 - 第3章

顏涼雨



「可惜今次出門未帶舒心散,」男人難得多解釋一句,估計是真的有些後悔,「否則不至如此狼狽。」

「舒心散?」春謹然行走江湖多年也沒聽過這玩意兒,「恢復內力的靈丹?」

裴宵衣:「殺人不見血的秘藥。」

春謹然:「……」

三天的若干次交手中,春謹然已經看出來了,美人兄是真的想下殺手,奈何長須兄也不是吃素的,加上客棧交手時因大意被自己的袖裡劍鑽了空子,此後的他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再難被尋到破綻。

「不過最可惜的是,」裴宵衣低頭,看向一灘爛泥似的某人,「你在客棧里明明有那麼好的機會殺他,為何不殺?」

躺着的春謹然仰望站着的男人,發現對方臉上既無懊惱也沒有憤怒,只是疑惑。可正是這單純的疑惑,讓他更覺得渾身發冷,仿佛人命在對方那裡只是一個隨手可丟的物件,根本不值一提:「長須兄認定我倆與兇案有關,這是誣陷不假,可歸根結底只是想將我倆捉拿歸案,從頭到尾都沒有真的想傷我倆的性命。退一步講,即便被抓,我倆仍有繼續分辯的機會,何至於鬧到殺人的地步。」

裴宵衣輕笑,滿眼嘲諷:「如果我沒看錯,他與你打招呼的第一斧就是奔着取你性命去的。」

春謹然:「那是因為我當時蹲在屍體旁邊,他背對着我看不見我在對屍體做什麼,以為我還要繼續行兇!」

裴宵衣:「人已經死了,你還行什麼凶?」

春謹然:「他又不清楚,只聽見店小二喊殺人,哪裡能夠確定姑娘是死是活。」

「你非要這麼煞費苦心地為他解釋,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裴宵衣聳聳肩,討論結束。

春謹然覺得自己看不懂這個人。明明被無端地卷進兇案,卻沒有半點怨天尤人;明明被長須兄追得起了殺心,言語中卻感覺不到半點憤怒仇恨;明明被自己一聲「大師兄」活活拖下水,卻不見他為此聲討一句。如果真是這人脾氣好,胸襟寬廣,倒也罷了,可抽在自己身上那一鞭鞭卻是實實在在的啊!

「喂,」春謹然叫他,雖不自在,但還是決定說清楚,「我不是真心想要害你的,誰讓你那時候不幫我說話,我一時氣不過就……所以如果你現在生我的氣,我完全理解,而且任憑你處置!」

裴宵衣低頭看着他,第一次眼神如此認真:「沒人想要『處置』你。」

「……」筋疲力竭得手指頭都抬不起來的時候才「頓悟」會不會有點太晚了!要不是爬不起來,春謹然真想踹他兩腳,「美人,此時此刻,咱們忘掉風花雪月,只談人間正道。我就一個問題,你為什麼不生氣?」

裴宵衣不解:「我為什麼要生氣?」

春謹然快急死了:「因為如果不是我,你現在就會安穩地睡在自己床榻上而不是成為殺人兇手被一把斧子追得東躲西藏!」

裴宵衣笑了,雖然很淺,卻讓春謹然看入了迷。

然後裴宵衣開口了,帶點戲謔,帶點嘲諷:「之前你說我防備心過重,可結果,卻正是你讓本來可以脫身的我卷了進來。不過無妨。憑什麼我被追殺,你卻可以獨善其身?換作何人都會這樣想,這很尋常。」

原來如此。

春謹然有些懂這個人了。因為天底下沒有好人,你不是好人,我不是好人,他也不是好人,你做壞事,我做壞事,他也做壞事,所以大家都一樣,沒什麼可抱怨的。嗯,尋常,很尋常,十分尋常……個鬼!

這人是被從小坑害到大的嗎!

可哪家被坑害的娃會長成這樣,絕美容顏已屬天賜,眉宇間的英氣更是難得,尤其剛才那一笑,真是讓人心神蕩漾,不能自已,恨不得立即起身端坐,燃紅燭,斟美酒,執手相望,談經論道!

防備心強就隨他去強吧,春謹然現在只迫切想要知道——

「美人兄,您貴姓?」

第3章

雨夜客棧(三)

裴宵衣的最後一絲耐心終於被春謹然閃爍着異樣熱切光芒的眼神磨掉。他不是沒遇見過這樣的目光,但都來自女子,且姑娘家總有幾分矜持,不至像眼前人這般……萬馬奔騰,就差元神出竅直接撲他了。雖然相比世間諸多險惡,人心諸多算計,這份意圖帶來的威脅還不如嚴冬的一陣冷風,但冷風吹久了,也會傷寒,尤其吹風之人,內力有限,風力卻不減。

