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之門 - 第3章

N·K·傑米辛

「你當然覺得水好啦。你剛過了好幾個月的苦日子,就算洗澡,也只能用冰冷的溪水。但凱斯特瑞瑪的很多居民在生活中,一直都有可靠的晶體球家園和能夠調節的水龍頭。」依卡揉揉雙眼。會議才進行了一小時左右,但感覺更為漫長。「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應對災季。」

對你來說,沒事就大驚小怪亂抱怨並不像是合理的應對方法;但是,好吧。

「肉食不足是真正的問題所在。」勒拿皺起眉頭說,「我注意到之前幾次社群分配都沒有肉食,也沒有蛋類。」

依卡的表情變得嚴峻起來。「是的,我說說原因。」她特地為你補充解釋,「我們這個社群沒有綠地,如果你之前還沒察覺的話。附近的土壤很貧瘠,種點兒菜還行,但草料和乾草都難有收穫。然後在這個災季來臨之前,所有人都忙着爭論要不要重建窒息季之前的舊城牆,以至於沒人想到去跟一個農業社群談判,換幾車優質土壤回來。」她嘆氣,捏着鼻樑。「反正呢,大部分牲畜也沒有辦法牽下礦井和階梯。我不知道我們當時在想什麼,居然會指望生活在地下這裡。這正是我需要幫助的原因。」

依卡的疲憊並不意外,她承認錯誤的意願卻是。這也讓人擔心。你說:「災季期間,一個社群只能有一位領導者。」

「是啊,而且依然是我本人。你們不要忘了。」這可以是個警告,但聽起來不像。你懷疑這只是對她本人在凱斯特瑞瑪地位的客觀承認:人們選擇了她,暫時還信任她。他們不了解你、勒拿,還有霍亞,看來也不相信加卡和卡特。你們需要她,超過她需要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不過,突然,依卡搖搖頭。「我不能繼續談這些屁事了。」

好的,因為你腦子裡一直有種斷裂感——今天上午,你還在考慮趕路、活命和奈松,這感覺已經開始讓你感到難以承受。「我需要去一下地面。」

這個話題轉換得太突然,顯然像是晴天霹靂,有一會兒,所有人都在盯着你。「我×,這是為什麼呀?」依卡問。

「埃勒巴斯特。」依卡看上去一臉懵。「就是你們病房裡的十戒高手,他讓我去做件事。」

依卡一臉苦相:「哦,他呀。」看到這反應,你不禁微笑。「有趣。他來這兒之後,還沒跟任何人談過話。就坐在這兒,用光我們家的抗生素,吃掉我們家的糧食。」

「我剛做完一批盤尼西林,依卡。」勒拿翻了個白眼。

「這是原則問題。」

你懷疑埃勒巴斯特一直在消除本地微震,以及抵抗北方來的餘震,這貢獻遠超過他的需求。但如果依卡本人隱知不到的話,解釋也沒有用——而且你也不確信自己對她足夠信任,到了可以談論埃勒巴斯特的程度。「他是我的老朋友了。」這句可以。這概括不錯,儘管並不完整。

「他看上去不像是能有朋友的人。你,也一樣。」依卡打量了你好久。「你也是十戒高手嗎?」

你的手指不自覺地動起來。「我曾佩戴六枚戒指,以前。」勒拿的頭猛轉過來,死盯着你。好吧。卡特臉上肌肉抽動,含義你無法解讀。你補充說:「在支點學院期間,埃勒巴斯特曾經是我的導師。」

「我知道了。那麼,他讓你上到地面做什麼呢?」

你張開嘴,然後又閉上。你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加卡,她哼了一聲站起來,然後你看勒拿,他的表情也變難看了,意識到你不想在他面前說。他本不應該得到這種待遇,但是……他畢竟是個啞炮。最終你說:「原基人的事。」

這說法弱爆了。勒拿臉上沒表情,但眼神很冷。加卡揮揮手,走向門帘。「那就不關我的事。走啦,卡特。因為你只是個壯工而已。」她刺耳地大笑。

卡特身體繃緊,但出乎你意料的是,他真的站起來,尾隨加卡離開。你看了勒拿一會兒,但他雙臂交叉,沒有走的意思。好吧。這番折騰之後,依卡也已經是一臉狐疑。「這怎麼回事?你以前的導師要傳授最後一課?他顯然活不了太久了。」

