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孤兒 - 第3章

查爾斯·狄更斯

奧利弗對什麼是董事會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對這一番話感到非常驚訝,不知究竟該笑還是該哭。他沒有時間來考慮這個問題,因為邦布爾先生用手杖在他的頭上輕輕敲了一下,他清醒過來了,接着邦布爾先生又在他的背上輕敲了一下,他馬上緊張起來。邦布爾先生叫他跟着,把他領到一個粉刷過的大房間裡。房間裡放着一張方桌,圍坐着八個或十個胖乎乎的先生。一位圓臉盤、臉色紅潤又特別胖的先生坐在首席,他坐的扶手椅比其他的椅子都高。

「向董事會鞠躬。」牧師助理說道。奧利弗拭去掛在眼角上的兩三滴眼淚,看見只有方桌,沒有餐桌,便向方桌鞠了一躬。

「你叫什麼名字,孩子?」坐在高椅上的那位先生問道。

奧利弗見到這麼多先生嚇得要命,渾身不停地發抖。牧師助理又從後面輕輕敲了他一下,他便大哭起來。因為發抖和哭泣的緣故,他的回答聽上去含糊不清。於是,一位身穿白背心的先生說奧利弗是個傻瓜。這是這位先生以此自娛自樂的重要方法。

「孩子,」高椅子上的先生說,「聽我說,我想你曉得自己是個孤兒吧!」

「什麼是孤兒,先生?」可憐的奧利弗問道。

「這男孩是個傻瓜——我剛才就認為他是個傻瓜。」穿白背心的先生說道。

「噓!」第一位開口的先生說道,「你知道你沒有爸爸或媽媽,你是由教區撫養的,是吧?」

「知道,先生。」奧利弗回答,傷心地哭泣着。

「你哭什麼?」穿白背心的先生問道。是的,這很反常。這男孩有什麼理由哭呢?

「希望你每天晚上做禱告,」另一位先生以粗啞的聲音說道,「為那些養你、照顧你的人禱告——像個基督徒那樣。」

「好的,先生。」男孩結結巴巴地說。最後開口的那位先生無意中說對了。倘若奧利弗為撫養他和照顧他的人禱告,就很像一個基督徒,一個了不起的虔誠的基督徒。可是他沒有祈禱,因為誰也不曾教過他。

「好啦!你到這兒來是為了接受教育,學會一門有用的手藝。」坐在高椅子上的臉色紅潤的先生說道。

「明天早晨6點,你就開始撕麻絮14。」穿白背心的那個粗暴的人補充道。

因為受教育和學手藝這兩件恩惠被合併為撕麻絮這一簡單的工序,奧利弗在牧師助理的提醒下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被匆匆帶到一間大的收容室。奧利弗躺在粗糙而硬邦邦的床上一直哭到睡着為止。這是英國法律多麼溫和高尚的又一例證!這些法律讓貧民們入眠!

可憐的奧利弗!當他進入夢鄉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到董事會就在當天達成了一項決議。它將運用最具實質性的影響來控制他今後的一切命運。決議的要點如下:

本董事會的成員是些聰明透頂、深謀遠慮的哲人。當他們開始把注意力轉向濟貧院的時候,他們立即發現普通人永遠也不會發現的東西——窮人喜歡它!濟貧院成了受較貧窮的階層歡迎的一個公共娛樂場所。它是一個免費的小旅館,終年提供免費的早餐、午餐、茶點和晚餐;是一座磚頭灰泥砌成的天堂,人們在這兒只玩耍不幹活。「哦嗬!」董事們說,看起來很有見識的樣子,「我們是糾正這種狀況的人,我們很快就要制止這一切。」於是,他們制定規則:所有的窮人都應該做出抉擇(因為他們不強迫任何人):要麼在濟貧院裡慢慢地餓死,要麼在濟貧院外馬上餓死。為此他們與城市供水部門簽約,讓他們無限制地供水;他們與穀物商簽約,讓他們定期提供少量的燕麥粥,每天配給三餐的稀粥,加上一個洋蔥,每周兩次,以及每星期天半個麵包卷。他們還制定了許多其他與女士相關的明智而人道的規則,在此就不必重複了。此外,由於倫敦民事律師公會的費用昂貴,董事會欣然允許已婚的窮人離婚,而且,他們一改先前的習慣做法,不是強迫男人養家,而是把他與其家庭拆散,讓他成為單身漢。僅憑最後這兩條,如果申請救濟不必進濟貧院的話,社會各階層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申請救濟。可是董事會的成員都是有遠見的人,已為這一困難做好了準備。要得到救濟得進濟貧院,喝稀粥,這就把人們全嚇退了。

