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尼拔 - 第3章

托馬斯·哈里斯

馬普聽見史達琳有了響動,拿過來一些鬆餅,兩人一起看電視。

WFUL電視台的直升機拍到了那些鏡頭,罕見的連續鏡頭,從頭頂直接拍到的。有線新聞網和別的聯播網都從他們那兒買來了版權。

史達琳已看過一次。她必須看清楚先開槍的是伊芙爾達。她望望馬普,看見她褐色的臉上滿是憤怒。

看完之後史達琳跑開去嘔吐了。

「很難看下去。」史達琳回來說,她雙腳發軟,臉色發白。

馬普跟往常一樣說穿了問題。「你想問的問題是:你殺死了那個抱孩子的美國黑人婦女,我有什麼感想,是吧?這是我的回答:是她先對你開槍的,而我願意你活着。可是,史達琳,你想想看,這個瘋狂的主意是誰出的?是哪頭笨驢派你到那樣混賬的環境裡去跟伊芙爾達·德拉姆戈用槍解決毒品問題的?這他媽的有多聰明?我希望你想想以後是否別再給他們當槍使了。」馬普倒了點茶,停了停。「你要我陪陪你嗎?我可以要求休一天假。」

「謝謝,用不着。給我打電話好了。」

因九十年代的小報繁榮而受益匪淺的《國民閒話報》出了一版號外,即使以它自己的標準來看這版號外也不尋常。有人天亮後往她倆的住房那兒扔了一份,史達琳循聲去檢查,發現了。她原本等着最難堪的東西,現在那東西來了。

「死亡天使:克拉麗絲·史達琳,聯邦調查局的殺人機器」,《國民閒話報》那72磅的哥特體標題尖叫着。第一版的三張照片是:史達琳身穿工作服,正用0.45口徑的手槍射擊;腦漿迸裂的伊芙爾達·德拉姆戈坐在街上,身子俯在嬰兒身上,腦袋歪向一邊,像契馬布埃[9]的聖母像;然後又是史達琳,把一個赤身露體的褐色嬰兒放在白色的案板上,周圍是刀子、魚內臟和鯊魚頭。

圖片下的說明是:「聯邦調查局特工克拉麗絲·史達琳,當年系列殺人犯詹姆·伽姆的擊斃者,在她那把槍上至少又增刻了五個記號。緝毒失敗,死亡人員包括一名抱嬰兒的婦女和兩名警官。」

報道的主要內容有伊芙爾達和第戎·德拉姆戈的毒品生涯;克里普幫在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彈痕累累的街頭的露面;死去的警官約翰·布里格姆的服役情況和他所獲勳章的簡略介紹。

報紙用整個側欄的篇幅介紹了史達琳,文章上方是一幅偷拍的照片:史達琳在一家餐廳里,身穿圓口低領連衣裙,面部生動。

克拉麗絲·史達琳,聯邦調查局特工,七年前因在系列殺人犯「野牛比爾」詹姆·伽姆的家鄉的地下室將其擊斃,曾享有曇花一現的盛名,目前可能面臨部門指控,將在星期四華盛頓一母親之死亡事件中承擔民事責任。該母親被控非法製造安非他明(見第一版重點報道)。

「此事可能會結束她的職業生涯。」中央情報局的兄弟單位煙酒火器局裡某消息提供人士稱。「此次襲擊失敗之全部細節我們尚未獲悉,但約翰·布里格姆不該捐軀。此事是兵敗紅寶石峰後聯邦調查局最不願見到的事。」不肯透露身份之消息提供人士稱。

克拉麗絲·史達琳自到聯邦調查局受訓起便已開始其豐富多彩的生涯。作為弗吉尼亞大學心理學及犯罪學兩個專業的優秀畢業生,她曾被指定訪問極其危險的瘋子漢尼拔·萊克特(本報稱之為「食人生番漢尼拔」),