你來不及掩飾,就已經咬緊牙關:「這可不一定呢。」

依卡看似又考慮了片刻,然後她決絕地點頭,站起來:「那好吧。就請等我叫上幾名壯工,我們馬上出發。」

「等等,你也去嗎?為什麼?」

「好奇嘍。我想看看支點學院的六戒門生能做什麼。」她對你壞笑,拿起那件毛皮長外套,你第一次見她時穿的那件。「也許試試我自己能否做到。」

想到一個自學成才的野生原基人想要聯絡方尖碑,你嚇了一大跳:「不行。」

依卡的表情冷下來。勒拿瞪着你,難以相信你剛剛達到目的,一下子就搞砸了。你迅速補充說明:「即便對我來說,這東西也極為兇險,而且我以前還做過的。」

「『這東西』?」

好吧,事已至此。她不知道當然更安全一些,但勒拿的立場也對。如果你想在她的社群安身,就需要贏得這女人的認可。「如果我告訴你,請答應我務必不要親自嘗試。」

「嗬,我才不會許諾任何事,我又不了解你。」依卡兩臂交叉。你已經是個高大的女人,但她還要更高大一些,而且髮型也對你不利。很多桑澤人都喜歡把灰吹髮型留成大大的、蓬鬆的鬣毛狀,就跟她似的。這是一種動物性的恐嚇伎倆,如果有信心支撐,效果還是很好的。依卡擁有的,可不只是信心而已。

但你有知識啊。你站起來,直視她的雙眼。「你不能做那件事。」你說,用意志要她相信,「你沒有受過那種訓練。」

「你不了解我受過哪種訓練。」

你眨眼,想起在地面上的瞬間,當你發覺失去了奈松的蹤跡,幾乎失控時,依卡發出的那股奇異的,奔涌而至的力量,像一記耳光,但是更溫和,帶有某種原基力特色。然後還有她的小花招兒,能把方圓多少英里內的原基人都吸引到凱斯特瑞瑪。依卡或許並未佩戴戒指,但原基力與等級無關。

所以說,這事沒救啦。「一座方尖碑。」你說,說完馬上後悔了。你看看勒拿。他眨眨眼,蹙起眉頭。「埃勒巴斯特想讓我召喚一塊方尖碑。我要去試試自己能否做到。」

讓你意外的是,依卡點頭,眼裡有了光彩:「啊哈!我一直就覺得那東西有點兒怪異。那麼,我們走吧。我絕對要去看看這個。」

哦,可惡。

依卡穿上皮大衣,聳肩:「給我半小時,然後在觀景平台跟我碰頭。」那就是凱斯特瑞瑪的入口了,那個小平台,新來的人無一例外都會張嘴傻看的地方,因為這個晶體球里的社群實在過於怪異。說完這個,她從你身邊擦過,離開了房間。

你搖搖頭,看勒拿。他堅決地點頭;他也想要去。霍亞呢?他只是站到你身後,他習慣的位置,雲淡風輕地看着你,似乎在說,這事還有疑問嗎?所以,現在成了集體活動。

半小時後,依卡和你在觀景平台碰頭。她又帶來四名凱斯特瑞瑪人,都是全副武裝,穿了褪色的灰色服裝,為了在地面起到迷彩偽裝作用。上去的路更難走些,比下來要難:很多段上坡,很多段階梯。路程走完,你不像依卡的某些跟班那樣氣喘吁吁,但話說,你過去一段時間每天都要走很遠,而他們卻待在地下城鎮裡,安全又舒適。(依卡只是稍有點兒喘息,你發覺。她身體很棒。)不過,最終你們順利到達地下室,屬於地面偽裝房舍中的一座。不是你進入時的同一間,這不應該讓你覺得意外。當然,他們的「大門」應該有多個入口和出口。地下通道也比你開始想象的更加複雜——這件事很重要,需要謹記,假如你將來需要倉促離開的話。

