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季 - 第3章

N·K·傑米辛

「我從童園回來才看到。」

「哦。」又一段尷尬的沉默。「人說在地震之前,你有一整天沒去童園。他們不得不讓孩子們回家,因為找不到人頂替。沒人知道你是不是病倒在家,或者怎樣了。」是啊,好吧。你很可能已經被開除。勒拿深吸一口氣,噓出。有了這個作為預警,你幾乎準備好了應對。「地震沒有襲擊我們,伊松。它繞過了這座城鎮。只是放倒了幾棵樹,導致溪邊一道石崖坍塌。」那條溪流在山谷北端,沒有人注意到玉髓結晶球出現的那個地方,儘管它那麼大,還冒着蒸汽。「但是,城鎮和周圍的一切都安全。安全區幾乎是正圓形。完美的圓。」

以往,你會掩飾。那時你還有隱藏的理由,要保護一個人的生命安全。

「是我乾的。」你說。

勒拿下頜抽動,但隨後點頭。「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猶豫了一下,「沒說過你是……呃,原基人。」

他還真是禮數周到。你聽過所有那些惡毒的蔑稱,對你們這類人。他也一樣,但他總是不願意說那種話。傑嘎也一樣。每當有人在他周圍說起「基賊」之類的詞,他總會說,我可不想讓孩子們聽到那種話——

這重擊突如其來。你突然欠身,乾嘔不止。勒拿一驚,跳起來從旁邊抓過一件什麼——是個便盆,你沒用到的東西。但你沒有從肚裡吐出任何東西,過了一會兒,你不再乾嘔。勒拿沉默着遞過一杯水。你本想揮手讓他拿開,然後改變主意接了過來。你嘴裡感覺特別苦澀。

「不是因為我。」你最後說。他困惑地皺眉,你才意識到,他以為你還在講地震的事。「傑嘎。他並沒有發現我的身份。」你是這樣想的。但你本來不應該想任何事。「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但小仔——他太小,還沒有多少控制力。小仔一定是做了什麼,讓傑嘎看出——」

看出你的孩子們跟你一樣。這是你第一次完整講出這個想法。

勒拿閉上雙眼,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

沒有什麼原來如此。這點事,本不應該讓一個父親殺害自己的孩子。沒有任何事,理應引發那種惡行。

他舔舔嘴唇:「你想看看小仔嗎?」

為什麼要看?你已經看了他兩天:「不想。」

勒拿嘆口氣,站起身,一隻手還撫在頭髮上。「要告訴拉什克嗎?」你問。勒拿轉頭看你的表情,讓你覺得自己惡俗不堪。他很生氣。他一直是個那麼安靜、有愛心的男孩;你都不知道他也會生氣。

「我不會告訴拉什克任何事。」他冷冷地說,「這麼久以來,我什麼都沒透露過,以後也不會說。」

「那你要——」

「我要去找埃朗。」埃朗是抗災者職階的女性發言人。勒拿出生在壯工家庭,等他學到醫術返回特雷諾時,抗災者們接納了他;小鎮已經有了足夠多的壯工,而創新者們輸掉了擲石裁決。此外,你之前也聲稱自己是抗災者。「我會告訴她,你現在安然無恙,讓她把這件事轉告拉什克。你自己需要繼續休息。」

「要是他問傑嘎為什麼——」

勒拿搖頭。「每個人都已經猜到了,伊松。他們能看懂地圖的。事實像鑽石一樣透亮,那個圓形的中心就在我們這裡。得知傑嘎的行為,每個人都很容易斷定其原因。其實時間順序完全不對,但沒有人想那麼遠。」當你瞪視他,漸漸明白過來,勒拿的嘴唇扭成苦笑。「他們有一半人被嚇到,但另一半很高興傑嘎那樣做。因為,當然啦,一個三歲孩子會有能力在千里之外的尤邁尼斯發動地震!」