從彼處獲得了對於搜捕詹姆·伽姆及解救人質,田納西州前美國參議員之女凱瑟琳·馬丁的極為重要的情報。

史達琳特工曾蟬聯三屆系統內部手槍比賽冠軍,然後退出比賽。具諷刺意味的是,在她身邊死亡的布里格姆警官卻是她在匡蒂科受訓時的火器教官及比賽時的教練。

一聯邦調查局發言人稱在靜候內部調查期間,史達琳特工將被解除外勤職務,薪水照發。隨後她將於本周內參加聽證會,該會由職業責任調查部召開,此種會議在聯邦調查局內部是一種嚴厲的審訊。

死者伊芙爾達·德拉姆戈之親屬稱,他們將對聯邦政府提出民事賠償要求,對史達琳本人提出誤殺指控。

在戲劇性的槍戰中抱在母親德拉姆戈懷裡的三個月大的幼兒沒有受傷。

曾多次為德拉姆戈家作刑事訴訟辯護的特爾福德·希金斯律師聲稱,史達琳特工的武器,一支改造過的0.45科爾特半自動手槍,並未獲批准在華盛頓市執法時使用。「該武器危險致命,不宜用於執法。」希金斯說。「但凡使用該武器即已對人的生命構成威脅。」該著名辯護律師稱。

《國民閒話報》從史達琳的一個線人手上買到了她的電話號碼,不斷打電話來,史達琳只好從掛鈎上取下了話筒。她要和局裡通話只能用手機了。

史達琳的耳朵並不太痛,腫起的臉不碰繃帶也不太痛,至少不是跳痛。兩顆泰諾就解決了問題。她並不需要醫生給她開的佩可塞。她靠在床頭板上迷糊起來,《華盛頓郵報》從被單上滑到地下攤開了。她手上有火藥的殘跡,面頰上有幹了的淚痕。

4

你對局裡一往情深,

局裡對你漠不關心。

——聯邦調查局內部臨別贈言

時間還早,聯邦調查局胡佛大廈內的體育館裡幾乎沒有人。兩個中年人在室內運動場跑道上慢跑。巨大的場地上迴蕩着遠處舉重器械的噹啷聲和玩壁球的呼喊嘭叭聲。

兩人慢跑着,語聲斷斷續續。傑克·克勞福德按聯邦調查局局長滕貝里的要求跟他在一起慢跑。兩人已經跑了兩英里,開始喘氣了。

「煙酒火器局的布萊洛克因為威科失利看來會大受折磨,現在還沒有開始,但是敗績既然在身上,他心裡是明白的。」局長說,「他也不妨給孫牧師一個通知,說不再租他的大樓了。」聯邦調查局總覺得在華盛頓的煙酒火器局竟然向孫牧師去租樓辦公十分可笑。

「法拉第因為紅寶石峰下台了。」局長說了下去。

「我不明白。」克勞福德說。七十年代他在紐約跟法拉第共過事,那時一群暴民在位於第三大道和第六十九街交叉口的聯邦調查局辦事處前設置籬柵。「法拉第是個好人,對交戰不設置清規戒律。」

「我昨天早上已經告訴過他。」

「他一聲不響就走了?」克勞福德問。

「不如說他是為自己好。局勢很險惡呢,傑克。」

兩人跑時已略微加快了步伐,頭往後仰。克勞福德從眼角瞄見局長在打量他的身體狀況。

「你多大啦,五十六?」

「沒錯兒。」

「再過一年就是按規定退休的年齡了。許多人到48、50歲就退休,那時還可以再找份工作。你是不會想那麼乾的。可你還想在貝拉去世之後有點事做。」

克勞福德跑了半圈沒有說話,局長明白自己說走了嘴。

「對這事我沒有輕率的意思,傑克。多琳那天說——」

「在匡蒂科還是有事可做的。我們打算在互聯網上把VICAP[10]合理化,讓每個警察都可以使用。你從預算里已經知道了。」

「你曾經想過當局長嗎,傑克?」

「我從來不覺得那是我的活兒。」

「那不是你的活兒,你不是搞政治的材料,絕不會當局長的,絕不會成個艾森豪威爾,或是奧馬爾·布拉德利[11]的。」他示意克勞福德停步,兩人站在跑道邊喘着氣。「不過你可以做個巴頓將軍[12],傑克。你可以帶着士兵衝進槍林彈雨,還叫他們喜歡你,而那正是我所缺乏的才能。我要士兵打仗只能驅趕。」滕貝里匆匆四面一望,從一張長凳上拿起毛巾,搭在肩上,像穿上了宣布死刑的法官制服。他的眼睛亮了。

