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隕落 - 第3章

肯·福萊特

比利聳聳肩。新來的孩子都會分給一位煤礦董事的助理。「沒辦法知道。」

「我希望他們把我分到馬廄去。」湯米喜歡馬。礦上大概養了五十匹矮種馬。礦工裝滿道車後,就由這些馬沿着鐵軌拉上來。「你想幹什麼樣的工作?」

比利希望他們不會讓他干太重的活兒,他年紀小,還沒什麼的體力。但他不願意承認這一點。「給道車上油。」他說。

「為什麼?」

「好像挺輕鬆的。」

他們經過學校,昨天他們還是那裡的學生呢。那是一座維多利亞式建築,帶着教堂那樣尖尖的窗戶。它是由菲茨赫伯特家族創建的,校長總是樂此不疲地提醒學生這一點。伯爵還任命了教師,決定課程的安排。牆上掛着描繪戰爭勝利的油畫,英國的莊嚴偉大是其一成不變的主題。每天的頭一節課是誦讀《聖經》,教授英國聖公會的嚴格教義,儘管幾乎所有的孩子都來自非國教徒家庭。學校還有個管理委員會,爸爸就是裡面的成員,但委員會除了提建議以外沒有其他權力。爸爸說,伯爵對待學校就像對待他的私人財產一樣。

最後一個學期,比利和湯米學了採礦原理,女孩子們學習縫紉和做飯。比利驚奇地了解到腳底下的大地是由不同種類的土層組成的,就像一疊三明治一樣。煤層——這個字眼他一直聽人說起,但並沒有真正明白它的意思——就是其中的一層。老師還告訴他,煤炭是枯葉等植物性物質經過幾千年的積累,再經過上面的土壤緊壓後形成的。湯米——他的父親是個無神論者——就說,這證明了《聖經》是不正確的。但比利的父親說這只是其中一種解釋。

這個時間學校還沒人,操場顯得十分冷清。讓比利感到自豪的是,他已經把學校拋在了後面,儘管他內心還是有點兒希望自己能回到那裡,而不是下礦井。

當他們走近坑口的時候,街道上早已滿是礦工了,每個人都帶了一個鐵餐盒和一瓶茶水。他們穿的衣服都一樣,都是那種一到工作場所就脫掉的舊外套。有些煤礦很冷,但阿伯羅溫的是熱井,男人們工作時只穿內衣和靴子,或者粗麻布短褲,大家戴棉墊帽子,一直都戴,因為隧道的頂部很低,很容易撞到腦袋。

比利可以越過房頂看見那台卷揚機,那座塔架頂上有兩個朝相反方向轉動的大輪子,拉動纜繩升降吊籠。在南威爾士山谷里,大多鎮子都豎立着這類坑口裝置,就像農村裡的那些教堂尖頂一樣。

其他的建築零落分布在坑口周圍,就好像是意外散落的,其中有礦燈房、煤礦辦公室、鐵匠鋪和幾個商店。鐵路在建築之間蜿蜒穿行。垃圾場那兒扔着破損的道車、日久開裂的木材、飼料袋和廢棄生鏽的破爛機器,這些東西統統蒙上了一層煤灰。爸爸總是說如果礦工們把一切弄得井井有條,就會少發生一些事故。

比利和湯米走進煤礦辦公室。綽號叫「斑點」的亞瑟・盧埃林在前面的那間房裡,這個職員的年紀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白襯衫的領口和袖口帶着污漬。他正在等着他們——兩人的父親先前已經安排他們今天開始工作。斑點在一本賬簿上記下他們的名字,然後帶他們到煤礦董事辦公室。「小湯米・格里菲斯和小比利・威廉姆斯前來報到,摩根先生。」他說。

馬爾德溫・摩根個頭高大,穿着一身黑色外套,袖口上纖塵不染。他粉紅的臉頰上看不出一點胡茬兒,想必他每天都要刮鬍子。牆上的鏡框裡鑲着他的工程師證書,他的禮帽——那是他另一個身份的象徵——陳列在門邊的外套架上。

讓比利驚訝的是,屋裡並不是他一個人。他旁邊站着一個更讓人害怕的人物:珀西瓦爾・瓊斯,凱爾特礦業公司的董事長,這個公司持有並經營阿伯羅溫和其他幾個煤礦。這人個子矮小,生性好鬥,礦工們都叫他「拿破崙」。他穿着常禮服,上身是黑燕尾服,下身是灰條紋長褲,一頂大禮帽還戴在頭上沒摘下來。

