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血裔 - 第3章

更俗

  「嗶嗶」響起叩門聲。

  素鳴戈打開房門,摩揭伯岑與巫彌生站在門外。

  「素鳴先生在此講授燕雲荒史,伯岑有幸聆聽……」

  素鳴戈心裡一驚,背着燈火的臉色微變,垂下頭,說道:「此地是僕役居住的下院,有污大人。」

  摩揭伯岑哈哈大笑,說道:「我是待罪之身,你們不避開我就行。」一腳跨過門檻,乍看見燈火下的衍時,仿佛讓雷電殛中一樣,怔立在那裡,氣勢微凜,卻只是那麼一瞬失態,多年來的涵養功夫讓他鎮定下來,還是用一種強烈、銳利、幾乎咄咄逼人的目光緊盯着燈光下的衍。

  摩揭伯岑的異常反應,讓素鳴戈心猛的一沉,只當他看見少年衍眼裡的憤怒與仇恨。衍背後的傷痕還是讓素鳴戈發現,痛惜的告誡了一番,讓他不要走出僕役們居住的下院,更不能每夜爬到崑崙荊的樹冠上仰望蒼穹。

  「以為看見熟人了。」摩揭伯岑走進屋子,目光已從衍的臉上移開。素鳴戈繃緊的心這才一寬,卻不知摩揭伯岑認識的哪個人跟衍長得相像,以致讓他生出這麼大的發應?

  巫彌生隨後進入屋子,心裡奇怪:什麼樣的人會讓大人如此驚詫?

  眼前的少年,雖然是個下民,眼睛裡有着桀驁不馴的野性,微蜷的褐色發頭緊趴在前額上,臉頰秀美,只是下顎有些僵硬。

  好熟悉的感覺,似乎在那裡見過他;怎麼會想不起來?

  摩揭伯岑看出巫彌生眼裡的疑惑,笑着說:「這個熟人,小巫也見過幾次,不過站得比較遠罷了,沒看真切。不說這個,剛剛真嚇我一跳。」說到這裡,朝素鳴戈頷首示意,說道,「夜不能眠,與小巫去尋素鳴先生,琴石苦修告之先生在這裡,伯岑冒昧了。」

  素鳴戈如果不是早知道衍在峽谷的遭遇,摩揭伯岑這一番惺惺作態,定能讓他心裡生出許多好感,素鳴戈克制着不讓心裡的冰冷流露出來:「大人如有問詢,讓他人前來召喚就是。」

  巫彌生端出一張條凳讓摩揭伯岑坐下。

  摩揭伯岑這才再度將目光轉到衍的臉上,說道:「可是十五年前,隨素鳴先生一起來經院的孩子?」

  「素鳴在荒原里修行,發現這孩子躺在門廊下,這才一併抱入經院來。」

  「過來時,剛好聽到素鳴先生與這孩子說燕雲之事,素鳴先生的話句句精闢,自不待言,便是這孩子的話,也叫人驚奇,忍不住在外面偷聽了一會兒,請素鳴先生不到在意。」

  「淺薄之論,難入先生之耳。」

  摩揭伯岑笑道:「廟堂之言,遠遠不比先生的話精彩。帝國不是昔日的帝國,迦南國勢日益強盛,燕雲此時成了帝國西南的屏障。」雖然與素鳴戈說話,目光卻落在衍的臉上。

  衍見摩揭伯岑望着自己,心神一動,壯着膽子說道:「那不是燕雲之地要永遠成為荒涼之地?」

  「這也未必,燕雲地勢要高過伽南西北諸郡,楚布河有水導源,南流進入迦南境內,也是居高臨下,只要帝國好好經營燕雲,反而會減輕其他地域的防務。」

  「若是如此,不如破開冰壩,讓楚布河重新流淌在燕雲之上?」

  摩揭伯岑微微一笑,十八歲的少年能在他面前侃侃而談,毫不拘束之感,已是十分的膽識。

  「與羲人修好,冰壩乍開,天湖泄下,燕雲荒原之內無人居住,自然不虞洪水滔天。陷迦南西北諸郡於漫野水澤,橫貫迦南國的布列楚河,水量驟增,中游以下河段,將有洪訊,這是帝國良機。然而,帝國勢弱,百餘年來,再無哪位帝君有這般的雄志壯志。」摩揭伯岑將凌人的氣勢一斂,望着素鳴戈微微一笑,說道,「素鳴先生在流徙燕雲十餘載,覺得我說的話可有道理?」