有的人需要激將法才硬得起來,克勞福德望着滕貝里的嘴唇動作,心裡想。

「關於最近這樁德拉姆戈太太抱着孩子被殺死和她那支麥克10與製毒車間的案子,司法監督部門需要一塊肉做犧牲,一塊新鮮的、咩咩叫的羊的肉;傳媒也需要一塊肉。藥物管理局非扔給他們一塊肉不可。煙酒火器局也得扔一塊。但是在我們這方面,扔一隻雞他們也就該滿意了。克倫德勒認為我們只要把克拉麗絲·史達琳給他們,他們就不會再為難了。我贊成他的意見。煙酒火器局和藥物管理局因為計劃了這次襲擊得要承擔責任。但槍畢竟是史達琳開的。」

「打死了一個先開槍殺了警察的人?」

「問題是錄像,傑克。你沒有看錄像,是嗎?公眾並沒有看見伊芙爾達·德拉姆戈射擊約翰·布里格姆,沒有看見伊芙爾達先對史達琳開槍。你如果不明白自己要看什麼,你就會視而不見。有兩億人看見伊芙爾達·德拉姆戈以保護孩子的姿勢坐在地上,腦袋被打開了花。而這兩億人里有十分之一有選舉權。別說了,傑克,我知道你有一段時間曾經希望把史達琳當做你的門生。但是她那張嘴太厲害,傑克,跟某些人一開頭就沒有處好關係——」

「克倫德勒是個混蛋。」

「聽我講,你先別插嘴,等我說完。史達琳的職業生涯原本沒有前途,我們會不帶成見地給她行政撤職處分,文件上不會寫得比遲到或缺席的處分更重——她還能找到工作。傑克,你在聯邦調查局行為科學處成績卓著,許多人認為你要是更會照顧自己的利益的話,地位應該比處長高得多。我願意第一個告訴你,傑克,你將以副局長的職務退休。我說話算話。」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對此事袖手旁觀的話?」

「按事物的正常程序辦下去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傑克。事情就是這樣。傑克,看着我。」

「怎麼,滕貝里局長?」

「我不是在要求你,而是直接命令你,這事你別插手。別錯過機會了,傑克。有時候你必須熟視無睹。我就熟視無睹過。聽着,我知道那很困難,相信我,你的感覺我能體會。」

「我有什麼感覺?我的感覺不過是想洗個淋浴。」克勞福德說。

5

史達琳理家有效率,但不精細。兩人合住房她的這一半雖很乾淨,什麼都能找到,東西卻有越堆越高的傾向——洗乾淨的衣服不整理,雜誌多得放不下。她那直到最後一分鐘才燙衣服的本領也是世界水平的,而且不用打扮。她就是那樣過日子的。

她需要秩序時就鑽到合住房對面去——到公用廚房那邊阿黛莉亞的房裡去。要是阿黛莉亞在那兒,她就可以跟她商量,阿黛莉亞的意見總是很中肯,不過有時說得比史達琳希望的還要露骨。她們有個默契,阿黛莉亞若是不在,史達琳可以坐到阿黛莉亞那整整齊齊的房裡去思考,只要不把東西扔在那邊就行。今天她就坐在了那裡。那是那種無論主人在不在都感覺有主人在的屋子。

史達琳坐在那兒望着馬普奶奶的保險單。保險單嵌在手工製作的框子裡,掛在牆上,跟掛在她奶奶農莊的佃戶房裡時一個樣,也跟阿黛莉亞小時候掛在遊戲室里時一個樣。阿黛莉亞的祖母以賣菜賣花為生,一個一個小錢積攢起來交了保險費。她已經可以拿付過的保險單貸款,就靠這個讓阿黛莉亞苦苦支撐着渡過了大學最後的難關。還有一張照片是那小老太婆自己的,漿過的白色硬領上的臉沒有笑意,草帽邊下的黑眼睛閃耀着古老的智慧。

