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季 - 第2章

N·K·傑米辛

這裡是安寧洲,就算是它最安定的時候,也算不得安寧。

現在它波動、戰慄,天翻地覆。現在它表面出現一條斷裂帶,大致呈東西走向,過於平直,過於規整,不自然之處顯而易見。它貫穿大陸腰線。而裂谷的起點就是尤邁尼斯城。

斷裂帶又深又陡,像是切斷了行星的血脈。

岩漿從它底部湧出,新鮮的血紅岩漿。大地很善於給自己療傷。以地質尺度而論,這道傷口很快就將結痂;然後,治癒一切的海水就將湧入,將安寧洲截斷成兩片大陸。不過在此之前,傷口中冒出的將不只有熱力,更有帶毒氣體和油膩的黑灰,在幾周內就足以覆蓋安寧洲表面大部分空間。一切植物都將死亡,以植物為食的動物將餓死,肉食動物也會隨後餓死。冬季將提前到來,極冷,持續時間將很長、很長。它當然還將過去,像每一個冬季一樣;然後,這世界依然故我。

最終會的。

最終。

安寧洲的人們,永遠都在準備應對各種災難。他們早已建起高牆,挖掘深井,收藏好了食物,即便在沒有太陽的世界上,他們也能輕易撐過五年,十年,甚至二十五年。

但這次的最終,意味着幾千年以後。

看啊,那塵雲已經開始擴散。

當我們在大陸層面、行星層面討論問題,就理應考慮那些方尖碑,它們飄浮在一切混亂之上。

這些方尖碑曾經有過其他名稱,在它們剛剛被建造、配置、使用的初期,但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那些名稱,也無人知曉它們的用途。在安寧洲,記憶跟書寫用的石板一樣脆弱。事實上,現在根本沒有多少人注意這些東西,儘管它們巨大、美麗,還有一點兒瘮人:巨大的晶體狀石塊飄浮在雲層之間,緩緩轉動,沿着幾乎無法理解的路線,時不時變得模糊,就好像它們不完全真實,只是某種光線假象(它們不是)。顯然,空中的方尖碑也不是自然現象。

同樣明顯的是,它們無關緊要。令人敬畏,卻毫無用處:只是又一種文明留下的墓碑,它們被不知疲倦的大地成功摧毀。

整個星球上還有很多其他亂石堆:上千座城市廢墟,上百萬的紀念碑,獻給無人銘記的英雄和神明,數十座沒有彼岸的橋樑。安寧洲當前的共識是:人們不必膜拜這些事物。

建造這些舊物的人都很孱弱,也像所有弱者一樣已經滅絕。更值得藐視的是他們的失敗。建造方尖碑的人們,只不過比其他人輸得更慘。

但方尖碑們還在,而且它們在世界的這次滅絕中扮演了角色,所以值得一提。

回到個人經歷。我們不能總是天馬行空。哈,哈。

我提到過的那個女人,死了兒子的那個。她不在尤邁尼斯,還好啦,否則這個故事會很短。你也將不會存在。

她在一座小鎮,鎮子名叫特雷諾。在安寧洲這個地方,小鎮也是人類社群——或者說社區的一種。但是跟其他社群比起來,特雷諾小得幾乎不值一提。它坐落在同名山谷里,山谷又在特里瑪斯山山腳下。最近處的水體是一條季節河,本地人把它叫作小特雷卡河。在一種不復存在、只剩下古老殘跡的語言裡,伊特雷的意思是「幽靜」。特雷諾距離赤道線上那些華麗、穩固的城市很遠,所以這兒的人蓋房子,都會考慮到不可避免的地震。這兒沒有什麼富有藝術氣息的高塔和飛檐,牆體只用木料,加上本地燒制的廉價棕色磚塊,下面是粗石塊壘成的地基。沒有什麼柏油路面,只有長滿青草的山坡被泥土路分割;只有一部分路面鋪過木板或者卵石。這是個平靜的地方,儘管尤邁尼斯城開始的劇變很快就將帶來強震,一路向南,把整個區域夷為平地。

在這座小鎮有座普普通通的房子。這房子,也在一條斜坡上,只不過是個挖入地底的洞,邊緣用磚塊和泥漿加固過,以免進水,然後用木板和切割來的草皮搭建了頂棚。尤邁尼斯城裡的那些聰明人(在世時)會嘲笑如此原始的地窖——當他們(在世期間)屑於提及這些卑俗事物時。但對特雷諾的居民而言,住在地窖里的選擇合理又簡單。冬暖夏涼,能防地震,又能擋風雨。