那座偽裝房舍也有壯工站崗,跟其他房子一樣,有些守着地下室入口,有些在地面房子裡,守望外面的道路。等到樓上崗哨宣告一切安全,你們走進深夜落灰的露天裡。

過了……多久?不到一天吧,在凱斯特瑞瑪的晶體球里。神奇的是,地表在你看來,已經顯得那樣怪異。數周來的第一次,你察覺到空氣中的硫黃味,銀白色的霧靄,還有羽毛狀凝灰無休止的落地聲,死葉簌簌聲。這寂靜,讓你意識到地下的凱斯特瑞瑪鎮是多麼吵鬧,人聲、滑輪嘎吱聲、鐵匠鋪里的錘打聲,還有晶體球內部機械結構時刻不停的嗡嗡聲。地面這裡什麼都沒有。樹木已經落葉;乾燥、雜亂的石堆里沒有一絲動靜。樹枝間也沒有鳥兒唱歌;災季里,多數鳥類都不再標記領地,並且會停止求偶,而歌唱只會引來掠食者。也沒有其他動物的聲響。路上沒有行人,儘管你能看出,那邊落灰更薄一些。應該是最近有人經過。但除了那點兒跡象,連風都是靜的。太陽已經落下,儘管天上還有足夠的光亮。雲層,即便在如此遙遠的南方,也能映出那道裂谷中的紅。

「有人經過嗎?」依卡問一名哨兵。

「有一撥,像是一家人,大約四十分鐘前經過。」他回答,他的聲音壓低,「裝備良好。也許有二十個人,各年齡段,全是桑澤血統。向北旅行。」

這讓所有人都看向他。依卡重複了一遍:「向北?」

「是向北。」那哨兵,看上去有一雙特漂亮的長睫毛眼睛,回看了依卡一眼,聳肩。「他們看似有明確的目的地。」

「嚯。」她兩臂交叉,微微戰慄,儘管外面並沒有特別冷;第五季的寒冷通常要幾個月之後才會全面降臨。凱斯特瑞瑪-下城就是太暖和,讓所有習慣了那裡的人,都覺得凱斯特瑞瑪-上城很冷。或者依卡只是在對社群地面的荒涼做出反應。那麼多死寂的房屋,了無生氣的菜園,還有覆滿塵灰的小路,曾經也都是供人行走的。你曾把社群地面當成誘餌——它的確也是,像個蜜罐,引來社群想要的人,轉移敵人的注意力。但它曾經也是個真正的社群,充滿生機和光明,不像現在一樣寂靜。

「那麼?」依卡深吸一口氣,面露微笑,但你覺得她的笑容很緊張。她向低垂的塵雲點頭示意。「如果你需要看到這東西,我覺得短期之內都很難如願啊。」

她說的沒錯;空氣中布滿灰塵,有如濃霧,而且除了飽含水汽,略微泛紅的雲層,你看不到更遠處的任何東西。你還是走出門廊,抬頭看天,不確信該如何開始。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開始。畢竟,你第一和第二次嘗試跟方尖碑建立連接,都是險些死掉。然後還有個事實,想要這件事的是埃勒巴斯特,而他就是毀掉這個世界的人。也許你不應該做他想要的事。

不過他從未傷害過你。這世界傷過你,但他沒有。也許這世界就該被毀滅。也許經過這麼多年之後,他已經贏得了你的若干信賴。

於是你閉上眼睛,試圖讓內心寧靜。周圍的確有聲音可聽,你終於發覺。輕微的嘎吱聲和啵啵聲,那是凱斯特瑞瑪-上城的木質部分對灰塵重量的反應,或者因空氣溫度變化引起。還有幾個小東西在附近庭院綠地中的枯枝之間移動:鼠類或者其他小動物,無須擔心。有一名凱斯特瑞瑪人呼吸聲音很響,不知為了什麼。

你腳下有溫暖的震顫。不。方向不對。

空氣中有足夠多真實存在的灰塵,你幾乎可以用知覺感應到整個雲層。畢竟,灰塵就是粉化的岩石。但你想要找的不是雲層。你沿着雲層摸索,就像對付地下岩層一樣,並不確定自己在找什麼——

「你們這事還要花好長時間嗎?」有個凱斯特瑞瑪人嘆着氣問。

「為什麼問,你有個激情約會嗎?」依卡拖着長腔反問。

他無關緊要。他只是個——

他只是個——

某種東西突然把你向西方猛扯。你身體一震,轉而朝向那裡,深深吸氣,回想起漫漫長夜之前,一個名叫埃利亞的社群,還有另外一塊方尖碑。紫石英碑。他當時並不需要看到石碑,但他需要面對它。視線,力線。是的。而且就在那裡,你注意力延長線的極遠處,你隱知到自己的意識,正被引向某個沉重而且……深黑的東西。