瓊斯嫌惡地看着兩個男孩。「格里菲斯,你父親是個革命性社會主義者。」他說。

「是的,瓊斯先生。」湯米說。

「還是個無神論者。」

「是的,瓊斯先生。」

他把目光轉向比利:「而你的父親是南威爾士礦工聯合會的官員。」

「是的,瓊斯先生。」

「我不喜歡社會主義者。無神論者註定遭受永恆的詛咒。工會成員更是狗屁不如。」

他瞪着他們,但沒提什麼問題,所以比利也就閉口不語。

「我不需要愛鬧事的人,」瓊斯繼續說,「在朗達山谷,他們已經罷工了四十三周,就因為你父親那種人挑撥事端。」

比利知道,朗達罷工不是因為鬧事的人,起因是佩恩格萊格的伊利礦井業主把自己的礦工鎖在了礦井外面。不過他嘴上什麼都沒說。

「你愛鬧事嗎?」瓊斯伸出乾瘦的指頭指着比利,讓比利打了個哆嗦,「你父親跟你說過沒有,讓你為我工作的時候維護自己的權利?」

比利使勁兒想着,但瓊斯這樣虎視眈眈看着他,讓他很難想起什麼。爸爸今早沒說什麼話,但他昨晚倒是提了一些建議。「是的,先生,他告訴我,不要對老闆出言無禮,那是我的工作。」

斑點・盧埃林在他身後竊笑了幾聲。

珀西瓦爾・瓊斯不覺得可笑。「粗魯傲慢的傢伙,」他說,「但如果我把你解僱的話,整個山谷都會罷工。」

比利可沒有想過這一點。他有那麼重要嗎?不——但礦工們可能為堅持那條不讓他們同僚的孩子吃虧的原則而罷工。他還沒工作五分鐘呢,聯合會就已經在保護他了。

「讓他們走吧。」瓊斯說。

摩根點了點頭。「帶他們到外面去,盧埃林,」他對斑點說,「里斯・普萊斯會關照他們的。」

比利暗暗叫苦。里斯・普萊斯是個更討人厭的助理。一年前他追求過艾瑟爾,被她拒絕了。她拒絕過阿伯羅溫的大部分單身漢,但普萊斯懷恨在心。

斑點使勁一擺頭。「出去。」他說,自己跟在他們後面,「去外面等普萊斯先生。」

比利和湯米離開大樓,倚在門邊的牆上。「我真想照着拿破崙的胖肚子狠狠來一拳,」湯米說,「這個資本主義的混蛋。」

「是呀。」比利說,不過他沒有這種想法。

里斯・普萊斯一分鐘後出現了。跟所有的助理一樣,他戴着一頂圓冠帽,那種帽子比礦工帽貴,但比圓頂禮帽便宜。他背心口袋裡裝着一個筆記本和一支鉛筆,手裡還拿着一把碼尺。普萊斯的臉頰上長着黑色的胡茬兒,門牙之間有條縫。比利知道他人很聰明,但也很狡猾。

「早上好,普萊斯先生。」比利說。

普萊斯顯得疑心重重。「你跟我說早上好,是有什麼事,比利乘二?」

「摩根先生說,讓我們跟你一塊下井坑。」

「他說的?是現在嗎?」普萊斯一副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的樣子,有時候他還往後看,好像時刻在防備什麼地方會出麻煩。「我們看看再說。」他抬頭看着卷輪,好像在那兒尋找某種解釋。「我沒時間對付小孩子。」他走進了辦公室。

「我希望他找別人帶我們下去,」比利說,「他恨我們家的人,因為我姐姐沒跟他在一起。」

「你姐姐覺得她要是嫁給阿伯羅溫的男人就太可惜了。」湯米說,顯然是在重複他聽來的話。

「他們就是配不上她。」比利堅決地說。

普萊斯走了出來。「好吧,跟我來。」說完,他便快步走在前面。兩個男孩跟着他進了礦燈房。管礦燈的人遞給比利一個閃亮的黃銅安全燈,他像礦工那樣把燈拴在皮帶上。

在學校時他對礦工安全燈已有所了解。煤炭開採的危險之一是甲烷,那是從煤層里滲出來的一種易燃氣體。礦工們稱之為沼氣,它是所有地下爆炸的罪魁禍首。威爾士的礦坑是出了名的瓦斯坑。安全燈經過巧妙設計,火焰不會點燃沼氣。實際上,火焰會改變形狀,變長,從而發出警告——因為沼氣並沒有氣味。