這女人的名字叫伊松。四十二歲。長相跟其他中緯度的女人類似:站立時很高,腰杆子挺直,頸子修長,臀部輕易就能生兩個小孩,胸部輕易就能餵大他們,兩手寬闊、靈活。看上去很壯實,肌肉發達。這些特色,在安寧洲都被人推崇。她的頭髮垂在面部周圍,結成散亂的繩辮,每一根都有小指那麼粗,黑髮在辮梢漸變成棕色。她的膚色,按某些標準來說過深,偏向棕赭色,不好看;按另外一些人的標準,又過淺,偏向蒼白的橄欖色,也不討人喜歡。中緯度雜種,尤邁尼斯人(生前)這麼稱呼她這樣的人——有足夠的桑澤人血統,能顯現出某些特徵,但又不足以斷定為桑澤人的正統後裔。

那男孩是她的兒子。生前名叫小仔,快要滿三歲了。跟同齡人相比,他個頭兒偏小,大眼睛,扁鼻頭,鬼靈精,笑起來很可愛。人類理智覺醒以來,父母能從孩童身上感知的可愛之處,他一點兒也不缺乏。

他健康,聰明,理應還活在世上。

這間房就是他們的家。它舒適,寧靜,這間小房子本可以讓家人相聚,聊天兒,吃飯,玩鬧,抱在一起,或者互相呵癢。她曾很喜歡在這兒照料小仔。她覺得那孩子應該也是在這裡受孕的。

他父親也是在這裡把他打死的。

現在,我們來講最後一點背景:一天後,在環繞特雷諾鎮的那條峽谷中。到這時,大災變的第一波衝擊已經過去,但隨後還將有餘震。

這條山谷的最北端一片狼藉:樹木斷裂,山崖坍塌,灰土遮天蔽日,久久懸滯於硫黃味的死寂空氣中。第一道衝擊波途經之處,再沒有聳立的建築:這種強震會撕裂一切,再把廢墟篩成瓦礫。現場也有屍體:沒能逃走的小動物、鹿和其他逃跑途中跌倒的大型動物,被磚石砸得筋斷骨折。後一類包括人類,他們不幸選擇了錯誤的日期走上這條商路。

特雷諾的探子們來過這邊,察看破壞情況,但沒有攀越廢墟;他們只是站在殘留的路面上,用遠望鏡觀察。他們驚奇地發現:山谷的其他地方,特雷諾鎮中心附近的區域,有一個半徑數英里的地帶沒有被波及,幾乎是正圓形。那個,這麼說吧,驚奇這個詞並不準確。他們不安地對視。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種表面的好運意味着什麼。務必提防圓心。《石經》上有這樣的警告。有個基賊,就在特雷諾鎮的某個地方。

這想法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北方的各種跡象,還有特雷諾鎮長的命令,讓他們返程時儘可能收集較為新鮮的動物屍體。尚未腐爛的肉可以風乾,皮毛可以剝下來揉制。以防萬一。

探子們最終離開災難現場,滿腦子都是以防萬一。如果他們不是那麼擔心,很可能就會注意到某一道新形成的斷崖根部有東西。它毫無遮擋地卡在一棵瘤節突出的冷杉樹和亂石之間。那東西的個頭兒和形狀都比較惹眼:腰子形的長橢圓,由熔融後凝結的玉髓組成,深灰綠色,跟它周圍掉落的淺色砂岩明顯不同。如果探子們站在它旁邊,會發現它的高度到人胸口,長度跟人類身體接近。如果觸摸它,會為它表面的密實程度感到吃驚。它看起來很沉,帶着一股類似鐵器的味,讓人想起鏽跡和鮮血。表面的溫熱程度也會讓他們感到驚訝。

但相反,現場沒有人,當那東西發出微弱的呻吟聲,然後開裂,沿着長軸出現規整裂痕,像被鋸開一樣。在此期間,有響亮的蒸汽嘶鳴聲,炙熱的高壓氣體逃逸出來,讓周邊倖存的林中生物紛紛逃離。在幾乎轉瞬即逝的一次閃光期間,裂縫裡透出光亮,有點兒像火焰,也有點兒像液體,在那神秘物體基部周圍的地面上,留下一些熏黑的玻璃狀碎塊。然後那東西安靜了好半天,漸漸冷卻。