黑,那麼黑。埃勒巴斯特說過,它應該是黃玉色,對吧?這塊肯定不是。它感覺有些熟悉,近乎熟悉,讓你想起榴石碑。而不是紫石英。為什麼?榴石碑是破碎的,瘋狂的(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個詞),但除此之外,它還更強大,出於某種原因,但強大這詞過於簡單,不足以描述這些東西蘊藏的內容。博大。怪異。顏色更深,潛力就更大嗎?但如果是這樣……

「縞瑪瑙。」你自言自語,睜開了眼睛。

其他方尖碑在你視線邊緣嗡嗡來去,可能距離更近,但它們沒有對你近乎本能的召喚做出反應。那座深色石碑距離那麼遠,遠遠超過西海岸,在未知海域上空的某處。就算是飛行,它可能都要花費幾個月時間才能到達。但是。

但是,縞瑪瑙碑聽到了你的召喚。你知道這件事,就像你曾經知道自己家孩子聽到自己說話時一樣,即便他們裝作沒聽到,無視你。它笨重又遲緩地轉向,高級功能覺醒,一個地質紀元以來的第一次,在它轉向的同時,發出極強的聲音和波動衝擊,搖撼了下方數英里的海面。(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你並沒有隱知到這種情形。但你就是知道。)

然後它就開始飛來。邪惡的,吃人的大地啊。

你沿着通向你的那條線退縮。路上有東西擾動你的注意力,於是,幾乎是亡羊補牢地,你把它也叫來了:黃玉碑。它更輕,更靈活,也靠近得多,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反應更靈敏,也許因為你感應到埃勒巴斯特的一點兒氣息,像是美食中加入一片檸檬。他為你準備好了它。

然後你折返回自身,轉身面對依卡,她正在向你皺眉:「那些,你都跟上了?」

她緩緩搖頭,但不是表示否認。不知用什麼辦法,她跟上了一部分。你從她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來。「我……那件事有點兒……某種感覺。我說不好是什麼。」

「不要連接任何一個,等它們到達這裡的時候。」因為你確定它們正在飛來。「不要試圖連接它們中的任何一個。永遠不要。」你不願說方尖碑這個詞。周圍太多啞炮,即便他們當前還沒有殺掉你,啞炮們最好還是永遠不要知道世上有這種東西,能讓原基人變得比當前更加危險。

「如果我做了,會發生什麼事?」這是出於真誠好奇心的問題,並非挑釁,但有些問題就是很危險。

你決定實話實說。「你會死。我說不好具體是怎樣的死法。」事實上你相當確定,她應該是瞬間起火,變成一根白亮的、尖叫着的火焰與力量之柱,很可能把整個凱斯特瑞瑪跟她一起毀滅。但你並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所以只說自己知道的部分。「那些——那些東西就像有些赤道社群日常使用的電池一樣。」可惡。「從前使用過的。你聽說過那東西嗎?電池可以儲存能量,所以你能靠它供電,就算水電站停轉,或者地熱——」

依卡看似受到了冒犯。好吧。她是桑澤人;是她們發明了電池。「我他媽知道電池是什麼玩意兒!剛有點兒地震跡象,那東西就會引發酸性灼傷來添亂,就為了存一點兒備用動力。」她搖頭,「但你說的東西,並不是什麼電池。」

「我離開尤邁尼斯時,他們已經在製造糖料電池了。」你說。她也沒說方尖碑,很好。她明白了。「要比酸性物質加金屬那種更安全。電池可以有多種製造方法。但如果電池功率太強,超過你接入的電路能承受的範圍……」你覺得,這應該能夠傳達意思了。

她再次搖頭。但你感覺她應該是信了你。當她轉身,開始來回踱步,你留意到勒拿。他這段時間一直保持沉默,聽你和依卡對話。現在他看似陷入深思,這讓你有點兒煩躁。你不喜歡啞炮深思這種問題。

但隨後他讓你吃了一驚:「依卡。你覺得,這個社群實際上已經有多長時間了?」

她停下腳步,皺眉看他。其他凱斯特瑞瑪人躁動不安,似乎也很不舒服。也許這讓他們很煩,被提醒自己住在一座死去文明的遺蹟里。「沒頭緒。為什麼問?」

他聳肩:「我只是在想相似之處。」

你當時明白了。凱斯特瑞瑪-下城裡閃耀光芒的晶體柱,發光的方式是你無法理解的。天上那些飄浮的晶體,飛行方式也同樣無法理解。兩種設備,都被設計成為原基人使用,其他人無能為力。

