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血裔 - 第2章

更俗

  車隊離得相當遠,看不真切,不過這三年來,只有巫氏的商隊會經過此地,少年心裡奇怪得很:「燕雲山過去就是更加荒涼的黑礫原,巫氏怎麼會每年都派商隊經過這裡?」

  少年夾起魔羯皮肉,飛快的在荒石嶙峋的山壁行走,走到山腰的一處石穴,將魔羯皮肉望去一塞,揭開旁邊的一處石塊,從地縫裡掏出幾枚色澤各異的晶核來。從色澤深淺上去看,這晶核都是從歲月久遠的荒獸頭顱里掏出來的。

  寺院裡禁止下人僕役與外人接觸,要將晶核賣掉,必須趕在車隊進入寺院之前。

  車隊進入峽谷口不久,少年就緣山壁下到峽谷底部。首乘銅車的御者還是去年經過此地的巫成,少年從裂出無數細紋的山岩後面走出來,正要跟他們說明來意,只見一道鞭影抽來,頭微偏忙將怒抽來的鞭梢讓開。

  巫成左手坐着一名中年武者,見少年竟能躲開他的鞭子,將鞭梢挽在手上,睜目盯着少年,喝道:「哪來的賤役,不知一點規矩?」甩鞭又要抽來,少年情知這一鞭再躲過去,只怕惹那人起殺機,按住內心的憤怒,偏過頭臉,讓那鞭子生生的抽在背肩上。

  中年武者這鞭注着丹力,一鞭下去,將少年身上的衣裳抽裂,掛起一層血皮,在少年背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師楚,發生什麼事?」車裡傳出一個低沉頗具威嚴的聲音。

  師楚將鞭子收回,見少年竟能忍住痛,眉頭微微皺了皺:「經院裡的僕役,低賤的下民,大概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待久了,不知規矩,冒失失就沖了出來。」

  車裡傳出一聲厭惡的嘆息,就再沒有聲音。師楚睜眼瞪着少年:「可知道規矩?」揚鞭作勢要抽下來。少年趴下來,將頭顱埋在雙膝間,膝行退到一邊,讓車隊過去,巨大的憤怒與屈辱燃燒着少年敏感而脆弱的神經,手腳禁不住劇烈的顫抖起來。

  巫彌生將塤塞回錦囊,從後面走上前來,見到將頭臉埋在膝間、背上給一鞭就抽得血肉淋漓的少年,對師楚說道:「怎麼回事?」

  「差點讓這個賤民衝撞了大人。」

  巫彌生輕輕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讓車隊繼續前行。待車隊駛進峽谷深處,連車轍聲也消失聽不見,少年才抬起來頭,緊咬着下唇,破出一道腥紅的血痕,苦苦忍着不將心裡的悲憤吼出來。

  此地的經院應是中陸最西邊的一處摩訶經院,位於燕雲荒原的西部緣燕雲山的山腹之中。少年是經院裡的役仆,在經院裡生活了十五年。

  苦修素鳴戈流徙燕雲,行經此地的摩訶經院,在經院的門廊下拾起當時還只有三歲的少年。素鳴戈抱着棄子進入經院的那年寒秋,三百年樹齡的映顏花首次綻放出無數的淺藍色花朵,素鳴戈於是為那名棄子取名為衍。

  經院門前的棄子,是沒有姓氏的人,與那些奴隸、執賤役者、流民一樣,都是這片大陸上最低等的下民。

  衍聰明好學,在武技上有着過人的天賦,但是只能做個執賤役的僕役,每日負責疏通經院的污水道。

  苦修素鳴戈像一個寬厚仁慈的父親,每在他勞役之後,傳授他經文、武技,給予他父親般的關懷。

  然而苦修素鳴戈對衍的照拂,讓嫉妒像一棵毒草一樣,在僕役們之間滋長。不單僕役,便是地位稍高的隨侍,也心懷怨恨。衍在經院裡生活了十五年,卻與經院格格不入。

  十二歲時,衍第一次隨素鳴戈走出經院,走到燕雲荒原的邊緣。在進城的道上,貴族乘御的車馬鑾鈴響起,赤足的下民們退到路邊,五體伏地,將頭深深埋在膝間,以免玷污高貴者的眼睛;素鳴戈則用寬大的白袍將衍遮在身下。

  衍常問素鳴戈:「我這輩子能做什麼?」

  素鳴戈從未看到過一人在武技上有衍這樣的天賦。想想自己第一次凝出氣盾時是多大年齡,十六歲。十六歲的素鳴戈催運丹力凝出密羅武士的中級技:青羅氣盾,父親奔走相告族人:素鳴家出了一個可以讓家族揚眉吐氣的人物。