你搖頭,一半是為勒拿的怒火吃驚,一半是無法把你聰明愛笑的小兒子跟人們的臆想統一起來,無法想象他有能力、會願意發動災難——但話說回來,傑嘎也是那樣想的。

你再次感到噁心。

勒拿再次深呼吸。你們談話期間,他總在這樣做;之前你也曾留意到他的這個習慣,這是他讓自己保持鎮靜的方式。「留在這兒,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來。」

他離開房間。你聽到他在房門口活動,故意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他離開,去見計劃中的人。你考慮過要不要休息,決定不要。相反,你起了床,走進勒拿的浴室,你在那兒洗臉,然後突然停下,因為出水口亂噴了幾下,然後熱水變成紅棕色,氣味刺鼻,再之後就減緩成細流。某處有管道破裂。北邊出事了。勒拿說過的。

孩童將開啟我們的毀滅之途。某人曾這樣對你說過,在很久以前。

「奈松。」你對鏡子裡的自己輕聲說。鏡子裡那雙眼睛跟你女兒的一樣,她眼睛像你,灰如岩石,略顯迷離。「他把小仔丟在了家裡,把你放在了哪兒?」

沒有回答。你關掉出水管,然後無對象地輕聲說:「我必須馬上走。」因為事實如此。你需要找到傑嘎,而且反正你也知道,此地無法久留。鎮上的人很快就要來對付你了。

地震必有迴響。前浪必有後浪。山川低吟,必以咆哮相繼。

——經板一,《生存經》,第五節

第二章

達瑪亞,冬日往昔

稻草那麼暖,達瑪亞不想從裡面鑽出來。跟一條毯子似的,她在半夢半醒的迷濛中想着;就像太婆以前用軍裝布料給她縫的毯子。很多年之前,老人還在世的時候。太婆為布雷瓦的民兵當縫衣工期間,把修補舊軍裝餘下的布頭都存了起來。她給達瑪亞做的毯子色彩斑駁,整體偏暗,海軍的深藍色、陸軍的暗褐色,還有各種灰色和綠色布條,組成彎曲的彩帶,像一列行進的士兵,但這是太婆親手做的,所以達瑪亞不在乎它難看。那條毯子聞起來總是發甜,色澤灰暗,還帶一點兒霉味,所以很容易把稻草想象成它——稻草有露水味、干糞臭味,但也有一份類似水果的菌香。那條毯子本身還在達瑪亞的房間裡,在她離開的那張床上。這之後,她再也沒睡過那張床。

現在,她能聽見稻草堆外面的對話聲:媽媽和某個陌生人,邊談話邊靠近。穀倉門被打開,有輕微的金屬撞擊聲和嘎吱聲,然後他們進門。隨後是關門的聲響。之後媽媽提高嗓門兒叫起來:「達瑪達瑪?」

達瑪亞蜷縮得更緊一些,咬緊牙關。她痛恨這個愚蠢的別名。她痛恨媽媽說這個名字的語調,那麼輕浮甜膩,就像這名字真的在表達親密,而不是一個謊言。

見達瑪亞不回答,媽媽說:「她不可能從這裡出去的。我丈夫親自檢查過穀倉所有的鎖。」

「可是,她這類人是不會被鎖頭擋住的。」那聲音是個男人,不是她父親,也不是哥哥或者社群頭領,不是她認識的任何人。這男人聲音低沉,口音是她從沒聽到過的:聽起來尖厲沉重,「喔」和「啊」音拖得特別長,詞頭詞尾咬得很準。聽起來很精明。他走路時發出輕微的叮噹聲,女孩懷疑他是否帶了一大串鑰匙。還是衣兜里裝了很多錢?她聽說在世界的某些地方,人們是用金屬錢幣的。

想到鑰匙和錢幣,讓達瑪亞更加畏縮起來,因為她當然聽童園裡的孩子們說過,在遠方那些斜切石料建造的城市裡,有專門賣小孩的市場。這世界上,並非所有地方都像北中緯地區一樣文明。她當時還嘲笑這些傳言,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這裡,」那男人的聲音說,現在距離已經不遠,「這是新鮮糞便吧,我覺得。」