奧利弗·特威斯特被轉移之後的頭六個月,這項制度正在全面地實施。起初,由於殯葬費用增加,濟貧院又得把所有貧民的衣服都改小——喝了一兩周稀粥之後,他們變得消瘦、苗條,身上的衣服便嘩嘩地飄動,因此濟貧院開銷很大。不過,濟貧院裡的人數也像他們的體重一樣在減少。於是,董事會欣喜若狂。

孩子們用餐的房間是個石頭砌成的大廳,每一端都有一隻大鍋。到了進餐時間,繫着圍裙的師傅在一兩位女人的協助下,用長柄勺子從大鍋里舀粥。每個男孩只給一小碗粥,此外再沒有了——除非遇到什麼盛大的節日或喜慶的場合,可以外加二又四分之一盎司15的麵包。那些碗從來不用洗。孩子們用湯匙刮,直到它們閃閃發亮為止。刮完之後(這不需要費很長時間,因為湯匙幾乎與碗一樣大),他們坐着,眼巴巴地盯着那口大鍋,恨不得把爐灶的磚頭都吞下去似的;同時,他們不停而專注地吮吸自己的手指,指望手指上殘留着偶爾濺出的稀粥。孩子們的胃口通常都很好。奧利弗·特威斯特和他的同伴忍受了三個月慢性飢餓的折磨之後,終於餓得快發瘋了。有一個就年齡而言個子算高且沒嘗過挨餓滋味(他的父親曾經營一家小飯店)的男孩用威脅的口吻暗示同伴:除非他每天再吃一盆粥,否則,恐怕哪個晚上他會把睡在他身邊的孩子吃掉——身邊那個孩子碰巧是一個幼弱的少年。這男孩有一雙狂野、飢餓的眼睛,他們都毫無疑問地相信他會說到做到。於是,孩子們商量過了,抽籤決定,誰在那天的晚飯後走到大師傅跟前,要求再給添點粥。結果這項任務就落在奧利弗·特威斯特的身上。

夜幕降臨了,孩子們紛紛落座。身穿廚師制服的大師傅站在大鍋旁,他的幫手們站在他後面。稀粥分配好了,長長的感恩禱告在開飯之前做過了。稀粥三兩下就被吃光了,孩子們開始竊竊私語,並向奧利弗使眼色。他旁邊的孩子還用肘輕輕地推他。雖然奧利弗是個小孩,但他餓極了,並且因痛苦而不顧後果。他從餐桌上起立,手裡拿着盆子和湯匙,朝大師傅走去,對自己的魯莽多少感到有點恐慌,他開口說道:

「對不起,先生,我還要一點。」

大師傅是個胖墩墩的壯漢,但他的臉色一下變得異常蒼白。他呆若木雞地盯着這個小叛逆者足足有幾秒鐘之久,然後抓住那隻大鍋以撐住身子。他的助手們也嚇得目瞪口呆,孩子們見狀也都害怕極了。

「什麼!」大師傅終於以微弱的聲音說道。

「對不起,先生,」奧利弗回答道,「我還要一點。」

大師傅用飯勺對準奧利弗的頭部擊去,並用雙臂將他鉗住,還尖聲地喊叫牧師助理快來。

董事會正在舉行秘密會議,這時邦布爾先生無比激動地沖了進來,對坐在高椅子上的先生說:

「林金斯先生,請原諒,先生!奧利弗·特威斯特還想要。」

與會者個個十分驚奇,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驚駭的神色。

「還要!」林金斯先生說道,「鎮靜,邦布爾,清楚地回答我。他吃了按定量配給的晚飯後還想要,我沒聽錯吧?」

「沒錯,先生。」邦布爾回答道。

「這孩子將來會被絞死,」穿白背心的先生說道,「我知道這孩子將來會被絞死。」

誰也沒有反駁這位先生的話,接着他們展開了一場熱烈的討論。奧利弗馬上被奉命禁閉起來。第二天早晨,濟貧院的大門外貼了一張布告,布告聲稱:願出五英鎊賞金,獎給願意接替教區照管奧利弗·特威斯特的人。換言之,任何男人或女人如果想要一名從事手藝、經商或其他行業的學徒,都可得到五英鎊並領走奧利弗·特威斯特。

「我一生中從未這麼確信,」穿白背心的先生第二天早晨敲着大門,看着布告時說道,「我一生中從未像現在這麼確信:那個男孩將來會被絞死。」

穿白背心的先生的預言到底能否應驗,我打算在續篇中揭曉,如果我此刻冒昧地暗示奧利弗·特威斯特將來會遭此厄運的話,也許就會有損於本故事的趣味性(假設它確實有點趣味)。

第三章 講述奧利弗·特威斯特差點兒謀到一份差事;它可不是一個掛名的差事

奧利弗犯了還想要添粥這種褻瀆不敬的罪過之後的那一星期,智慧又仁慈的董事會將他囚禁在幽暗而淒冷的房間裡嚴加看管。倘若奧利弗對穿白背心的先生的預言懷有一點敬意,他會將手帕的一端拴在牆上的掛鈎上,而把自己系在手帕的另一端吊死,來永久證實這位賢哲的預言不是信口雌黃。乍看起來,這也是合情合理的。然而,為了完成這一舉動,有一個障礙:手帕系明顯的奢侈品。董事會曾召開全體會議,通過了一項經他們簽名蓋章並莊嚴地宣布的命令:貧民的鼻子永遠與手帕無緣。而奧利弗年幼無知是一個更大的障礙。他只是整天傷心地哭泣,當漫長而又淒涼的夜幕降臨時,他把一雙小手伸到自己的眼前,遮住黑暗,並蜷縮在角落裡試圖入眠。他不時驚醒過來,渾身哆嗦,身子向牆壁越靠越緊,仿佛即使牆面冰冷堅硬,在包圍着他的黑暗和孤獨中也是一種保護似的。

別讓這一「制度」的敵人以為:奧利弗在單獨禁閉期間被剝奪了有益的身體鍛煉、社交的樂趣或宗教的慰藉。講到鍛煉身體,在寒冷的晴天,他被允許每天早晨在邦布爾先生的監督下,到圍着石牆的院子裡去,在那兒的水泵下完成沐浴。邦布爾先生頻頻地用手杖抽打他,讓他全身產生火辣辣的感覺,以免他受涼。至於社交方面,他每隔一天被帶進孩子們用餐的大廳,在這兒被當眾鞭打,以示警戒。他所得到的宗教慰藉,是每天晚上在禱告時被踢進同一個大廳里,在那裡傾聽孩子們的集體祈求——包括董事會特地插入的一條特別條款——以此來安慰他的心靈。孩子們在禱告中懇求自己變得善良、有道德、滿足和恭順,同時,懇求上帝保佑,以免犯奧利弗·特威斯特那樣的罪惡。他們的祈求清楚地表明,奧利弗處在邪魔的專門庇護下,是直接來自魔鬼製造廠的貨色。

奧利弗正處於如此吉利和舒適的狀態時,一天早晨,掃煙囪的工人甘菲爾德先生碰巧沿大街朝這邊走來,心裡正在盤算支付房租尾數的方法,因為房東對這些欠租逼得很緊。甘菲爾德先生對自己的財政狀況一清二楚,哪怕他做最樂觀的估計,也籌措不起所需的五英鎊款子。他被這道數學難題逼得近乎絕望,邊絞盡腦汁邊鞭打毛驢行走着,就在這時,他路過濟貧院,看到了大門上的布告。