  衍在十四歲就能凝氣為實,結為氣盾。

  如非神之血裔的天賦覺醒都要在十六歲之後,素鳴戈幾乎懷疑衍的血液里流淌着星辰神祗的光輝。

  此時的衍,已掌握密羅武士的三階技能:凝氣甲,一種將氣盾化為無數密集的鱗片防護周身的技能。

  面對苦修素鳴戈的沉默,衍的內心,似有一道火痕燒過。

  少年衍稍稍平靜內心激烈的情緒,顧不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翻身攀上山壁,抄近路趕回經院。

  時近寒秋,經院裡始生長一種青岑岑的高草,映顏花的藤蘿將觀瀾殿覆蓋住,站在渾圓的穹頂上四顧,四周花林如海。殘破的觀瀾殿只露出一個白色的穹頂,仿佛一具讓歲月剔得乾淨的星鯨的巨大背骸。

  觀瀾殿之前生長一株巨大的崑崙荊,衍坐在崑崙荊的樹冠上,看見遠處迤邐而行的銅車車隊。心裡有一種被踐踏的痛快淋漓的痛,放眼眺望廣袤的天地,野心就是像經院裡的青岑高草那樣蓬勃生長,衍心裡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都匍匐在我的腳下……」

  月光下,巫氏車正穿過峽谷,往經院駛來。十八乘精銅鑄成、由銀角風馬拖拽的巨大銅車閃耀着絢麗的光暈,仿佛渾濁的布列楚河折射的水光。

  衍只在經文圖鑑中見過這種華麗的銅車與駿逸非凡的銀角風馬獸。

  燕雲已是青嵐帝國的極西之地,再往西,翻過挺拔崔巍的燕雲山脈就是瀆神之地黑礫原。黑礫原是比燕雲荒原還要荒涼兇險的地方,棲息着生性更加殘暴、力量更加強橫的荒獸,也是神裔之族羲人的遊牧之所。

  瀆神者的後裔,也常被稱作瀆神之民,被放逐到黑礫原,與黑礫原里的荒獸一樣,都是神裔之族羲人的狩獵對象。雖然也有商隊會在羲人的默許下,翻越燕雲山,進入黑礫原與殘存的放逐者交易,但是商隊多走南邊的放逐之路,巫氏車隊偏偏要在這處處藏着兇險的荒原里繞上一個大彎進入黑礫原,真是奇怪。

  素鳴戈拾階而上,透過映顏花茂密枝葉的空隙,看見坐在崑崙荊樹冠上的衍。只覺得他的目光似乎遺落在遠方,輕輕咳了一聲;衍趕緊爬下來,身子藏在崑崙荊之後,免得讓素鳴戈看見背後的碎衣與鞭傷。

  「衍,有客來訪,長老在觀瀾殿召集眾人,你退下去吧,免得又挨訓斥。」

  經院位於帝國的荒僻之所,周圍沒有供祭的村落集鎮,早就衰落下來,如今只是勉強維持,主殿觀瀾殿經年不見翻修,殘破不堪,牆面上歌頌阿多奈神跡的壁畫也油彩剝落陳跡斑駁。經院裡只有一名長老、四名師者、八名隨侍、十一二名雜役,由於地處荒僻,沒有貴族願意子弟來此受苦,經院落里沒有一名徒子。除此之外,就是行經此地的兩名苦修。

  素鳴戈邁入觀瀾殿,羅長老、苦修琴石盤膝坐在殿中。

  「帝國左卿流徙燕雲,選擇我們這裡作為洗罪之所,素鳴苦修可也覺得意外?」

  素鳴戈將雙腳盤在臀下,看了羅長老,說道:「巫氏是摩揭家的附庸,前年巫氏商隊經過這裡,說不定將這裡的情景與左卿大人說過。」

  「摩揭伯岑暫避風波,有羽嘉可去,再不濟可在休屠城裡閉門謝客,單單要跑到這裡來。四千燕雲山,大都是荒山石嶺,除了兇殘暴虐的荒獸之外,再無長物,他真是衝着映顏花來的……」說到這裡,羅長老輕嘆了一聲,臉上布滿憂慮的神色,「燕雲,苦寒之地,映顏花能夠盛開如斯,算是一樁奇蹟,但終歸有違教義……」

  琴石苦修說道:「經院離不開這株花樹,左卿大人若是一時興起,為映顏花而來,自然不會為難經院;還是待左卿大人到來再議。經院地方狹小,將西廂讓給左卿大人與隨侍居住。不過要嚴加約束下院僕役們的舉動,不要衝撞了貴人。」