媽媽發出厭棄的聲音。達瑪亞羞得臉上發燒,意識到他們發現了自己當成廁所使用的角落。那裡味道很難聞,雖然她每次都丟些稻草覆蓋一下。「像個畜生一樣蹲地上就拉,我可不是這樣教她的。」

「這裡面有廁所嗎?」買小孩的人問,帶着一份出於禮貌的好奇,「你們有沒有給她便桶用呢?」

媽媽無言以對,靜默在持續,達瑪亞很遲鈍地意識到:那人客氣的詢問,實際上也是在責備媽媽。這不是達瑪亞習慣見到的責備。那人沒有提高聲音,也沒有污言穢語。但媽媽呆站在那裡,一臉震驚,就像那人說完之後又扇了她一記耳光。

達瑪亞感到想笑,氣息已經從喉嚨里上涌,她馬上把拳頭塞進嘴裡,以免讓自己發聲。他們會聽見達瑪亞因為媽媽丟了臉哈哈大笑,然後買小孩的人就會知道她有多差勁。這算壞事嗎?也許這樣一來,她的父母出賣她時,就會拿到更少的錢。這想法幾乎讓她把笑聲釋放出來,因為達瑪亞恨她的父母。她痛恨他們,只要能讓他們受罪的事,都會讓她開心。

然後她咬住自己的手,很用力,開始恨自己。因為媽媽和爸爸當然得賣掉達瑪亞,如果她腦子裡只有這種想法。

近處的腳步聲。「這兒真冷啊。」那人說。

「要是這裡冷得足以結冰,我們當然會把她關在房子裡的。」媽媽說。達瑪亞又一次險些笑出聲,因為她的聲音悶悶不樂,像在辯解。

但是,買小孩的人無視母親。他的腳步聲更加靠近,而且它們……很奇怪。達瑪亞能夠隱知人的腳步聲。多數人都不能;他們能隱知更大的事情,地震之類的,但不能隱知腳步聲這樣輕微的東西。(她幾乎是從出生以來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但直到最近,才知道這是一種警告。)當她不能直接接觸地面時,感知的難度更大,所有信息都要透過穀倉的木板牆,還有把它們釘在一起的釘子來傳導——但即便在一層樓上,她也知道自己應該能隱知到什麼。「嗒嗒」,先是腳步聲,然後是它在地層深處的迴響。「嗒嗒」「嗒嗒」,但這個買小孩的人,他的腳步聲不會傳到任何地方,也沒有地下深處的迴響。達瑪亞只能用耳朵聽到聲音,卻無法隱知它們。這種事以前從來沒發生過。

現在他正爬上樓梯,到她躲在稻草下面的閣樓上。

「啊,」他到了上面,說道,「這裡還暖和一些。」

「達瑪達瑪!」媽媽現在聽起來氣急敗壞,「你給我下來。」

達瑪亞在稻草下面縮得更緊,不肯出聲。而買小孩的那個人,他均勻的腳步聲更加接近。

「你不必害怕。」他平仄分明的聲音在說。更近了。她能感知到此人的話語聲引發震動,通過木料傳來,深入地底,進入岩層,又反射回來。更近了。「我是來幫你的,壯工的女兒達瑪亞。」

這又是一個她痛恨的東西,她的職階名。她根本就不是強壯有力的類型,媽媽也不是。「壯工」的全部含義,只是說她的女性先祖足夠幸運,有資格加入一個社群,但又太普通,得不到更安穩的位置。如果時局艱難,壯工也會被拋棄,跟無社群者一樣。她的哥哥查加曾有一次這樣對她說,當時是逗她。然後他就傻笑,就像這很可笑似的。就像這不是真的。當然,查加是抗災者,跟父親一樣。不管時局多艱難,所有的社群都歡迎他們那種人,以應對疾病、饑饉之類的打擊。