幾天時間過去。

在此之後,某物從內部把那東西推開成兩半;新生之物爬出幾尺,隨後倒地。又過去一天。

現在,橢圓物已經冷卻,裂開,成了不規則晶體組成的殼,有些晶體是煙白色,有些艷紅如毒血,排布在它的內側表面。每一半硬殼的底部,都有淺白色的液體積聚,儘管這晶體球中的大部分液體,已經滲入下方地面。

晶體球中爬出來的那個東西,身體像是人。他臉朝下俯臥在亂石間,全身赤裸,肌肉乾燥,但仍有起伏,看似疲憊不堪。不過漸漸地,他就能撐起身體站直。每個動作都很小心,而且非常非常慢。這花了他很長時間。直立以後,他蹣跚着,很慢地,走向晶體球,扶住外殼支撐身體。這樣穩住之後,他彎腰,還是很慢,手伸進半球裡面。他突然用力,敲掉一塊紅色晶體尖端。很小一塊,也許只有葡萄那麼大,像碎玻璃一樣稜角分明。

那男孩(因為他看起來就像個男孩)把它放進嘴裡嚼。這動作的聲音也很大:研磨聲、崩裂聲,在空地里迴響。這樣嚼了一會兒,他吞咽。然後他的身體開始發抖,很劇烈。他兩臂環抱身體,過了一會兒,發出輕柔的呻吟聲,像是突然發覺自己赤身裸體,覺得冷,而這是很可怕的事。

男孩吃力地重新控制住自己。他伸手到晶體球內部(現在動作更快了一些)扳下更多晶體。他把晶體堆在石殼上面,成一小堆。那粗壯的晶體在他手裡崩斷,像是糖做成的,儘管事實上,這些東西的硬度要比糖晶大很多。但他實際上並不是小孩,所以這事對他來講很容易。

最後他站起來,身體搖晃,兩臂下夾滿了奶白色和血紅色晶石。有一會兒風力加大,他的皮膚感到刺痛。這讓他抽搐起來,這一次的動作較快,有如痙攣,感覺像發條玩偶。然後他低頭,皺眉,審視自己的身體。隨着他的注意力漸漸集中,動作也更加流暢,頻率更為均勻。更像人類。就好像要強調這一點,他自顧自地點頭,也許是表示滿意。

這時男孩轉身,開始向特雷諾方向行進。

你必須牢記:一個故事的結束,只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畢竟這一切,以前都曾經發生過。人會死,舊秩序會終結。新的社會也將誕生。我們說的「世界末日」通常都是個謊言,因為這星球本身安然無恙。

但這次,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這次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這次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最終末日。

第一章

你,在末日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是伊松。可還記得?就是那個死了兒子的女人。

你是個原基人,過去十年一直住在特雷諾這個不起眼的小鎮。只有三個人了解你的真實身份,而且其中兩個是你生的。

好吧,到現在,有個知情人已經不在人世。

過去十年,你過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生活。你從別處來到特雷諾;村里人並不真正在乎你來自哪裡,為何而來。因為你顯然受過良好教育,你成了本地童園裡的老師,負責教十到十三歲的孩子。你不是最好的老師,也不是最差的;孩子們離校之後就會把你忘掉,但又能學到些什麼。鎮上的屠夫知道你的名字,很可能因為他喜歡和你調情。麵包師不知道你的姓名,因為你很安靜,也因為他跟鎮上其他人一樣,只把你看作傑嘎的妻子。傑嘎是個土生土長的特雷諾人,一名石匠,屬於抗災者職階。所有人都認識並且愛戴他,這份好感也延伸到你身上。在你倆的共同生活畫面上,他是前景,你是背景。你喜歡這樣的安排。

你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現在一個已死,另一個失蹤。也許她也死了。你有一天從工作的地方回到家,發現生活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房子是空的,過於安靜,小男孩小小的身體沾滿血跡,傷痕遍體,就在穴屋地板上。

然後你……懵了。你並不想這樣。這就是太過分,是吧?太過分。你曾經歷過很多,你的意志力很強,但即便是你,承受力也還是有限。

兩天過去了,才有人來找你。

那兩天,你一直在房子裡,守着死去的兒子。你曾站起身,上過廁所,還從冷存窖拿過些東西吃,喝掉了水管里滴出的最後一點兒水。這些事情你不用動腦,呆板地去做就好。做完之後,你就回到小仔身旁。