  素鳴戈絲毫不掩心中的不悅,微微坐直身子,氣勢凜然,腰間的洗月刀透出一股冰涼的殺意。

  羅長老的目光落在素鳴戈腰間的洗月刀上。

  洗月刀,沒有刀鞘,只用幾根獸筋系在腰間。

  經院位於燕雲荒原的腹地,這柄洗月刀不知割斷多少試圖闖進經院的荒獸的咽喉。一臂長的刀身,在冷月的清輝之中,青森銳利的刀刃泛着冰冷無情的光澤。

  羅長老有時也不知龐大的殺意是素鳴戈身上透出來,還是這柄洗月刀本身就有着強烈的殺戮意識。

  默念法訣,清涼自靈台灑下,將浸入體內的殺意澆滅。

  羅長老不為素鳴戈的無禮惱怒,琴石卻微微變色:「衍天質尚可,可總歸是個下民僕役,性格又暴躁,素鳴苦修在他身上花的精力太多了。」

  素鳴戈怒道:「這孩子只不過維持他本應有的自尊,怎麼說得上性格暴虐?」

  看着素鳴戈長跪欲起,左手按在腰間洗月刀上,想起素鳴戈昔時在下資城的傳聞,琴石氣勢稍斂,術士與密羅武者面對面爭執,總算不上理智的行為,身子微微後抑,眼角餘光卻看着羅長老,希望他能出聲指責素鳴戈。

  「經院不必拘泥於世俗之禮,只是在外人面前要有所克制,免得落下口實,不利經院。」

  素鳴戈俯身稱是,望向琴石的目光冰冷依舊。

第三章

燕雲荒原

  車隊進入峽谷,巫彌生讓眼前的花海驚懾住,只覺到處是沛然旺盛的生命氣息。

  一莖綴着淺藍大花的花枝伸出山岩。

  巫彌生回過頭來,望着師楚:「這就是映顏花?」

  「整個中陸都難見如此旺盛的映顏花了……」摩揭伯岑跨出車檻,「阿多奈神最後的光輝竟然會照在荒僻的地方。」

  巫彌生、師楚斂首致禮。

  傳說中最古老的五位神祗在創世之戰後,不再有神跡昭示於世,被摩訶正教視為偽神。阿多奈是五位偽神之一,隨着摩訶正教的崛起,阿多奈神的信仰最終銷聲匿跡了。

  「彌生,你可聞着花香?」

  傳言只有心地澄淨、洗淨塵世罪孽的苦修才能聞到映顏花的悠揚清香,加持神力。

  巫彌生微微一怔,鼻子猛嗅了兩下,搖搖頭,說道:「先生呢?」

  摩揭伯岑臉上露出笑容:「我是待罪之身,怎敢妄圖得到阿多奈神的神恩沐浴?」

  師楚臉上微有不悅,映顏花又被稱為阿多奈神花,代表偽神的花樹卻長在摩訶教的經院裡,真是極大的不敬。偏在這窮鄉僻壤里長得如此旺盛,豈不是說摩訶大神照及此地的榮光還及不上沉寂千年的偽神?

  「吱啞」一聲,闔上的院門漸漸往兩邊開啟,震得門上的彩漆紛紛剝落。

  羅長老、苦修素鳴戈、苦修琴石並立門內,合掌致禮:「未能遠行恭迎摩揭大人,請恕不敬。」

  摩揭伯岑還了一禮,說道:「伯岑不再是樞密卿,獲罪於帝君,流徙此地,洗去罪孽,還要請長老嚴加督導。」

  苦修素鳴戈立在門內仔細端詳這位曾在萬人之上的男子。

  流徙之人,不能戴冠。

  中年的摩揭伯岑將褐色長髮用青葛束在肩後,暗褐色雙眸里的瞳子卻是暗血之色,雖然摩揭伯岑臉上掛着藹然笑意,那雙瞳子卻讓人的骨子裡透出些微的寒意。

  眾人進了經院,卻似進入映顏花的腹中,無數暗青色枝條從觀瀾殿前的場上伸展出來,扶壁而上,將整座觀瀾殿給覆蓋住,掩蓋了整座經院,滿溢出院外,使得坐落在峽谷低陷地里的經院看上去就像一株碩大無朋的花樹。

  從院門到觀瀾殿的青石甬道,兩壁與頂棚都是導引花樹枝條生長結成的拱形走廊。

  花影之下,陰涼透心、雜念頓消。

  「想不到有這麼一處妙地藏在燕雲山中。」

  阿多奈神花,現在更名為映顏花,但是與教義相違。從摩揭伯岑進門開始,羅長老就提着心尖,這時聽他這麼說,一下輕鬆許多,笑道:「素鳴苦修來經院之前,這株映顏花還只有十餘橫枝,從沒有開過花。從十五年前的寒秋起,映顏花不單綻放藍焰之花,還愈加茂盛,前些年還讓人數橫枝來着,這幾年已數不清了。燕雲本是苦寒之地,所幸有了這麼一株映顏花,才方便大人居住,或許單候大人來此。」