那人的腳步聲停住,就在稻草堆外面。「你不必害怕。」他又說了一遍,這次更溫和。媽媽還在地面層,很可能聽不到他說的話。「我不會讓你媽媽傷害你的。」

達瑪亞吸了一口氣。

她不傻。這人是買小孩的,買小孩的人會做很可怕的事。但因為他畢竟說了這些話,也因為達瑪亞已經受夠了擔驚受怕、一肚子怨氣的日子,她放鬆了身體。推開溫暖又鬆軟的稻草,達瑪亞坐了起來,視線透過捲曲的頭髮和骯髒的稻草窺視來人。

他的樣子跟嗓音一樣怪異,肯定不是佩雷拉村附近地方的人。他的皮膚幾乎純白,慘白如紙;如果陽光太強,他的身體一定會冒煙捲曲吧。他有長而平整的直發,加上膚色,本應該能表明他是極地人,儘管那發色(濃重的深黑,像古老火山口附近的黑色土壤)又不像極地人。而且他塊頭很大,比父親更高,肩膀也更寬。但是,父親寬大的肩膀下面,是寬厚的胸膛和鼓起的肚腹,這個人的身體卻像在收縮。陌生人整個顯得精壯又強幹。讓人無法判定他屬於哪個人種。

但最讓達瑪亞吃驚的,是買小孩人的那雙眼睛。它們是白色的,或者說接近白色。她看到那人的眼白,然后里面就是一個銀灰色的圓形色塊,跟眼白勉強有那麼一點點區別,即便是靠近了看也一樣。在昏暗的穀倉里,他瞳孔張大,在荒漠一樣單調的眼睛中間顯得特別醒目。她聽說過這樣的眼睛,在故事和《石經》里,這種被稱作冰白之眼。它們很少見,而且總是預示着不幸。

但隨後,買小孩的人衝着達瑪亞微笑,她想都沒想,就報以微笑。她馬上就開始相信這個人。達瑪亞明知自己不應該這樣,還是情不自禁。

「你在這裡啊。」他說,聲音還是很輕,確保媽媽聽不到,「我猜,你就是壯工達瑪達瑪吧?」

「叫我達瑪亞就好。」她下意識地回應。

他的頭優雅地側向一邊,向她伸出一隻手:「我記住了。你願意加入我們嗎,達瑪亞?」

達瑪亞沒有動彈,對方也沒有來抓她。他就停在原處,像石頭一樣耐心,手伸出來,但毫無脅迫之意。十次呼吸過去。二十次。達瑪亞知道,她將不得不跟這人走,別無選擇;但她又喜歡他處理這件事的方式,感覺就像她能選擇似的。於是最終,她握住那男子的手,讓他把自己拉起來。達瑪亞儘可能撣掉稻草,那人一直不松不緊地握着她的手,待她忙完,才稍稍拉近一點點。「稍等。」

「嗯?」但那個買小孩的人,已經把另一隻手伸到她腦後,兩根手指壓在她顱腔底部,動作輕快又靈活,她甚至來不及吃驚。有一會兒,那人閉上雙眼,身體微微戰慄,然後長出一口氣,放開了她。

「職責優先。」他莫測高深地說。達瑪亞撫摩了一下自己的後腦,有點兒困惑,還能體會到那人手指按壓後遺留的感覺。「現在,我們下樓去吧。」

「你剛剛做過什麼?」

「只是某種小小的常規程序。靠這個,會比較容易找到你,即便是在你走丟的情況下。」她想不出這話會是什麼意思。「現在跟我來,我需要告訴你媽媽,你要跟我一起走。」

原來這就是真的。達瑪亞咬着嘴唇,見那人轉身走向樓梯,就跟在一兩步之後。

「好了,完事了。」他們到了地面層,站到媽媽面前。(媽媽看到她就嘆氣,也許是感到絕望。)「只要您能給她收拾一份行囊——一兩套替換衣服,您能提供的任何旅行食品,加上一件大衣,我們就可以走了。」