(某次起身時,你給他拿來一條毯子。把他蓋起來,直到血肉模糊的下巴。是習慣。蒸汽管已經不再搖動;房間裡很冷。他可能會染病。)

第二天晚些時候。有人敲響房子的前門。你沒動,沒去應門。這件事會要求你動腦、去想來人是誰,該不該讓他們進來。想到這些事,還會讓你想起毯子下面你兒子的屍體,你為什麼要去想呢?於是你無視敲門聲。

有人捶響前廳窗戶,很固執。你依然無視。

最後,有人敲碎了房子後門的玻璃。你聽到腳步聲從走廊里傳來,那兒一側是小仔的房間,另一側的房間屬於奈松,你的女兒。

(奈松,你的女兒。)

腳步聲到客廳門口停下:「伊松?」

你認得這個聲音。年輕,男性。熟悉,帶着一份熟悉的關切。是勒拿,瑪肯巴家的男孩,就住在同一條街上,他離家數年,回來以後成了大夫。他已經不再是男孩,有好幾年了,於是你再次提醒自己,要開始把他想成男人。

唔,想。小心,你不該去想,你要停止思考才行。

他深吸一口氣,你的皮膚能感應到他的恐懼,當他步步靠近,足以看到小仔。值得一提的是,他沒有喊叫。也沒有碰你,儘管他移動到小仔身體的另一邊,凝視着你。是想看出你的內心活動嗎?我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然後,他把毯子掀開,細看小仔的身體。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他把毯子重新蓋好,這一次,蓋上了你兒子的臉。

「他不喜歡這樣。」你說。這是你兩天來第一次說話,感覺有點兒怪異。「他怕黑。」

一陣沉默後,勒拿把毯子向下拉,露出小仔的眼睛。

「謝謝。」你說。

勒拿點頭:「你睡過覺嗎?」

「沒有。」

於是勒拿繞過屍體,扶起你的手臂,拉你站起來。他態度溫柔,但兩手又很堅定,最開始你不肯動彈時,他也沒有放棄。只是更用力,不屈不撓,直到你不得不站起,或者就只能倒地。他只給了那麼一點點選擇空間。你站起來。他用同樣溫柔又堅定的態度,引領你走向前門。「你可以到我家休息。」他說。

你不願思考,所以沒有反駁說,自己的床就很好,謝了,不必。你也沒有宣稱自己沒事,不需要他的幫助,這並非實情。他帶你到外面,沿街前行,始終扶着你的胳膊。外面街上聚集了一些其他人。有幾個向你倆靠近,對勒拿說了些什麼,他隨即回答;你什麼都沒聽清。他們的談話聲只是模糊的聲響,你的頭腦不肯解讀。勒拿替你回答詢問,如果你能讓自己在意的話,你會為此感謝他。

他帶你到了他家,這裡瀰漫着草藥、化學物品和書籍的味道,他讓你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蓋好被褥,床上趴着一隻肥碩的灰貓。貓讓開足夠的空間給你躺下,到你安靜下來之後,就倚靠在你身旁。你本來可以從這件事上得到安慰,假如這份溫暖和重量沒能讓你想起小仔,他平常在你身邊睡覺時的樣子。

是過去睡覺時的樣子。不,改變時態也需要思考的。

平常睡覺時。

「睡吧。」勒拿說,當時很容易服從。

你睡了很久,其間一度醒來。勒拿在床邊放了一托盤食物:清湯、水果片,還有一杯茶,早就涼到室溫。你吃喝完畢,然後去了洗手間。便池無法沖水。旁邊有個小桶里裝滿了水,一定是勒拿為了沖廁所準備的。你略想了一下,然後就感覺到思維的重負,不得不掙扎,掙扎,掙扎着想要停留在溫暖的死寂里,拒絕思考。你往便池裡倒了些水,蓋上馬桶蓋,回到床上躺倒。

睡夢裡,你回到了那個房間,傑嘎正在做那件事。他和小仔都是你上次見到的模樣:傑嘎在歡笑,抱小仔坐在一側膝蓋上,跟他玩「地震」遊戲,男孩咯咯笑,隨着他膝蓋震顫的節律拍手,扭動兩臂保持平衡。隨後傑嘎突然止住笑聲,站起來,把小仔丟在地板上,開始踢打他。你知道當時的場景肯定不是這樣。你看到了傑嘎拳頭留下的印跡,四條平行的青紫印,遍及小仔的腹部和臉部。夢裡的傑嘎是用腳踢,因為夢境它不合邏輯。