食岩人對使用兩者的原基人,顯示出異乎尋常的濃厚興趣。你瞅了一眼霍亞。

但霍亞並沒有看天空,也沒看你。他已經走下門廊,蹲在過道旁邊積滿灰塵的地面上,瞪着某件東西。你沿着他的視線望去,看到一個小土堆,在隔壁房子以前的庭院中。它看似又一個灰堆而已,也許有三英尺高,但之後,你發覺那堆東西一側,伸出一隻動物的乾枯腳掌。貓吧,也許是,或者兔子。這附近很可能有幾十隻小動物屍體,全都埋在灰塵下,如此規模的災季開始,勢必帶來大規模的死亡。不過奇怪的是,這具屍體上積起的灰塵,要比周圍的地面高出太多。

「死了太長時間,不能吃了,小孩。」一名男子說道,他也注意到了霍亞,但顯然不清楚這「小孩」的真實身份。霍亞向他眨眨眼,帶着恰如其分的緊張咬咬嘴唇。他扮演小孩還真是逼真。霍亞站起來回到你身邊時,你才意識到他不是在演戲。的確有東西讓他緊張了。

「其他東西將會吃掉它。」他很小聲地對你說,「我們應該走了。」

什麼。「你什麼都不怕的。」

他的下頜緊繃起來。嘴裡全是金剛石牙齒。肌肉也是長在金剛石上的嗎?難怪他從來都不肯讓你抱他起來;他一定有花崗岩那麼重。但他說:「我害怕那些能傷害到你的東西。」

然後……你就信了他。因為,你突然意識到,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所有古怪行為的共性。他樂於面對克庫薩,那傢伙動作太敏捷,甚至連你都很難用原基力對抗。在你的一生中,太少人曾經嘗試過保護你。出於一時衝動,你抬起一隻手,撫摩他古怪的白色頭髮。他眨眼。某種神采出現在他眼睛裡,絕對是特別人性的樣子。你不知道該做何評價。不過這些,正是你對他言聽計從的原因。

「我們走吧。」你對依卡及其他人說。你已經做完埃勒巴斯特要求的事。你猜想,等你告訴他額外多召來的那塊方尖碑,他應該也不會生氣——假如他不是已經知道的話。現在,或許,他終於會告訴你那可惡的真相了。

之前,在堅固的石造建築中,為每一位民眾儲存一年物資:十儒勒穀物,五儒勒豆類,四分之一崔德水果乾,半斯托雷獸脂、奶酪或肉乾。乘以額外想要的年數。之後,在每座堅石建築外,至少配備三名壯工看守:一人看護物資,兩人監視看護者。

——第一板,《生存經》,第四節

第三章

沙法,被遺忘的人

是的。他也是你,或者說,是曾經的你,直到喵塢事件之後。但現在,他是另外一個人。

擊碎克拉爾蘇號的力量,是運用到空氣上的原基力。原基力本來不是特別針對空氣,但也並沒有特別的原因讓它不起作用。茜奈特之前做過練習,可以對水運用原基力,在埃利亞,以及在那之後。水中有礦物,類似的,空氣中也有塵埃。空氣中還有熱力、摩擦、質量和勢能,跟大地一樣;只不過,空氣中的分子間距離更遠,原子形狀有差異。然而,有一面方尖碑被牽涉進來之後,這種細節都無關緊要了。

沙法剛一感覺到方尖碑的搏動,就知道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事。他已經非常非常老,茜奈特的這位守護者。那麼老,他甚至知道食岩人一有機會,就會怎樣對待強大的原基人,也知道原基人的視線為什麼一定要朝向地面,而不是空中。他見證過當一名四戒者(他還是這樣看待茜奈特)跟方尖碑建立連接後,會造成何種後果。你要知道,他的確真心在意她(她本人並不知道)。這份情感並不只是控制權。她是沙法的小東西,而他曾在她不了解的很多方面保護過她。想到她痛苦的死亡過程,會讓沙法難以承受。這很諷刺,考慮到隨後發生的事情。