媽媽吃驚地退縮:「我們把她的大衣送人了。」

「送人了?在冬天?」

他語調溫和,但媽媽突然顯得很不安。

「她有個堂妹需要那件衣服。我們不是所有人都有大衣櫃,裡面裝滿多餘的好衣裳的。再說了——」她媽媽猶豫着,掃了一眼達瑪亞。達瑪亞望着別處。她不想看母親有沒有顯得羞愧,因為把她的大衣送人。她尤其不想看到母親一點兒都不羞愧的樣子。

「你曾聽別人說過,原基人不會像其他人一樣感覺到寒冷。」那人疲憊地嘆了口氣說,「那傳聞不對。我相信,你應該也見過自己的女兒感冒着涼。」

「哦,我……」媽媽看起來有些慌張,「是的,但我以為……」

以為那是達瑪亞裝的。那個,正是第一天她對達瑪亞說過的話,在她從童園返回,他們把她安置在穀倉里的時候。媽媽當時非常憤怒,臉上帶着淚痕,而爸爸只是呆坐在那兒,默不作聲,口唇發白。達瑪亞一直都在欺騙他們,媽媽說,說女兒隱瞞了一切,自己明明是個妖孽,卻裝作是個小孩,真的是妖性難改。她一直都知道達瑪亞不對勁,她一直都是個騙人精——

那男子搖搖頭:「無論怎樣,她還是需要些東西阻擋風寒。我們逐漸接近赤道的過程中,天氣會轉暖,但路上要走好幾個星期。」

媽媽的下巴抽動了幾下:「那麼,你真的要帶她去尤邁尼斯嘍。」

「我當然是——」那人瞪了她一眼,「啊。」然後他掃了一眼達瑪亞。兩人都在盯着達瑪亞看,那眼神讓她渾身不自在。女孩很不安。「這麼說,即便以為我是來殺死你女兒的,你還是讓社群頭領叫我來。」

媽媽緊張起來:「不。不是那樣,我沒有……」她兩手在身邊盲目擺動。然後低下頭,像是感覺到羞恥,達瑪亞知道這是假的。媽媽才不會因為她做過的任何事慚愧。如果慚愧,當初又何必要做?

「普通人無力照顧……她那樣的孩子。」媽媽說,聲音很小。她的眼瞥向達瑪亞,只一眼,然後迅速移開視線。「她在學校里險些殺死一個男孩。我們家還有一個孩子,周圍還有鄰居,而且……」她突然就挺胸抬頭,「而且這是任何民眾都應該盡到的職責,不是嗎?」

「的確,的確,完全正確。您的犧牲將令整個世界變得更美好。」這句詞顯然是套話,用於恭維。而語調卻毫無恭維之意。達瑪亞再次打量此人。她現在覺得困惑,因為買小孩的人絕不會殺死小孩。那樣花錢就沒有意義了。而且赤道地區又是怎麼回事?那些地方,也太靠南了吧。

買小孩的人掃了一眼達瑪亞,不知怎麼,就明白了她的困惑。他的面容和緩下來,長着那種可怕眼眸的人,本不應該這樣和氣的。

「去尤邁尼斯,」那人告訴媽媽,也告訴達瑪亞,「是的,她還足夠年輕,所以我要帶她去支點學院。她將在那裡受訓,學習使用她受詛咒的天賦。她的犧牲,也將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達瑪亞瞪着這個緊盯她的人,意識到自己之前錯得多離譜。媽媽並沒有賣掉達瑪亞。媽媽和爸爸是把達瑪亞送人了。而媽媽也不是痛恨自己;實際上,她是害怕達瑪亞。這有區別嗎?也許有。達瑪亞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些真相。