  素鳴戈意不自覺的頷首附和。

  摩揭伯岑哈哈大笑,說道:「今日已盡興。」說着,站起身來,就朝門外走去。

  素鳴戈驚詫之餘,也不敢挽留。

  轉過廊門,摩揭伯岑望着後面跟上來的巫彌生,說道:「小巫只是遠遠看過那人,並沒看過他真切的相貌,也覺得十分熟悉,看來,這孩子真的像極那人。」

第四章

月夜傳承

  觀瀾殿前的石台,是前院惟一沒有讓映顏花樹的枝葉遮住的地方。越過經院的岩牆上,可以看見一隻魔羯出現在遠處的高崖上,額頭長着一對青黑色的犄角。

  摩揭伯岑讓巫彌生將師楚喚進院裡來。

  「大人,為何此時要將家臣都遣回休屠城?」師楚不明白摩揭伯岑為何突然讓他領着眾家臣返回休屠城,只留巫彌生一人在此護衛。

  「休屠城乃我摩揭家的根本,眾家臣留在這裡陪我虛擲光陰,還不如回休屠城做些實務。」

  「大人安危……」師楚不敢質疑摩揭伯岑的決議,但是仍然擔憂他的安危。

  摩揭伯岑臉色一沉,說道:「帝都諸家都為帝子之位焦頭爛額,敵國即便要對我不利,也需確知我的行蹤才行。我在此地留上數日,就與小巫到別處遊歷,帶上你們反泄了行蹤,落人口實。」

  素鳴戈拾階而上,看見站在崑崙荊後的師楚,才知摩揭伯岑召集家臣言事,忙不迭告罪一聲,退下台階就要避開。

  「伯岑有事正尋素鳴先生,請留步。」

  素鳴戈遠遠站在一旁。

  摩揭伯岑對師楚說道:「老夫人要問起,你就拿這話回她,你先退下去準備,臨行再過來一次,我還有話與你說。」

  摩揭伯岑要讓家臣離開此地。素鳴戈暗自思量,卻見摩揭伯岑招手讓他過去,忙趨步登上石台,與師楚插身而過時,只覺一道冷冽冰泉淌過,讓人毛孔禁不住一收。

  「老夫人不放心,說燕雲苦寒之地,非讓我將這麼多家臣留在身邊,哪裡像待罪之身?我這讓師楚領着家臣們回休屠城去。」

  素鳴戈回頭望了師楚一眼,氣勢內斂,堅毅的背影偏又給人磐石一樣的感覺,似乎摩揭家隨便一個家臣都遠遠超越尋常武者的境界。

  雖然只有一名家臣與摩揭伯岑住在經院裡,長老還是將整進的西廂院都讓出來。

  素鳴戈不知道摩揭伯岑為何事要將他領到西廂院才說;摩揭伯岑進入經院以來,便與素鳴戈最熟絡,旁人看到他們三人往西廂院走,也不覺奇怪。

  摩揭伯岑目光灼灼,直視素鳴戈:「素鳴先生是燕雲故民?」

  神裔之族的羲人斷燕雲之水,燕雲之民紛紛離開故土,如今帝國內近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燕雲之民的後裔。承認自己是燕雲故民,在帝國之內已不是什麼違禁的事。

  素鳴戈不知摩揭伯岑有何深意,思慮之下,竟忘了要回答他。

  摩揭伯岑渾不在意,似乎素鳴戈已做出肯定的回答,說道:「燕雲荒涼千年,素鳴先生心裡可有感慨?」

  聽他這麼一說,素鳴戈禁不住一嘆;隨即驚醒過來,不知不覺在摩揭伯岑懾人的氣度下,流露出內心最深處的念頭。

  摩揭伯岑嘴角斂着讓人感覺溫和的笑意,說道:「與素鳴先生數日交談,知道先生是耿忠之人,不瞞先生,千年之前,我摩揭家也是燕雲故民,沒有別的心思,只是看到這千里荒涼之地,心生淒楚,忍不住要想為之做些事情。」

  素鳴戈不敢輕易接話,偷眼看守在房外的巫彌生,他背對大門,戟直的背脊紋絲不動,似乎房中的談話,進不了他的耳朵。

  摩揭伯岑笑道:「素鳴先生的弟子有如一方璞玉,細加琢磨,不難成大器,可惜沒有姓氏,素鳴先生可曾為他想好出身?」

  摩揭伯岑不嫌棄衍的身份,讓素鳴戈心生好感。

  「摩揭大人有什麼建議?」

  「下民要獲得身份與地位,不出兩種途徑,寄身世家,積累軍功。我看這孩子心高得很,必不甘心在貴族子弟跟前隨待;積累軍功……」摩揭伯岑輕笑起來,「平民要在戰場上積累軍功也難,倒不知這孩子能在軍隊熬上多久?」

