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然記 - 第2章

顏涼雨



春謹然:「我在等人啊!」

裴宵衣:「那為何現在不等了,反而找上我?」

春謹然:「……既然你步步緊逼,我只能實話實說。」

裴宵衣:「洗耳恭聽。」

春謹然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不遠處隱約傳來男女的歡笑聲,不知道是哪裡的璧人在春風一度。燭台放得似乎有些近,烤得他臉發熱:「人啊,生於塵世,總有一些喜愛的事物。有人喜歡四書五經,有人喜歡花鳥魚蟲,有人喜歡舞文弄墨,有人喜歡刀槍棍棒……」

裴宵衣:「如果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選擇抽第三鞭。」

「別別別,馬上來了!」

這不僅是個戒備心極強的美男子,還是一個很沒有耐心的美男子!

「在下不才,上述情趣均不喜愛,偏好與江湖好男兒談天論地把酒言歡,又恰巧會點輕功,擅長夜行,所以……」

「所以今日你只是恰巧看到我,又恰巧覺得我是江湖好男兒,於是趁夜冒雨溜窗,準備與我談經論道。」裴宵衣幫他補完。

「然也。」春謹然長舒一口氣,以為自己終於說通了……

啪!

第三鞭!

這一下切切實實抽到了春謹然的胸口,只見衣襟崩裂,胸前赫然泛起一道鞭痕。

「我說的都是實話!」

第四鞭!

「沒有人要害你啊!」

第五鞭!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只見春謹然運足內力,腳下生風,準確閃過裴宵衣的第六鞭,然後一個跟頭翻到窗前——說不通,我跑還不行嗎!

所以說,老天爺是公平的,給了你一張絕世容顏,就不會再給你腦子,但為了保你周全,有時也會多送一顆被害妄想的心。

無聲嘆息間,春謹然已經踏上窗台,雖然身後美人兄的鞭梢緊追不捨,但論輕功,他還是有自信……

咣當!

什麼東西從眼前落下。

啪!

鞭子結結實實抽在春謹然的後背上,但他愣在那裡,仿佛被人封了穴道,覺不出疼。

裴宵衣也察覺到不尋常,收回九節鞭,遲疑着是否要上前查看。

下個瞬間春謹然忽然飛出窗口,裴宵衣下意識追上,只見對方沒有往遠處逃,反而是落到窗下的庭院之中。也正是跟了上來,裴宵衣才明白春謹然為何會這般異樣。

一個突然墜落的姑娘,衣衫不整,鮮血淋漓。

雨還在下,似比之前更大了。

但春謹然再顧不得這些。他小心翼翼地將姑娘抱起來,想先回到客棧裡面再作打算,卻在下一刻,定住。

雨聲很大,但在習武者耳中,再大,也蓋不住一個人的呼吸。

姑娘已經死了。

儘管雨水將她衣服上的紅色沖淡,可脖頸上那條又長又深的劍痕,卻仍汩汩冒着鮮血。

作者有話要說:

被抽打的是小受,千萬別逆了~~~\(≧▽≦)/~

第2章

雨夜客棧(二)

「殺人啦!快來人啊!殺人啦!啊啊啊啊——」

店小二的鬼哭狼嚎劃破初春的雨夜。

春謹然與裴宵衣面面相覷,前者頭皮發麻,後者眉頭緊蹙。

這並不是一個官府睜隻眼閉隻眼的荒涼地界,相反,百姓安居樂業,商戶欣欣向榮,一派寧靜祥和簡直是州鎮楷模。即便是江湖人士,也不大願意在這種地方惹是生非,因為下場很可能同此時的春裴二人一樣,沒有把目擊者嚇得跪地求饒,反而被人奔走相告。

一個又一個的客棧窗戶亮起搖曳的燭火,春謹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女子屍身抱到客棧外走廊的屋檐下輕輕放好,並把對方敞開的衣衫收攏,末了,輕輕道一聲:「姑娘,對不住了。」

縱然伊人已逝,但仍不忍看着她被風吹雨打,這是春謹然的惻隱之心。

雖欲凜然緝兇,奈何自身難保,權衡之下只能先跑為上,這是春謹然的生存之道。

整個過程中裴宵衣只是看着,仿佛既不能理解對方的多此一舉,又無法感受對方的狼狽焦急。

安頓好屍身的春謹然發現美人兄仍傻站在那裡,真是恨不能奪過他的鞭子也往死里抽上兩下:「還愣在那裡做什麼,跑啊!」

仿佛應了春謹然這句話,他的尾音還沒落,一柄長杆大斧已然從背後襲來!

春謹然聽見利刃破風的聲音,下意識閃避,總算險險躲過,但肩膀處的衣衫還是被鋒利斧刃劃出一道口子!

「大膽狂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害命,還不快俯首認罪!」來人是一魁梧男子,足比春謹然高出兩個頭,一身勁裝,雙目有神,但更讓人在意的是他下巴上那把柔順飄逸的鬍鬚,活脫脫戲文里的美髯公!