而這個男人,也根本不是什麼買小孩的人。他是——

「你是個守護者嗎?」她問,雖然事到如今,她已經確定事實如此。他再次微笑。達瑪亞之前可不認為守護者會是這樣。在她的腦子裡,那種人都高大、冷酷、全副武裝,洞悉不為人知的奧秘。他,至少很高。

「我是。」他說,然後握起她的一隻手。他一定很喜歡跟人身體接觸,女孩想。「我現在是你的守護者。」

媽媽嘆了口氣:「我可以給你一條毯子,給她用。」

「那就夠了,謝謝你。」然後那男子沉默下來,等着。幾次呼吸之後,媽媽才意識到他在等自己去拿毯子。她突兀地點頭,然後離開,走出穀倉之前,她一直覺得後背僵直。然後,這兒就只剩下達瑪亞和那名男子。

「這個給你。」他說,一面伸手到自己肩上。他穿的應該是一套制服:寬肩長袖,四肢線條僵硬,暗紅色布料顯然結實又有幾分粗糙。像太婆縫的小毯子。這制服配了一條短斗篷,裝飾效果大於實用,但現在,他把斗篷解下來,裹在達瑪亞身上。對她來說,已經可以當長裙了,還帶着他的體溫。

「謝謝你。」她說,「你叫什麼呀?」

「我的名字,是沃倫的守護者沙法。」

女孩從來沒聽說過沃倫這個地方,但它一定存在,要不然這個社群名稱就沒有意義了。「『守護者』也是個職階名稱嗎?」

「它專指守——護——者。」他把這個詞拖長了說,女孩尷尬得兩頰發熱,「畢竟,我們對任何社群都沒有多大用處,我是說在平常時期。」

達瑪亞困惑地皺起小眉頭:「什麼?就是說,當災季來臨時,你們就會被別人踢出去嗎?但是……」她從故事裡得知,守護者多才多藝:他們是了不起的戰士和獵人,有人還能搞暗殺。當時局艱險,社群會需要這樣的人。

沙法聳聳肩,走到一旁,坐在一捆放了很長時間的乾草上。達瑪亞身後也有一捆,但她繼續站着,因為她喜歡跟那人保持在同一高度。即便是坐下來,那男子還是更高,但至少不會高出那麼多。

「支點學院的原基人服務全世界。」他說,「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有職階名稱,因為你的用處就在於你自身的能力,而不是某種家族傳統。從出生時起,一個原基人小孩就有能力制止地震;就算不接受訓練,你也是原基人。不管是在社群之內,還是在社群之外,你都是原基人。不過,受訓之後,在支點學院其他技藝高超的原基人的指導下,你就可以不只是造福一個社群,而是能夠服務於整個安寧洲。」他攤開雙手。「作為守護者,通過我所負責的多個原基人,我也在盡到相似的責任,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因而,我理所當然應該跟我負責的人肩負同樣的責任。」

達瑪亞太好奇,有太多問題,以至於不知道應該先問哪一個。「你們那兒有沒有——」她頓住了,說不出那個概念,那個詞,仍然未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其他,嗯,像我一樣的人……」然後她就說不下去了。

沙法笑起來,就像能感受到她的急切,並且為此覺得開心。「我現在是六個人的守護者,」他說着,一面側着臉,讓達瑪亞知道,這才是正確的表述方式和思考方式,「包括你在內。」

「而且你把他們全都帶到了尤邁尼斯?以前你也是這樣找到了他們,像找我一樣——」

「不完全一樣。有些人是我接管的,他們在支點學院內部出生,或者曾有過其他守護者。有些是我自己找到的,在我被派來北中緯地區巡行之後。」他攤開雙手。「在你的父母向佩雷拉村村長報告,說他們有個孩子是原基人之後,村長拍了電報到布雷瓦,後者又把電報轉給澤多,然後又被澤多轉達給尤邁尼斯——而那裡的人再給我發電報。」他嘆了口氣,「僅僅是因為運氣好,我在消息到達之後的第二天正好去布雷瓦附近的聯絡站。要不然,我就得再過兩星期才能得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