在那個瞬間,當茜奈特身體繃緊,全身充斥強光,而克拉爾蘇號狹小前艙的空氣開始戰慄,並變成幾乎凝固的厚牆,蘊含不可阻擋的力量時,沙法碰巧站在艙壁開裂處的側面,而不是前方。他的同伴,那個剛剛殺死茜奈特野種情人的守護者,可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當那股力量重擊過來,令他向後飛出,從牆上突出來的那塊船板正好在合適的高度和角度,一下子切掉了他的頭,然後那塊板子才被打飛。而沙法毫無阻礙地向後飛過克拉爾蘇號寬大的船艙,這裡是空的,因為海盜船有一段時間沒有出海打劫了。這段空間足夠讓他的速度下降一些,並且讓茜奈特攻擊的大部分力量從他身旁偏出。當他最終碰到艙壁,力道僅僅足夠導致骨折,而不是骨骼粉碎。而且等他撞上去,那塊艙壁也已經開裂,正跟船體其他部分一起崩潰。這個也對他有利。

然後,當凹凸不平的、尖刀一樣的石峰開始從海底穿刺上來,開始戳破爆裂開來的廢墟時,沙法又一次交了好運:沒有一根石柱刺穿他的身體。到這時,茜奈特已經迷失在那塊方尖碑里,也迷失在瘋狂的陣痛中,其餘波甚至會影響伊松的生活。(沙法目睹了她的手按在小孩臉上,捂住了口鼻,向下按壓。難以理解。她不知道沙法會像愛她一樣愛她的孩子嗎?他會把那小男孩溫柔地放下,如此溫柔地放在繩椅中。)她現在是巨大的,足以影響全球力量的一個部分,而沙法,她的世界裡曾經最為重要的人物,現在已經不值得她注意。在某種程度上他一直對此有感覺,即便是在頑石風暴中逃命的路上,而這份了悟留下深深的燒痕,傷到了他的心。然後他就落入水中,氣息奄奄。

殺死一名守護者很難。沙法體內眾多的骨折,還有臟器損傷,本身都不足以令他喪命。通常情況下,溺水也不會有問題。守護者不同於常人。但他們的確也有忍耐限度,而溺水加上臟器失常加上暴力損傷後遺症,還是足夠衝破極限的。他在隨水漂流,不斷撞擊石柱和船隻殘骸時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當時分不清上下,只覺得有一個方向看似比反方向稍微更亮一點兒,但他正被拖曳得遠離那個方向,因為那條船的尾部在迅速下沉。他伸展身體,撞到一塊岩石,蓄力,然後試圖撥水對抗向下的海流,儘管他現在有一條手臂骨折。他的肺部已空。空氣都被撞出體外,他正在努力避免吸入海水,因為那樣一來,他就必死無疑。他不能死。他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但他也只是人類,大部分是,而隨着可怕的水壓不斷增長,眼中出現黑點,整個身體被水的重量壓到麻木,他不由自主地吸了一肺的水。這真是痛啊:鹽和酸充斥在他胸口,火在他喉嚨里,而且還是沒有空氣。而最要命的是(他可以承認:在這漫長又可怕的生涯里,他曾經面臨過比這更糟的狀況)他突然無法再承受,有條不紊的、謹慎又理智的態度,至今一直引導並管理沙法頭腦的那種東西,突然消失了。

他驚慌失措。

守護者永遠不得驚慌。他知道這個。有很充足的原因這樣。但他還是慌了,掙扎,尖叫,身體不斷被拖入冰冷的黑暗裡。他想要活命。對他這類人而言,這是首屈一指最惡劣的罪行。

他的恐懼突然消失。這是個壞兆頭。片刻之後,它被一份極為強烈的憤恨取代,強到可以阻斷一切其他。他不再號叫,而是被氣得渾身發抖,但即便在這樣做的同時,他心裡也清楚:這憤恨並非來自他本人。當他驚慌失措時,他讓自己暴露於危險中,而他最為懼怕的那種危險,如今正大搖大擺跨過城門,就像已經占領了他身體的廟堂一樣。

它對他說:如果你想要活命,這事可以安排。

哦,邪惡的大地。

更多邀約,承諾,建議,還有事後的回報。沙法可以擁有更大力量——力量大到足以對抗海流、傷痛和缺氧。他可以存活……但要付出代價。

不。不。他了解那代價。寧願死,也不能付出那種代價。但下定決心去死是一回事,實際上真的去死,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在垂死狀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