如果燈滅了,礦工便無法自己把它重新點着。這裡禁止任何人帶火柴下井,礦燈是鎖死的,以免有人破壞規矩。礦燈熄滅後需要送到照明站,它通常在坑底靠近豎井的地方。這樣就有可能走上三里多的路,甚至更遠。但為了避免發生地下爆炸,這樣做是值得的。

學校里的老師告訴男孩們,安全燈是礦主對雇員表示關切的方式之一。爸爸說:「就好像防止爆炸、避免停工或隧道受損對老闆們沒好處似的。」

拿到自己的礦燈後,礦工們站成一排等待吊籠。隊列邊上巧妙地安放了一塊公告板。上面貼着手寫或印刷粗糙的告示,板球賽的廣告、飛鏢比賽、丟失小刀尋物啟示、阿伯羅溫男聲合唱團演唱會海報,還有免費圖書館舉辦的一場卡爾・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理論講座的預告。不過助理們不用排隊,普萊斯一直往前擠,兩個男孩緊跟着他。

像大多數礦坑一樣,阿伯羅溫有兩個豎井,電風扇從一個井口吹進空氣,再從另一個井口排出來。礦主經常異想天開地給豎井起名字,兩個豎井一個叫皮拉姆斯,另一個叫西斯貝[2]。這邊的皮拉姆斯是上升井,比利能感覺到一股來自井底的暖空氣。

去年,比利和湯米決定去看看下降井。在復活節後的星期一礦工放假休息,他們躲過更夫,偷偷穿過垃圾場到了坑口那裡,然後爬過防護圍欄。井口被吊籠的外殼擋着,並未完全封閉,他們肚皮貼地趴在井口邊上往下面窺望。他們看着那個可怕的洞穴,感到一種駭人的魔力,比利只覺得肚子裡翻江倒海。黑暗似乎無限深遠。他感受到了一種震顫,其中一半是僥倖,因為他不必進到裡面,另一半是恐怖,因為總有一天他要下去的。他朝下面丟了一塊石頭,兩人聽着石頭在木製的吊籠芯子和磚砌的井壁上反彈發出的聲響。他們等着,時間長得可怕,最後才聽到那微弱而遙遠的濺水聲,石頭終於落在了井底的水窪里。

現在,一年過去了,他就要經歷那塊石頭走過的歷程了。

他告訴自己別當膽小鬼。他要表現得像一個男人一樣,不管心裡是怎麼想的。最糟糕的事情莫過於讓自己丟臉了,比死還讓人害怕。

他能看見那滑動柵門把井口封閉起來。那後面便是空洞洞的所在,因為吊籠在往上升。在更遠的井口另一端,他能看見高高的繞線引擎帶着大輪子轉動。機械裝置噴出一股股蒸汽。電纜抽動着導杆,發出鞭子似的聲響。到處瀰漫着熱乎乎的機油氣味。

一陣鋼鐵的撞擊聲後,空的吊籠出現在門的後面。礦坑監工,在上面負責吊籠的那個人這時把門撥開。里斯・普萊斯走進空吊籠,兩個男孩也跟了進去。十三名礦工隨後進來——吊籠一共能裝十六人。監工把門「嘩」的一聲關上。

接着是一陣停頓。比利感到渾身乏力。他腳下的地板是結實的,但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從分布稀疏的欄杆之間擠出去。吊籠懸空掛在鋼絲繩上,但即使這也不是絕對安全:每個人都知道,提爾潘垂的繞組電纜在1902年的一天突然斷裂,吊籠急墜井底,八人當場摔死。

他對旁邊的礦工點點頭。這人是「板油」哈利・休伊特,有一張胖臉,儘管個頭較比利高了三十厘米,卻只比他大三歲。比利記得休伊特在學校的樣子,他一直留在三年級,跟十歲的孩子們待在一塊,每年考試都不及格,直到他年齡夠了便開始工作。

鈴響了,這標誌着井底把鈎工已經把那邊的門關上。坑口監工拉動槓桿,接着另一種鈴聲響了。蒸汽機發出噝噝聲,然後又是「砰」的一聲爆響。

吊籠落入虛空之中。

比利知道它進入了自由落體狀態,然後再及時剎車以便緩慢着陸。但任何理論上的先見都沒能讓他對墜入地球內部帶來的震撼做好準備。他雙腳離開了地面。他嚇得尖叫起來。他完全失去了控制。