阿黛莉亞能感覺到自己的出身背景,每天都從中吸取力量。現在史達琳也在尋求自己的力量,想打起精神來。波茲曼的路德教孤兒院給了她食物、衣服和正當行為的規範。可是,就她現在的需要而言,要尋找力量她還只能指望自己的血統。

既是出生在貧苦白人之家,你還能指望什麼?何況是生在重建工作直到五十年代末才完成的地區。既然出生在常被大學生叫做「山里人」、「鄉巴佬」的家庭,常被別人居高臨下地稱為「藍領」的阿巴拉契亞山山民;既然連南方那些貴族身份未必可靠的、輕視體力勞動的人也把你家的人叫「啄木鳥」——你還能找到什麼傳統的家風作為你的楷模?說我們在布爾溪[13]打得他們屁滾尿流嗎?說老格蘭特在維克斯堡[14]幹得漂亮嗎?說夏洛[15]的一角永遠成了亞祖城[16]嗎?

要是能靠繼承來的東西做出了成就,利用那倒霉的四十英畝土地和一頭滿身泥的騾子搞出了名堂來,倒也榮耀,可是你自己總得先有個設想吧!而那設想別人是不會告訴你的。

史達琳在聯邦調查局受訓時取得了成功,因為她沒有退路。她大部分日子都是在社會機構里靠尊重機構、刻苦努力、恪守紀律過下來的。她總在不斷進步,總能獲得獎學金,總是跟人合作。到了聯邦調查局她旗開得勝,卻沒有得到提升,這種經歷使她覺得陌生而可怕。她像只關在瓶里的蜜蜂,老撞在玻璃壁上。

她為當着她的面被殺死的約翰·布里格姆傷心了四天。很久以前布里格姆曾經對她提出過一個要求,她婉拒了。他又問她他們倆是否能夠成為朋友,真正的朋友,她同意了,誠心誠意地同意了。

她必須接受一個現實:自己在費利西亞納魚市殺死了五個人。有個人影在她心裡反覆閃現:胸口被兩輛車夾壞的那個克里普幫的人,那人的手在車頂亂抓,槍掉了下來。

為了減輕心裡的負擔,她有一回曾到醫院去看過伊芙爾達的嬰兒。伊芙爾達的媽媽正在那兒抱起小孫子準備回家。她從報紙上的照片認出了史達琳,把嬰兒交給了護士,史達琳還沒有明白她打算幹什麼,老太婆已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打在有繃帶的一面。

史達琳沒有還手,只是扣住老太婆的手腕,把她頂在了產科病房的窗戶上,直到她放棄了掙扎。老太婆的臉抵在噴滿唾沫的窗玻璃上扭歪了。血從史達琳臉上流了下來,痛得她發暈。她到急救室重新縫合了耳朵,並沒有提出醫藥賠償要求。一個急救室的助手向《國民閒話報》透露了消息,得到了三百美元。