但,鬍鬚可以漂亮,話卻不能胡講。哪裡有光天化日了?如何就眾目睽睽了!不,更重要的是——

「這位大俠你聽我說人不是我殺的我冤你不要再砍了啊啊——」春謹然輕功雖好,武功卻平平,面對普通刀劍匕首尚且吃力,何況是如此恐怖的長斧,在氣勢上就先輸了個一敗塗地。

「你乖乖束手就擒,我自然不會步步緊逼。」持斧者半點餘力不留,似還有愈戰愈猛的趨勢。

「人不是我殺的為何要我束手就擒!」

「分明是你見色起意圖謀不軌施暴不成便將人殺害!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敢狡辯?!」

「……」春謹然不想再在這麼細緻的仿佛身臨其境一般的殺人經過上多費口舌,只想問一句,「人證何在!」

「店小二,親眼看見你殺人害命!」

「姑娘氣絕在先,我抱屍在後,他根本沒有看見事情經過!」

「有話去衙門你說,是真是假自有公斷!」

「那物證呢!人證我說不清,可你有哪門子物證!」

「物證就在你身上!」

「啥?」

「如果你不是欲行不軌,為何也會衣衫不整!」

「那是你用斧子剛剛砍的!」

「我說的是胸前!」

「那是他用鞭子剛剛抽的!」

為什麼沒有仙人給他託夢告知今日大凶萬萬不可夜行?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太白金星隨便哪路神仙都可以,夢裡不說話,畫個餅也行啊,那他會乖乖在家裡啃乾糧而不是千里迢迢跑來與杭明俊夜談飲酒……很好,罪魁禍首找到了,無緣無故失約缺德帶冒煙殺千刀死不了的杭明俊!

長須客手上的斧子雖沒停,但話也聽進耳里:「若不是你圖謀不愧,怎會被人抽得皮開肉綻!」

「我是圖謀……略有不軌,但不是衝着那位姑娘……」春謹然真是百口莫辯,忽然瞄見不遠處隔岸觀火的美人兄,連忙求援,「那邊傻站着的,既然沒跑就幫我說句話啊!」

長須客之前的注意力都放在屋檐底下,沒注意庭院中還站着一個人,被春謹然一嗓子喊得長斧頓了一下,春謹然總算找到機會抽出袖裡劍,彎腰一閃便從斧柄下面溜進去,電光石火間,短劍閃着寒光的尖便抵住長須客的咽喉。

「我沒有害那位姑娘,也不想傷你性命。但我知道無論我怎麼講,你都不會相信,畢竟你親眼看見我滿身鮮血地抱着屍體。但我希望你能聽聽那位兄台的說法,也許可以讓你更能明白我的話。」春謹然的聲音因為緊張疲憊而變得沙啞,拿着短劍的手也有些抖,但神情坦然而堅定,讓人不自覺想要相信。

受制於人,長須客頗為不自在地輕咳一聲,看向裴宵衣,粗聲道:「姑且聽你怎麼講。」

春謹然在心裡長舒口氣,既然對方緩和,那便是有商量餘地,於是他滿懷希望地看向美人兄。

男人此時倒很好脾氣,讓說話就開口——

「這種事情講不清的,人之初性本惡,他會這樣想並不奇怪。」

你和杭明俊一起去地府給閻王爺編草鞋吧!

「唉,你還有什麼可說。」長須客一聲嘆息,頗為失望,「要麼你殺了我,要麼我不管天涯海角都會把你捉拿歸案。」

春謹然行走江湖,多得是風花雪月,卻很少刀光劍影,別說殺人,連防身的袖裡劍都是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出鞘。所以他不可能殺掉眼前的長須兄台,但更不願乖乖被抓,眼下唯一能幹的,只有腳底抹油。可就這樣抹油,他又很不甘心……

裴宵衣看出春謹然想跑,他見識過對方的輕功,眼下形勢對方要跑不是難事。可為何不立即運氣調息腳下生風,反而意味深長地望向自己?不,不僅是望,微動的嘴唇似還有話想說……

春夜,涼風,微雨漸大。

裴宵衣在新換衣衫再次濕透的懊惱中,聽見了命運崩塌的聲音——

「要跑一起跑,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啊,大師兄!」

……

追逐已經持續了三天三夜。

春謹然兒時被惡狗追過,少時被野狼攆過,成年後更是隔三差五便被不喜「秉燭夜談」的江湖男兒們追打得四處逃竄,但哪一次都沒有今次這般讓人生不如死。「大師兄」的狀況比他好一些,卻也去了半條命,現在連抽鞭子都不似之前的虎虎生風,儼然病貓殘喘。唯有長須兄台,一柄大斧劈天斬地,腳下輕功竟也不俗,內力源源不斷,外力綿綿不絕,簡直索命閻羅!

春謹然從未想過自己會遭此大難,真真是滿腔悲憤,以至向來怕疼的他居然含淚咬破手指,於扯下的衣襟上血寫斷魂詩——

不懼長斧來追殺,

只怕輕功還上佳。

斗轉星移不停步,

滄海桑田把你抓。

惟願諸兄多牽掛,

來日上墳淚撒花。

殘月,荒山,破廟。

春謹然內力耗盡,呈大字狀癱倒在地,再挪不動半分。裴宵衣可以挪動,卻也知沒什麼大用。以長須客的腳程,不消一刻,便會趕到,即便他能跑,也跑不了多遠。

「無妄之災啊!」春謹然仰天悲嘆。

破廟屋頂的瓦片已斑駁零落,點點星光透進來,讓滿是塵土的陰森古廟內平添幾許柔和。

「可惜。」美人兄忽然也輕嘆起來。

春謹然頓時感到一陣心酸:「就是,沒能與你好好地把酒言歡,可惜,可惜啊。」

男人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春謹然分明看見他纏着九節鞭的手掌又握緊了些。不過最終,春謹然也沒有在「衣衫不整」的道路上滑向更遠,因為男人的鞭子沒有再甩出,估計確實體力不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