礦工們全都笑了起來。他們知道這是他第一次下井,早就等着看他的反應,他隨即意識到這一點。這太晚了,他看見他們全都抓着吊籠的欄杆,防止自己飄起來。但學到的知識對平息他的驚恐毫無作用。他只能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叫聲。

制動器終於嚙合。下跌的速度放慢,比利的腳碰到地面。他抓住一根欄杆,勉強讓自己停止晃動。一分鐘後,驚慌被一種屈辱感替代,那感覺十分強烈,他就要憋不住眼淚了。他看着板油那張笑嘻嘻的臉,大聲喊着壓過噪音:「閉上你的大嘴,休伊特,你個臭傻瓜。」

休伊特的臉頓時變了色,顯得氣洶洶的,但其他人笑得更歡了。比利不得不對耶穌抱歉自己說了髒話,但他稍稍感到自己不那麼像個傻瓜了。

他看了一眼湯米,湯米一臉刷白。他是不是也尖叫了?比利不敢去問,反正他也不會承認。

吊籠停了下來,門「嘩啦」一聲打開,比利和湯米顫抖着走出來,進了礦井。

裡面是一片昏暗。礦工的燈還不如家裡牆上掛着的煤油燈亮。坑道里黑得像無月的夜晚。或許採煤也用不着看得太清楚,比利想。他嘩嘩趟過一處水窪,水面在昏暗的燈光中閃着微亮。他覺得嘴裡有一種奇怪的味道:空氣中滿是煤灰。人有可能整天呼吸這種空氣嗎?這正是礦工們咳嗽不斷、總在吐痰的原因吧。

有四個人等着坐吊籠升到地面,比利發現這幾個人是消防員。每天早上在礦工開工前,消防員都要測試氣體。如果甲烷濃度太高,他們就會命令礦工們暫時不要工作,直到通風扇把氣體清除乾淨。

緊挨着他的是一排矮種馬用的畜舍,一扇打開的門通向一間光線充足的房間,裡面放着一張桌子,大概是助理辦公室。礦工們分散開來,沿着從井底輻射出去的四條坑道走遠。坑道被稱為平巷,通往挖煤的礦面。

普萊斯帶他們去了一個庫房,打開門上的掛鎖。他挑了兩把鏟子,遞給兩個男孩,再把房子鎖上。

他們走到馬廄那邊。一個只穿短褲和靴子的男人正在把混合了馬糞的乾草從畜舍里往外鏟,扔進一輛裝煤的道車。汗水順着他肌肉發達的後背流下來。普萊斯對他說:「要不要個男孩幫你?」

那人轉過身來,比利認出他就是戴・潑尼斯,畢士大禮拜堂的長老。戴沒表示出任何認出比利的跡象。「我不要那個小的。」他說。

「好吧,」普萊斯說,「另外那個是湯米・格里菲斯。他就跟你了。」

湯米顯得很高興。他如願以償了。儘管他只管清理馬糞,但他現在算是在馬廄工作了。

普萊斯說:「來吧,比利乘二。」隨後便走進一條平巷。

比利肩上扛着鐵鍬跟在後面。湯米不在身邊,讓他感到更心急了。他真希望自己也去清理馬廄,跟他的朋友在一起。「我要幹什麼活兒,普萊斯先生?」他問。

「你猜猜,猜不到嗎?」普萊斯說,「你覺得我他媽給你鐵鍬幹什麼用?」

比利被他口無遮攔的話震驚了。他猜不出自己要去幹什麼,但他沒再多問。

坑道是圓的,頂棚由彎曲的鋼筋支撐着。一根五厘米粗的管道沿着頂棚延伸過去,想必是輸水用的。每天晚上,平巷裡都要灑水,以便減少灰塵。這不僅對人的肺部造成威脅——如果只因為這個,凱爾特礦業才不會在乎——更是因為灰塵構成火災隱患。然而,這種噴淋系統並不完備。爸爸強調說應該用十五厘米直徑的管子,但珀西瓦爾・瓊斯不願意花這筆錢。

大約走了四百米後,他們拐進了一個傾斜向上的交叉坑道。這是一條更舊、更狹窄的通道,周圍用木板支撐,而不是鋼圈。在頂棚較低的地方,普萊斯不得不縮着脖子。這樣走了大概三十米,兩人便進了礦工幹活的地方,他們已經開始在那兒劈煤了。