不過好在,到此為止了。

春謹然等了半天,沒等來美人的貴姓,卻等來了對方的關心:「你還跑得動嗎?」

雖然當下自己癱躺如爛泥別人挺拔若松柏,自己氣息奄奄灰頭土臉別人髮絲未亂星眸清明,卻原來三天三夜朝夕相處不是說說的,自己的執着換來了真心!思及此,春謹然只覺鼻子發酸眼發熱,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不穩:「雖然就算天王老子來我也跑不動了,但在被抓之前能聽你如此一問,夫復何求!」

裴宵衣滿意地點點頭:「那就好。」

春謹然不解對方這句話所指為何,但無所謂,他現在只想掙扎着起身用小髒手去摸摸美人的臉蛋……

「保重。」

「沒事沒事我起得來不用扶……」

咻唰——

噠噠噠噠噠——

美人不是要扶他。

美人跑了!

春謹然瞪大眼睛,剛伸出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收也不是,抓又不着,簡直淒涼而心酸。

若在平日,以他的輕功三兩下便能追上對方,可現在,別說是內力尚存的美人兄,就是半點武功不會的丁若水,他都未必能摸到對方衣角。顯然,美人兄等待得正是這個時機,不費吹灰之力,便將自己甩得一乾二淨。

這真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

流水無情戀落花。

心若蛇蠍腸似鐵,

縱使傾城也白搭!

……

郭判追到破廟的時候,見到的便是正在斷魂詩旁邊補寫絕情詩的春謹然。

郭判原本想從屋頂尋個空隙,悄無聲息地接近,後來發現對方完全沉浸在某種激烈的情緒中,竟毫無警覺,遂大膽潛入,然後就發現對方又開始用蘸着鮮血的手指在那塊破布上寫狗屁不通的詩文了。

三天三夜,自己的判官斧沒在「疑兇」身上留下任何傷口,倒是「疑兇」自己咬破了自己兩根手指頭,世風日下,人心真是……太難測了。

賦詩完畢的「疑兇」將破布重新摺疊好,小心翼翼地揣回懷裡,這才抬頭看向郭判:「來了?」

郭判一愣,繼而瞭然,原來不是沒察覺到自己,而是恰恰在等自己。思及此,他也不猶豫,立刻從懷中掏出繩子將對方捆了個結結實實,以免「疑兇」反悔。

春謹然聽着他內力豐盈的沉穩氣息,看着他矯健有力的捆綁動作,真是敬佩得五體投地,不由得脫口而出:「大俠,您貴姓?在哪個衙門當差?」

美人的芳名問不出就算了,緝拿自己的壯士總要知道叫啥啊!

「大俠不敢當。在下姓郭,單名一個判字。並非衙門當差,一江湖中人罷了。」郭判行走江湖,從來都是坦坦蕩蕩。

春謹然愣住,懷疑自己聽錯了名字。

郭判,江湖人稱「判官」,平生立志盪盡世間不平,遇見惡徒,懲之,遇見兇犯,捕之。雖然名字和外號里都有個「判」字,但這人恰恰相反,只抓,不判,尤其是疑兇,必定要送與官府定奪,如果是官府不好或不願插手的江湖紛爭,則會將人送與他認為適合裁決的門派。然而江湖紛爭錯綜複雜,各大門派千絲萬縷,很多時候他認為「適合」的,卻並非人人滿意,久而久之,他的武林名聲便毀譽參半了,喜歡的人說他嫉惡如仇黑白分明,厭惡的人講他多管閒事一意孤行。但有一點,卻是不管誰人都贊同的——被郭判盯上的人,就是天涯海角,也甭想跑掉。

終於,春謹然回過神兒,然後便想大哭一場:「郭兄怎麼不早報名號,你要早說我何至於遭這三天三夜的罪啊,在客棧就跟你走了!」

郭判扯扯嘴角:「你上來就跑,但凡我有一絲放鬆,都能讓你溜了,哪還顧得上報姓名。」

春謹然哀怨望天:「我就知道,不該把輕功練得這麼登峰造極……」

郭判:「……」

要不是沒有親眼看見對方殺人,他真想直接一斧子過去把這位就地正法!

許是被春謹然擾亂了心神,直到把人從地上拎起來,郭判才發現不妥:「你那位大師兄呢?」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春謹然只覺得五內俱焚:「死了。」

郭判一頭霧水,心說半個時辰前還跑得飛快怎麼一轉眼就死了?而且就算死,也總要留下屍體。

春謹然看出對方的迷茫,好心解釋,雖然模樣有些咬牙切齒:「在我心裡他已經死了!」

郭判即刻明白,這是對方不顧同門先跑了。但是沒關係,先將手裡這個送官,剩下的再……

啪!

正琢磨着的郭判只覺得手腕一酸,抓住春謹然身上繩子的手便不自覺鬆開了。他心叫不好,剛想去拿背後的長斧,又有數塊飛蝗石凌空射來,正中他身上幾處穴道,頓時讓他渾身酸麻僵硬,別說運功掄斧,就連動一動手指都變得極其困難!