  巫彌生說道:「我們進入燕雲荒原,數月間喝的都是苦泉,難道經院裡有甘泉?」

  羅長老笑道:「甘泉倒沒有,映顏花承接雨露,在莖下匯清池,足夠飲用。」

  巫彌生微微動容,進入燕雲山,還沒看見一株高過頭頂的灌木。經院雖然殘破,卻沒有關閉,還是出於這株映顏花樹的緣故,難怪經院也顧不上是不是有違教義了。

  摩揭伯岑心裡的驚訝要比巫彌生強烈得多。

  帝君為博受妃一笑,曾請大光明宗的聖者用秘術催發映顏花。聖者在青嵐之城的陰澤之地,種下映顏花種,一日發芽秀苗,次日抽枝,三日花開百朵,如藍色火焰之海。

  在這窮山惡水的燕雲山里,只怕要將方圓數百里的天地靈氣都用來培育這株映顏花才行。

  羅長老給摩揭伯岑引見他人。

  摩揭伯芩目光落在素鳴戈腰間的一對洗月刀上,問道:「素鳴先生遁世之前,可是密羅武士?」

  素鳴戈合掌致禮:「素鳴還是以密羅宗教義修行。」

  「山谷之外,荒石險僻,童山不毛,來到山谷之中,疑是看到神跡。」

  「千年之前,燕雲荒原還不是荒原的時候,經院還是阿多奈神廟,或許有神力殘存此處。」

  素鳴戈的一番話,讓摩揭伯岑對他刮目相看:「典籍所載,映顏花原名阿多奈神花,經院裡也有人知道這段典故啊。」

  摩揭伯岑決定在經院裡住下,巫氏車隊橫穿燕雲荒原,返回青嵐。巫彌生、師楚與其他十六名家臣則在經院之外結廬而居。

  由於映顏花樹的存生,燕雲經院的生活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艱苦。若非驟然放下滔天權勢的巨大失落與遠離權勢中心的焦慮,對於摩揭伯岑來說,經院生活還算得上寫意。

  即使對經院昭示阿多奈神跡頗有微辭的師楚此時也閉口不言。

  每日都由巫彌生與師楚中的一人陪摩揭伯岑居住在經院裡,貼身護衛。

  ……

  「千年之前,燕雲還不是如此的荒涼,曾有十數條河流從燕雲山的西北之巔流出,流經燕雲之原,順着地勢進入伽南境內,一直與南邊的布列楚河合流。當年橫貫燕雲中部的楚布河,便是布列楚河的正源。羲人始祖在奔雷原上,利用神賜之力,築起萬丈冰壩,將燕雲山西北山巔的溶雪之水都擋在燕雲之外,從那之後,此地日益荒涼,燕雲之民遷出荒涼之原,燕雲古國也成歷史遺蹟。」

  衍睜大眼睛,問道:「集燕雲一國之力,難道不能破開那座冰壩?」

  素鳴戈輕輕笑道:「作為神裔之族的羲人,族人從未超過千數,真要集燕雲一國之力,攻下奔雷原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攻下奔雷原又能如何?築成的冰壩之中貯有億萬噸水,已是天上之湖,當時的燕雲國都就位於楚布河的中遊河谷之中,驟然破開冰壩,只會讓燕雲國立即滅亡。那時位於燕雲之北的青嵐國趁勢崛起將燕雲之民納入自己的國境。」

  「你曾說過,青嵐之祖立國,與羲人交好,燕雲國滅亡之後為何不破開冰壩?」

  「燕雲之南,是千年古國迦南,斷燕雲之水,則使迦南西北也成荒原。那時的伽南國力要遠強過青嵐,歷代的青嵐國主也樂意看到與迦南之間隔着一片無人荒原,青嵐國則可以沿着翳雲河往下游擴張……青嵐國將邊境線推到星辰海岸,青嵐國主檀那琉稱帝。晚年的檀那琉為昔時的殺戮懺悔,皈依摩訶正教,奉摩訶正教為國教。星辰神殿在大陸的地位驟降,羲人因此與青嵐皇室的關係惡化。在那之後,青嵐帝國的勢力擴張到整個大陸,伽南、雅芨、亞摩、塞琉、西奈皆為帝國的屬國,但是冰壩依舊佇立在燕雲山之巔。」

  「我明白了,迦南等國此時反而要藉助燕雲荒原阻止帝國勢力向南滲透……」

  素鳴戈早已不為衍的聰慧驚詫,微微一笑,說道:「時變勢遷,如今迦南已是南方諸國的領袖,卻不知燕雲的命運會不會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