比利聽到轟隆隆的聲響,普萊斯隨即說:「進檢修孔。」

「什麼?」比利看着地面。檢修孔通常在城鎮人行道上才有,他在地上除了道車用的鐵軌以外,什麼也沒看見。他抬頭看見一匹矮馬正邁着碎步朝他衝過來,下坡的速度很快,後面拖着一串道車。

「去檢修孔!」普萊斯喊道。

比利還是沒明白到底要他幹什麼,但他可以看見坑道比道車寬不了多少,他就要被車碾碎了。接着,普萊斯好像一步跨到了牆裡頭,消失了。

比利丟下鐵鍬,轉身朝來時走的那條路跑去。他試圖跑在矮馬的前面,但它移動的速度快得驚人。這時,他看見了牆上鑿出來的壁龕,從上到下跟坑道一樣高,然後他意識到自己看見過這種壁龕,每隔二十五碼左右就有一個,只是當時沒太留意。普萊斯說的檢修孔大概指的就是這個。他閃身往裡面一躲,那一串道車轟隆隆開了過去。

道車過去後,他走了出來,大口喘着氣。

普萊斯假裝生氣,臉上卻在笑。「你還得更機靈點兒,」他說,「否則,你就會死在這兒,跟你哥哥一樣。」

比利發現不少人都喜歡嘲弄小孩子的無知。他認定自己長大以後絕不會幹這種事。

他撿起地上的鐵鍬。鐵鍬完好無損。「算你走運,」普萊斯品評道,「如果讓道車軋壞了,你就得賠一把新的。」

他們繼續往前走,很快就到了一個廢棄的工作區。腳下沒有那麼多水,地面覆着一層厚厚的煤灰。他們拐了好幾個彎,比利完全喪失了方向感。

他們走進一條被一輛骯髒破舊的道車堵死的坑道。「這塊地方必須清理出來。」普萊斯說。這是他第一次費心思解釋什麼,但比利覺得他在撒謊。「你的工作是把垃圾鏟到道車裡。」

比利四下看了看。這裡的塵土有三十厘米厚,他的礦燈所能照到的地方到處都是,他懷疑更遠的地方也一樣。就算他鏟上一個禮拜也不會有多大變化。問題是,這到底有什麼必要呢?這片區域已經採掘完了。不過他沒再問什麼。或許這是一種考驗。

「我過一會兒就回來,檢查你的工作進度。」普萊斯說完,便原路折返,把比利一個人留在那兒。

比利沒有料到這一點。他原以為自己會跟大人們一起工作,從他們那兒學點什麼。但他只能按照吩咐去做。

他把礦燈從腰帶上解下來,看周圍有沒有地方安放。沒有任何地方能當架子用。他把燈直接放在地上,但放在那兒就幾乎沒什麼用了。接着,他想起了爸爸給他的大釘子。這下它們派上用場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用鐵鍬背把它敲進支撐洞壁的木板,然後把礦燈掛在上面。這下好多了。

道車有大人胸口那麼高,對比利來說就是與肩同高了,他一幹起來就發現一半的土渣都從鍬上掉落,無法倒進道車。他改進方法,彎轉鍬面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幾分鐘後他便渾身是汗了,這時他發現了第二根釘子的作用。他把它釘在另一片木板上,然後把襯衣和褲子掛在上面。

過了一會兒他察覺有人在看自己。他眼角的餘光看見一個黑影雕像般一動不動站在那兒。「哎呀,上帝!」他叫了一聲,轉身對着那邊。

是普萊斯。「我忘了檢查你的燈了。」他說。他把比利的礦燈從釘子上拿下來,動了動某個部件。「不太妙,」他說,「我把我的留給你。」他把另一個礦燈掛在那兒,然後便消失了。

這傢伙令人生厭,但至少還算把比利的安全放在心上。

比利繼續干着活。不一會兒他就感到胳膊和腿開始疼起來。他早已習慣用鐵鍬了,他這樣對自己說着:爸爸在屋後一塊沒用的地方養了一頭豬,每星期鏟一次豬舍里的糞便成了比利的活計。但那件事只消一刻鐘就幹完了。他有可能幹一整天嗎?

塵土下面是石頭和泥地。一會兒工夫,他已經清理出一塊四十平方分米的區域,與坑道同寬。煤灰剛剛填滿道車的底部,但他已經感到精疲力竭。

他試圖拉動道車,省得自己帶着鏟起的煤灰走太遠,但它已經好久不用,輪子好像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