小仔還在繼續笑,還在揮舞雙臂,就像父親還在跟他做遊戲,即便在他滿臉是血的時候。

你尖叫着醒來,叫聲減弱成了啜泣,但你停不下來。勒拿進來,想說些什麼,想擁抱你,但最終他叫你喝下一杯很難聞的濃茶。你又一次昏睡。

「遙遠的北方,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勒拿告訴你。

你坐在床沿上。他坐對面的椅子。你正在喝更多苦澀的茶;你的頭比宿醉時更痛。現在並非夜間,但這個房間很暗。勒拿只點了一半的燈。你頭一次察覺空氣中的那股子怪味,跟油燈的煙味區別不大:硫黃味,刺鼻,辛辣。這股味一整天都在,越來越嚴重。勒拿在外面時,氣味最沖。

「鎮子外面的路擁擠兩天了,全是那個方向逃來的人。」勒拿嘆了口氣,揉搓自己的臉。他比你年輕十五歲,但已經看不出那麼大年齡差。他天生灰發,跟很多切拜基人一樣,最讓他顯老的,是臉上新出現的皺紋,還有黑眼圈。「發生過某種地震。很嚴重那種,就在幾天前。我們這兒什麼感覺都沒有,但在蘇姆鎮——」蘇姆鎮在鄰近的峽谷中,騎馬只要一天路程。「整個城鎮全都……」他搖搖頭。

你點頭,但這些不用別人告訴,你早就知道,或者至少可以猜到。兩天前,就在你坐在自家穴屋,呆望孩子的遺體時,有某種東西朝城鎮襲來:大地在經歷一場災變,極其劇烈。這麼嚴重的情況,你以前從未隱知過。用「地震」來稱呼它,已經不夠了。不管它算什麼,其威力都足以讓房子坍塌在小仔身上,於是你放了些東西擋住它的去路——類似堤壩,用你集中起來的意志力,加上從那東西本身攝取到的一些動能。做這件事並不需要思考;新生嬰兒也能做到,儘管可能不像你做得這麼漂亮。地震波分了叉,繞過這條山谷,繼續向前移動。

勒拿舔舔嘴唇。抬頭看你,然後望向別處。他是另外一名知情者,除了你的孩子們之外,只有他知道你的底細。他已經知道了有一段時間,但這是他第一次實際面對相關考驗。你也無法真正用心去思考這件事。

「拉什克現在禁止任何人進出城鎮。」拉什克的全名是:特雷諾的創新者拉什克,小鎮公選出來的鎮長。「這還不是完全封鎖,他說,暫時不是。我本來要去蘇姆鎮,看看能不能幫上忙。但拉什克不允許,然後他派那些可惡的礦工上城牆,幫壯工們巡邏,同時派出探子。還特別叮囑他們要看住我,不許出門。」勒拿攥起拳頭,表情痛苦。「帝國大道上有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患病、受傷,那個可惡的混蛋卻不允許我去救人。」

「緊守大門,此為第一要務。」你輕聲說。嗓子是啞的。夢到傑嘎之後,你尖叫過好久。

「什麼?」

你喝了更多茶水,來緩解咽喉酸痛:「《石經》。」

勒拿盯着你看。他也記得同樣的段落。所有小孩都要學這些,在童園裡。每個人都在營火邊聽到的傳說中長大,知道曾有些睿智的講經人和聰明的測地學者警告心存猶疑的人們,在特定跡象剛開始出現,別人還沒有察覺時,就讓大家做好準備;最後,事實總會證明《石經》正確,眾人得救。

「這麼說,你覺得情況已經嚴重到如此地步?」他沉重地說,「地下的烈火啊,伊松,你一定不是認真的。」

你很認真。情況就這麼嚴重。但你知道,即便是努力解釋,他也不會相信,所以你只是搖頭。沉痛的,讓人窒息的寂靜。過了好久,勒拿小心翼翼地說:「我把小仔也帶來了這邊。他現在在病房,那個,冷箱裡。我會安排,嗯,後事。」你緩緩點頭。

他猶豫了一下:「是傑嘎嗎?」

你又一次點頭。

「你,你親眼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