  素鳴戈沒有在軍中待過,卻知道一名武技高強的下民,在戰場生存的機會還高不過普通的平民軍士。

  「這孩子已經成年,雖然還未在我面前提及,但我知道他的心裡早有離開經院的念頭。」

  「十八歲了,整日待在映顏花的陰翳下,又略顯瘦弱些,讓人感覺他還不足十五歲啊。想成為流浪武者嗎?這孩子倒有志氣。」

  素鳴戈微微一怔,試探的問了幾句,摩揭伯岑雖然關注這孩子,卻沒有要將他收為家臣的意思,待了片刻,素鳴戈便離開西廂院。

  巫彌生走進屋舍,摩揭伯岑說道:「巫氏也是燕雲之民的後裔?」

  巫彌生說道:「聽族裡人提起過。」想起摩揭伯岑剛才跟素鳴戈說的話,又說道,「燕雲缺水,故而荒涼,羲人築下冰壩,乃是憑藉神賜之力。或許千年之前的仇恨早已讓人忘卻,但是羲人視燕雲山巔的萬丈冰壩為星辰光明之神的意志,是大神羲和遺留在這片大陸上的偉大神跡,奔雷原又在萬丈冰壩之下,除非將羲人逐出奔雷原,否則難有作為。」

  雖然羲人氏族從沒滿過千人,然而羲人是神裔之族,成年的羲人都擁有天賦覺醒後的力量,天生是大陸上武力最強大的戰士,百名羲人就能撕裂上萬重鎧甲士組成的鋼鐵陣容。曾經的青嵐之國沿翳雲河向下游擴張,每次都有上百名羲人戰士隨軍作戰,立下赫赫戰功,是檀那琉能在摩訶紀六十七年順利稱帝、建立帝國不可缺少的必要因素。

  要將羲人逐出奔雷原,除非動用半個帝國的力量。

  摩揭伯岑搖頭說道:「冰壩斷燕雲之水,卻使西北山巔溢出天湖的融雪之水都流入翳雲河,使得翳雲河每年汛期都要泛濫成災。每位帝君都希望能根治此患,奈何都沒當年琉帝君的偉魄。」側頭見巫彌生垂頭思索,似乎還在計算需要遣多少兵力才能將羲人逐出奔雷,笑道,「我沒有治過軍,也不知軍事,卻知道許多事不一定要依賴於武力。」

  「那要如何才能將羲人逐出奔雷原?」

  「檀那琉帝君奉摩訶正教為國教,將降神摩訶視為創世主神,降低星辰之神在大陸上的地位。羲人為星辰光明之神的血裔,遂與帝國交惡,退回奔雷原。南方諸國懾於帝國威勢,甘居屬國,每年來貢,但是信仰星辰之神的南方諸國之間更加緊密。征服之地將近三分之一的國民被視為瀆神者遭到殺戮與放逐,被放逐到金微山以北的瀆神者,在貝迦湖畔定居,自稱貝迦羅人,信仰邪神突烈,歷時二百餘年,組建貝迦帝國,還有數以百萬計的平民埋骨黑礫原。帝國的衰落卻是從組建帝國的那一刻開始。」

  巫彌生仰頭望向西邊,目光似乎透出壁檐,穿出燕雲山的重巒壘嶂,落在那片被世人稱為瀆神之地的黑礫原上。

  帝國創立的最初一百年間,燕雲山以西的黑礫原與金微山以北的冰原地域是帝國最重要的流放地。被放逐到金微山以北的瀆神者相當幸運,他們在離金微山三千里的北方冰原上發現了寬廣數千里的貝迦湖,遂在貝迦湖周圍結廬而居,繁衍滋息,征服原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土著部族。二百年後,一個強大的貝迦帝國橫空出世。

  黑礫原的放逐者只能兇殘的荒獸環伺下,在可以吹裂礫石的寒風裡,在可以熔化黑礫的烈陽下,修建零星的堡壘,艱難的生存着。能夠掙扎生存下來的人,百不存一。

  雖然說瀆神者並不值得同情,但是帝國擴張的步伐確實因此而終止,或許正如大人所說,帝國衰落了。

  「摩訶教典還是數千年的歷史長河掩埋了什麼?」摩揭伯岑捫心自問,過了許久,才回到正題上來,摩揭伯岑問巫彌生:「素鳴戈在郡城的星辰神殿裡修得這一身武技,殊為不易,難得衍才十八歲就開始凝神修行,小巫,也是到了十八歲才達到進入階段的?」