「吁——遏!」甘菲爾德先生對毛驢吆喝一聲。

毛驢心不在焉,很可能在猜想當卸掉馱着的兩袋煤煙後可否享用一棵或是兩棵捲心菜。因此,它無視主人的命令,緩慢地繼續朝前走。

甘菲爾德先生含糊地對毛驢發出兇猛的詛咒,尤其是詛咒它的眼睛。他追趕到毛驢前,在它的頭上擊了一拳。要不是毛驢腦殼,這一拳必定會把任何其他畜牲的腦殼擊破的。然後,他抓住韁繩,在它的顎部猛扭一下,旨在溫和地提醒它不能自行其是。他憑這些方法才讓毛驢掉轉頭來。接着,他又在它的頭上打一下,把它打暈,這樣,在他回來之前它就無法動彈了。如此安排好之後,他走到大門跟前看布告。

穿白背心的先生在會議室發表了一通深奧的見解之後,正背着雙手站在大門口,目睹了甘菲爾德先生和那頭驢之間的糾紛。當那個人來到跟前看布告時,他高興地笑了,因為他馬上看出,甘菲爾德先生正是奧利弗·特威斯特所需要的那種主人。甘菲爾德細讀布告後也喜笑顏開,因為五英鎊正是他挖空心思想要得到的一筆錢,至於附帶條件提及的那個男孩,甘菲爾德先生了解濟貧院每日所規定的食物,很清楚地知道他肯定非常瘦小,恰是鑽通風裝置爐的材料。於是,他費力地把布告從頭到尾重讀一遍,然後用手輕觸一下皮帽以示謙卑,走上前去跟穿白背心的先生搭話。

「這男孩曉得教區想讓他當學徒嗎,先生?」甘菲爾德先生問道。

「當然,我的朋友,」穿白背心的先生臉帶傲慢的笑容回答道,「這對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如果教區要他學一門正當的合意的手藝的話,打掃煙囪是體面的行當。」甘菲爾德先生說道,「我正需要一個徒弟,我願意帶他走。」

「請進。」穿白背心的先生說道。甘菲爾德先生在後頭耽擱了一會兒,他又在毛驢頭部擊了一拳,勒了一下韁繩嚼子,作為他不在時別跑掉的警告,便跟隨穿白背心的先生走進奧利弗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房間。

「這是個骯髒的行當。」林金斯先生在甘菲爾德先生再一次說明自己的願望後說道。

「在這之前,不少小男孩曾經被悶死在煙囪里。」另一位先生說道。

「那是為了讓他們下來,故而先將稻草弄濕再在煙囪里點着。」甘菲爾德先生說,「全是煙,沒有火焰。不過,用煙迫使小男孩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因為煙只能使他睡着,這是他所喜歡的。先生,男孩都非常固執,也非常懶惰,為了使他們趕快跑下來,再沒有比一陣烈火更有效的了。這也是人道的,先生,因為即使他們被卡在煙囪里,腳被火焰一烤,他們就被迫掙脫出來。」

穿白背心的先生似乎覺得這一解釋非常有趣,不過林金斯先生瞪了他一眼,他趕緊強忍住笑。董事們而後彼此交談了幾分鐘,只是聲音壓得很低,只能聽到「節省開支」「賬面上看來不錯」「印刷一份鉛印報告」等片言隻語。這些字眼確實是碰巧被聽到的,因為它們常常被反覆地強調。

最後,交頭接耳的談話聲停止了,董事會成員坐回原位,恢復其莊嚴的神情之後,林金斯先生說道:

「我們已經考慮過你的要求,可我們不同意。」

「一點也不同意。」穿白背心的先生說。

「堅決不同意。」另一位先生附和道。

當甘菲爾德先生恰好在為使三四個男孩受傷致死的一點污名苦惱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也許董事會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怪念頭,心血來潮地認為這種小事會影響他們的交易。誠然,這與他們通常的辦事方式大相徑庭。不過他並不想重新提起這一傳聞,所以他仍然扭轉着手中的帽子,慢慢地離開那張方桌。

「這麼說你們是不讓我要他囉,先生們?」甘菲爾德先生說道,在靠門的地方停下來。

「是的,」林金斯先生回答道,「這是一個骯髒的行當,至少你收的賞金應該比我們所提出的少一點。」

甘菲爾德先生臉上立即露出喜色,他又快步回到方桌旁,說道:

「你們願出多少,先生們?得啦,別對一個窮人太摳了。你們願意出多少?」

「據我看,三英鎊十先令就很多了。」林金斯先生說。

「十先令不必加了。」穿白背心的先生說。

「得啦,」甘菲爾德先生說,「四英鎊怎麼樣,先生們?出四英鎊,你們就可以永遠地擺脫他了,好嗎?」

「三英鎊十先令。」林金斯先生重複道,毫不鬆口。

「得啦!來個折中辦法,先生們,」甘菲爾德先生慫恿道,「三英鎊十五先令。」

「一個法尋16也不增加。」林金斯先生堅決地回答。

「你們簡直太摳了,先生們。」甘菲爾德先生猶豫不決地說。

「呸,呸,胡說!」穿白背心的先生說道,「即使沒有一分賞金,你要了他也是很划算的。帶他走吧,你這個傻瓜!他正是你所需要的男孩。要不時地給他敲打敲打,這對他有好處;他的伙食也不必費多少錢,因為自從他出生以來就未曾有人讓他吃得很飽。哈!哈!哈!」

甘菲爾德先生調皮地環視方桌四圍的一張張臉,注意到每張臉上都掛着笑容,他的臉上也逐漸綻出了笑容。交易已經達成。邦布爾先生馬上接到指示,他必須在當天下午就把奧利弗·特威斯特和學徒契約送到地方行政官那兒去簽署和批准。

為了實行本項交易,奧利弗已從苦役中被解放出來,並被吩咐穿上一件乾淨的襯衫。這令奧利弗莫名其妙。他幾乎還來不及完成這一不尋常的體操動作,邦布爾先生就已親手給他端來了一碗粥及假日才允許配給的二又四分之一盎司的麵包。見到這驚人的一幕,奧利弗開始傷心地放聲大哭起來。他自然以為董事會一定是出於某種目的決定把他宰了,否則他們不會着手把他養肥的。

「別把眼睛哭紅了,奧利弗,只管吃你的飯,同時應該感恩。」邦布爾先生說話的口氣十分自負,令人難忘,「你現在要去當學徒了,奧利弗。」

「當學徒,先生?」這孩子渾身哆嗦地問。

「是的,奧利弗,」邦布爾先生說,「當你失去雙親的時候,奧利弗,有這麼多對你來說像父母般仁慈、受尊敬的先生打算送你去當學徒,讓你在生活上自立,使你真正成為一個男子漢,儘管教區要花費三英鎊十先令!——三英鎊十先令啊,奧利弗!——七十先令——一百四十六個便士啊!——這全都是為了一個誰也不會喜愛的頑皮的孤兒。」

邦布爾先生以可怕的語調說完這番話,停下來歇口氣的時候,淚水從這個可憐的孩子的臉上滾落下來,他傷心地啜泣着。

「好啦,」邦布爾先生說,口氣不再那麼莊重、自負,他為自己的口才產生的效果而自鳴得意,「好啦,奧利弗!用茄克衫的袖口揩乾眼淚,別讓淚水掉進粥里。那是愚蠢的,奧利弗。」那當然是愚蠢的行為了,因為粥已經夠稀的了。

在他們前往見地方行政官的路上,邦布爾先生叮囑奧利弗說,他所要做的,只是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等行政官問他是否想當學徒時,就說他確實非常願意。對這兩項命令,奧利弗答應照辦,何況邦布爾先生還溫和地暗示:如果兩項命令都未能服從,不曉得行政官會怎樣處置他。他們抵達辦公室時,他獨自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邦布爾先生告誡他待在那兒,等他回來接他。

這孩子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那兒待了半小時。半小時一過,邦布爾先生從門外伸進脫去三角帽的腦袋,大聲說道:

「好了,奧利弗,親愛的,找那位先生去。」邦布爾先生說這話時露出一副嚴厲和威脅的神情,並低聲補充說:「記住剛才我告訴你的話,你這個小壞蛋!」

這種忽冷忽熱的語調令奧利弗莫名其妙,他天真地盯着邦布爾先生的臉。這位先生馬上帶他到隔壁房間,以免他多話。隔壁房間的門開着。這是一個大房間,窗子也很大。在一張書桌後面坐着兩位頭上搽了粉的老先生,其中一位正在看報,而另一位藉助一副玳瑁眼鏡正在細讀擺在面前的一小張羊皮紙文件。林金斯先生站在書桌的一側,臉都沒洗乾淨的甘菲爾德先生站在另一側。兩三個腳穿長筒靴、樣子粗魯的人正在來回閒逛。

戴眼鏡的老先生對着那一小張羊皮紙文件打起瞌睡來了。邦布爾先生讓奧利弗站在書桌前,之後有個短暫的冷場。

「就是這個男孩,閣下。」邦布爾先生說。

正在看報的老先生抬起頭,瞧了瞧,拉了一下另一位先生的袖子,於是,後者醒了過來。

「噢,就是這男孩嗎?」老先生問。

「就是他,先生。」邦布爾先生答道,「向行政官鞠躬,親愛的。」

奧利弗振作了起來,恭順地向行政官鞠了一躬。他的眼睛緊緊盯住行政官假髮上的粉,想搞清楚是不是所有的董事因為天生有那種白白的東西,才成為董事的。

「好啦,」老先生說道,「我想他喜歡掃煙囪吧?」

「他喜歡極了,閣下。」邦布爾先生回答,同時偷偷擰了奧利弗一下,暗示他最好別說不喜歡。

「那麼,他願意當個掃煙囪的,是嗎?」老先生又問道。

「如果我們明天安排他學別的手藝,他明天就會跑掉,閣下。」邦布爾回答。

「那麼這個人就是他的師傅——你,先生——你會善待他,給他飯吃,諸如此類的事你做得到嗎?」老先生說道。

「如果我說做得到,我就說到做到。」甘菲爾德先生固執並生硬地回答。

「你說話粗魯,我的朋友,但你看上去是一個誠實、直率的人。」另一位老先生說這話時將視線轉向爭取獲取賞金的候選人。甘菲爾德惡棍似的面孔上寫滿了殘酷,但是行政長官既視力不佳,又頭腦簡單,其他人所能看出的東西,不能指望他也能看到。

「但願我是這樣的人,先生。」甘菲爾德先生說着,邪惡地斜睨了一眼。

「毫無疑問,你是這樣的人,我的朋友。」老先生回答,同時用手託了一下眼鏡,使之更穩固地架在鼻樑上,而後四下張望,尋找墨水台。

這是決定奧利弗命運的關鍵時刻。如果那個墨水台就在老先生認定的地方,他就早已拿筆蘸墨水,在師徒契約上籤上字,奧利弗也就馬上被匆匆帶走了。可是,墨水台碰巧就在他的鼻子底下。結果他依然在書桌上找卻找不到。他在尋找墨水台的過程中,無意中目光恰好觸及奧利弗·特威斯特那張蒼白、驚恐的臉。儘管邦布爾在一旁用目光嚴厲地警告他,暗中不斷地擰他,奧利弗依然一臉厭惡和害怕交織在一起的複雜表情,注視着他未來的師傅那令人憎惡的面孔,顯然連眼睛半瞎似的地方行政官都看出來了。

老先生停了下來,放下鵝毛筆,先看看奧利弗,又看看林金斯先生。後者裝出一副高興的、漫不經心的樣子,試圖吸鼻煙。

「我的孩子!」老先生說道,「你看上去臉色蒼白、驚慌失措,怎麼啦?」

「站得離他遠一點,牧師助理,」另一位地方行政官說着,將文件擱在一邊,帶着好奇的表情俯身向前,「好了,孩子,告訴我們怎麼回事,別害怕。」

奧利弗跪下來,兩手十指交錯地緊握着,祈求他們把他送回黑屋子去——如果他們樂意的話,可以餓他、打他甚至殺死他,但就是別打發他與那個可怕的人一起離開。

「喲!」邦布爾先生說道,以最令人難忘的莊嚴姿勢舉起雙手,雙目仰視,「喲!這是我見過的最狡猾、最詭詐的孤兒,奧利弗,你是最厚顏無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