她還得出去兩次——一次是給約翰·布里格姆做最後的處理,一次是到阿靈頓國家公墓參加他的葬禮。布里格姆的親戚很少而且疏遠,他最後的書面要求是讓史達琳照顧他。

他面部傷害嚴重,需要使用不露出臉的棺材,但是她仍然盡力收拾好了他的面貌,給他穿上了綴有銀星獎章[17]的、完美的海軍藍軍服,緞帶上還綴着其他的勳章。

葬禮以後,布里格姆的上司給了史達琳一個盒子,裡面盛着約翰·布里格姆的私人槍械、臂章和他永遠凌亂的辦公桌上的一些東西,包括一隻從杯子裡飲水的傻呵呵的風信雞。

史達琳面臨着五天後的一次聽證會,那有可能會毀掉她。除了接到過傑克·克勞福德的一次電話之外,她的工作電話一直沒有響過,而可以談心的布里格姆又死了。

她給她在聯邦調查局特工協會裡的代理人打過電話,那人的勸告只不過是參加聽證會時別戴搖晃的耳環,別穿露腳趾的鞋。

電視和報紙每天抓住伊芙爾達之死像搖晃死耗子一樣搖個沒完。

在這兒,在馬普絕對整潔的屋子裡,史達琳努力思考着。

能夠毀掉你的蠕蟲是:同意批評你的人的看法,討得他們的歡心。

一陣噪音干擾了她。

史達琳使勁回憶她在偽裝的貨車裡確實說過的話。她是否說過多餘的話?噪音繼續干擾。

布里格姆讓她向別人介紹伊芙爾達的情況時,她表現了敵意嗎?她說過什麼語意含糊的……

噪音繼續干擾。

她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聽見的是隔壁她自己門鈴的聲音。也許是個記者吧,她還估計着會收到民事傳票。她拉開馬普房子正面的窗簾一看,一個郵遞員正要回郵車去。她打開馬普的大門,趕上了他。她在簽字領取快件時背過了身子,躲開了街對面新聞車的遠距離攝影。

信封是紫紅色的,精細的亞麻紙上有絲質的條紋。心煩意亂的她想起了一點什麼。她進了屋,避開了耀眼的陽光,看了看信封,精美的印刷體字。

史達琳心裡恐怖的音調原本嗡嗡不斷,這時又發出了警告。她覺得腹部的皮膚顫動起來,好像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從她身前流下。

史達琳捏着信封的兩角進了廚房,從皮夾子裡拿出取證用的白手套那是她永遠隨身帶着的——。她在廚房的硬桌面上按了按信封,又仔細全部摸過。雖然紙質很硬,定時炸彈的電池總是能摸到的。她明白應該去透視一下,如果打開信封,可能惹上麻煩。麻煩,哼,麻煩個鬼!

她拿起菜刀裁開信封,取出了那張絲質的信紙,不用看簽名她已經知道是誰寫來的了。

親愛的克拉麗絲:

我滿懷熱情地注視着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開的作踐。我從來沒有為自己受到的羞辱痛苦過,除了受到監禁時覺得不方便之外,但我怕你會對前途想不開。

我們倆在地牢里討論時,你的父親,那個已經去世的巡夜人,在你的價值體系里顯然有巨大的分量。我認為你在結束詹姆·伽

姆的女裝設計師[18]生涯時所取得的勝利最令你高興,因為你可以想像那是你父親的業績。

可現在,你在聯邦調查局已經失寵了。你是否覺得自己在走着你父親的路呢?你曾經設想過他做了處長——或者比傑克·克勞福德更大的官,做了副局長,驕傲地望着你前進嗎?而現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為你的恥辱感到難堪,抬不起頭了呢?是因為你的失敗嗎?你那大有前途的事業就這樣遺憾地、渺小地結束了嗎?你看見你自己干着你媽媽在吸毒者對你父親射出那顆子彈之後被迫去乾的僕役活嗎?唔……你的失敗會不會玷污了他們倆?人們會不會錯誤地認為你的父母都是拖車營地里招凶惹禍的白人渣滓?告訴我真話,史達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們再談。

我現在要告訴你你所具有的一種品質,它能夠幫助你:你不會因為淚眼模糊而看不見東西,你還有頭腦繼續讀下去。

你會覺得有一種練習對你有用處,我要你跟着我做。

你有黑色的長柄平底煎鍋嗎?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像你會沒有那種鍋。把它拿到桌上來,打開頭頂的燈。

馬普繼承了她奶奶的長柄平底煎鍋,常常使用。那鍋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玻璃,從沒有沾過肥皂。史達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着鍋,克拉麗絲。彎腰低頭看看,它如果是你媽媽的鍋(那是很可能的),它的分子裡就保存着所有在它旁邊進行過的談話所造成的振動。所有的談話:發小脾氣的話、舉足輕重的知心話、對災難的平淡的敘述、愛情的嘟噥和詩篇。

在桌邊坐下來吧,克拉麗絲,往鍋里看。那鍋要是使用得很多,就會是一片漆黑,是嗎?望着它就像望進一口井裡。鍋底上沒有你清楚的面影,但是你在鍋底模糊出現了,是嗎?你在那兒有一張黑臉,後面的光像個日冕,你的頭髮像在燃燒。

我們都是碳元素的精製複合物,克拉麗絲。你、鍋、你在地下冷得像鍋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聽着,你那奮鬥過的爸爸和媽媽所發出的真正聲音是什麼?他們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我要的是確切的回憶,不要堵在你心裡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