  巫彌生說道:「彌生傳承家族秘技,又得大人悉心教導,才勉強有此成就,衍的天資要遠勝過彌生。若非沒有感覺到他體內的星辰聖力,彌生幾乎要認為他是天賦覺醒之人。」

  「小巫不要妄自菲薄。你十五歲就跟在我身邊,難免讓雜務纏身,經院隔絕世外,有利於築基,根基比你深厚也是當然,與天資無關。」

  「大人想將他收在身邊效力?」

  摩揭伯岑微微一笑,說道:「小巫,你還沒想起那個熟人是誰?也怪不得你,只怨帝君對他太寵愛了,我這個堂堂帝國左尹也沒見過他幾面。算了,小巫,將他藏在心裡吧。」

  ……

  記憶中的人生,便是從經院前讓素鳴戈抱起的那一刻開始的。衍常陷入顛簸的夢境之中,仿佛在讓人拋棄在經院門廊下以前的人生都在大河上顛簸。

  此時,衍坐在下院的岩石砌成的高牆上,望着遠處高崖上的魔羯。

  魔羯是燕雲荒原上常見的一種荒獸,性情溫順,速度極快,長着青灰相間的毛髮,頷下長須,有着螺旋紋路的羯角呈黛青色,長而尖銳,如一對利劍支在額上,抵住物體,角尖會放出輕微電流,使人麻痹。

  在接近魔羯之前,衍通常會凝丹力為實,布下凝氣甲,荒原上的魔羯少與人打交道,還是本能的用尖角牴上,使出麻痹術,讓衍抓住犄角根部,也來不及逃脫。

  魔羯的犄角與完整的皮毛可以賣上好價錢,下民不能擁有自己的私產,素鳴戈每回都拿去換來珍貴的書籍獻給經院。

  此時,衍卻沒有心情去誘捕那隻被映顏花氣息吸引過來的魔羯。

  鑑於外人在此,經院加強了對僕役的約束,未經許可,不得輕易走出下院,正殿以及廂院的許多雜事也由經院裡的隨侍來做。

  昨夜是衍首次見到摩揭伯岑與巫彌生,在峽谷里只聽見他們的聲音。

  在摩揭伯岑走進屋舍的瞬間,衍首次明白素鳴戈每次的繁瑣的告誡:天外有天。摩揭伯岑透露出的不是武者的氣息,而是一種更加汪洋肆意的大勢。

  在去年的寒秋,映顏花綻放的初夜,坐在崑崙荊的樹冠上仰望星辰的衍在瞬間的失神中陷入某種玄妙的境界,神識之中,體內的血脈流淌着,透出淡淡的光輝,與頭頂群星璀璨的蒼穹隱隱呼應,醒來之時,體內多了一股與青羅丹力不同的力量。初時細微若絲,幾乎不能察覺,但是隨着映顏花的綻放愈加熱烈,愈加能清晰的感覺到這股力量的存在。

  隨着花期的結束,體內這股神秘的力量也漸漸消失不見,衍只當修行出了異常,害怕素鳴戈的責罵,也沒有把心裡的疑惑說出來。花期結束之後,卻發現體內的青羅丹力不知不覺間變得更加精純,嘗試施展青羅凝氣甲,竟然能輕易的成功,讓衍心裡欣喜異常。

  隨着花期的接近,衍再次感覺到體內的那股力量,雖然細微,但是確確實實的存在着。沒等衍好好研究或者跟素鳴戈提及,摩揭伯岑、巫彌生、師楚等流徙到經院的外人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沒有機會坐在崑崙荊的樹冠上,衍似乎捉摸不透那股力量。

  但是摩揭伯岑走進屋舍的瞬間,衍感覺到汪洋肆意的大勢,那種相似的感覺讓衍意識到摩揭伯岑體內流淌着與自己相似的力量。

  衍體內那股微弱的力量,在此沛然氣勢之前,一觸即潰,如湯沃雪,溶入青羅丹力之中。

  摩揭伯岑在那瞬間,震驚於衍與某人酷似的相貌,沒有覺察到衍在那時與常人的不同,也沒發現他眼睛的仇視與憤怒。

  巫彌生隨後進屋,只為衍能將普通的青羅丹力修煉得如此精純而驚詫。

  摩揭伯岑與巫彌生走後,素鳴戈也心事重重離去,衍躲在床上,閉上眼睛,摩揭伯岑那雙灼燒人心的眼睛就會浮現出來。

  「你甘願在經院如此下作一生……」

  是的,這雙眼睛裡要說的就是這些話。

  一夜輾轉反覆,不能入眠,只到今日凌晨,才發現體內的青羅丹力似乎精純了許多,只是再也感覺不到體內那股神秘的力量。

  迤邐的銅車隊,眾多的家臣環護,摩揭伯岑流徙荒原,仍是一身光輝耀人,在華麗的虛榮之下,則是遮天的權勢。

  我會是與他同一類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