突發的變故讓春謹然一愣,但他很快發現郭判已被制住,於是仇恨立刻煙消雲散,愛美之心重獲自由:「我就知道美人兄你不會棄我於不顧的——」

「雖然我不願這樣講,但他看起來確實鐵了心要棄你於不顧。」廟門口出現一個人影,並非美人兄,而是個長衫打扮的男子,乍看像個賬房先生,「不過沒關係,我已經幫你把人留住了,等下你們便會重逢。」

來人相貌端正,濃眉大眼,本該是個浩然正氣的樣子,奈何眼裡總是閃着對銀錢的痴迷之光,於是這浩然正氣,便被沖得蕩然無存。

「祁萬貫?」春謹然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熟人。不,其實他與對方也算不得熟,只是曾在丁若水的醫館有過一面之緣。

祁萬貫,萬貫樓的樓主,一手暗器使得出神入化,但卻絕不傷人性命。萬貫樓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正經門派,既無正統的武功秘術,也無嚴謹的規模組織,只是零零散散幾十號人,秉着「我幫你消災解難,你許我腰纏萬貫」的宗旨,專接一些雜七雜八的江湖事。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謹然兄。」生意人就這點好,甭管什麼情況,總能笑臉迎人,「謹然兄,別來無恙?」

春謹然看看自己身上的繩子,又看看他,問:「你覺得呢?」

祁萬貫斂起笑容,換上歉意:「對不住,雖然我很想幫你解開,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謹然兄怕是還要忍上一日半日。」

春謹然知道祁萬貫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此地,正所謂無利不起早,必定是有人拿銀子找上了他,也必定還是為了三日前死在客棧的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到底是誰?為什麼會死得那樣悽慘?凌亂的衣衫,脖頸的傷口,讓人不敢去細想她在死前遭遇過什麼。掉落的時候經過了天字五號房的窗口,那只可能是從屋頂墜落,可之前並沒有聽到屋頂有打鬥或者掙扎的聲音,還是說因為那時他正疲於應付美人的寒鐵九節鞭,所以忽略了其他聲音?說到美人,也有件事讓他想不通,既然沒打算與他攜手亡命天涯,為何不一開始便與他分道揚鑣,偏要糾纏三日,再棄他而去……

被郭判追的時候沒有工夫想這些,如今靜下心來,一個又一個謎團便像樹根一樣相互纏繞,相互糾結,將春謹然攪得頭痛欲裂。不過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

「你到底什麼時候能捆好?!」

祁萬貫已經用掉了三條繩子,而且正準備綁第四條……一個郭判而已,要不要捆得連親娘都不認識啊!

「防患未然嘛,」祁萬貫依舊笑眯眯的,滿臉和氣,「也望郭兄多擔待,判官力拔山兮氣蓋世,不敢掉以輕心哪。」

郭判聞言皺眉:「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何還要綁我?」

「主顧要的不是兇手,而是與這件事牽扯的所有人,我也就只好見一個綁一個,見兩個綁一雙了。」祁萬貫總算用掉了最後一條繩子,拍拍手上的灰塵,長舒口氣,「其實你們應該慶幸遇上我,要是被別人抓了去,可未必會這般以禮相待。」

五花大綁究竟算不算以禮相待暫且不論,春謹然關心的是:「還有別人?!」

「是非常多的別人,」祁萬貫刻意加重非常多三個字,以彰顯重要性,「估計全江湖肯為錢賣命的都被找來了。」

「……」春謹然不想活了。

躲得過郭判,躲不過祁萬貫,躲得過祁萬貫,也躲不過全江湖……杭明俊你到底死哪裡去了就為與你喝口酒老子現在要豁出命了啊!

「你的主顧究竟是誰?」郭判忽然問。

祁萬貫愣了一下,繼而仔細觀察郭判,發現對方深色坦然,目光清亮,並不太像故意裝傻的樣子。他又看向春謹然,發現後者也一臉急切地等着答案。沉吟片刻,他緩緩道:「雖然不好由我來下這個評斷,但看起來,你們似乎確實與此事無關。」

春謹然疑惑:「此話怎講?」

「如果你們知道死的是誰,就不會問這個問題。」祁萬貫不再賣關子,直接給出答案,「雇我的是杭匪,死的姑娘是……杭月瑤。」

聽到答案的一瞬間,春謹然就明白了祁萬貫的意思。

杭匪,武林兩大世家之一雲中杭家的家主,膝下三子兩女,而杭月瑤,是他最疼愛的小女兒。據說無數人上門提親,都被杭老爺子拒之門外,因為捨不得這個幺女,還想在身邊多留幾年。如今女兒慘死,白髮人送黑髮人,別說半個江湖,就是掀翻整個江湖,也不為過。

春謹然要收回之前所有對杭明俊的出言不遜。

因為這個失約的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杭匪的小兒子,杭月瑤的四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