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孤兒 - 第2章

查爾斯·狄更斯

然而也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具有文雅、敏銳的天性,以致他們承受不了對這些恐怖場面的深思熟慮。不是因為他們本能地迴避罪惡,而是犯罪人物為了迎合他們必須經過一番巧妙的偽裝,正如他們的食物必須加上佐料一樣。身穿綠色天鵝絨的馬薩羅尼11是個迷人的人,而身穿粗斜紋布的賽克斯卻是令人難以消受的傢伙。馬薩羅尼太太因為是一位身穿短襯裙和化裝服飾的女士,便成了舞台造型上人們爭相模仿的對象,被繪成石版畫印到優美的歌本上。可是穿棉布裙、圍廉價圍巾的南希就不被人看重。德行一見到臭襪子便掉過頭去,而邪惡與絲帶和有點華麗的服飾結了婚,像已婚女士那樣改個姓,便成了浪漫故事,這實在太奇妙了!

可是,由於嚴酷的事實——儘管許多小說對這顯赫的一批人的服飾着力加以描述——是本書的意圖的一部分,因此,我沒有向讀者隱瞞「矇騙者」的上衣有破洞,或者南希的亂蓬蓬的頭髮上有捲髮紙的事實。我不相信有人會那麼嬌氣,竟連去看它們一眼都承受不了。我無意使這些讀者改變觀點;我不在乎他們的看法,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我不奢望他們的贊成,也不為他們的消遣而寫作。

有人評論說南希對野蠻的破門盜賊的忠貞看來似乎是不自然的;同時,也有人對賽克斯這個人物提出了異議——我冒昧地認為,這種意見前後有些矛盾——他們認為賽克斯被描繪得太過分了,因為在他身上似乎絲毫不存在在他的情人身上被指摘為不自然的那些可取的特徵。對於有關賽克斯的指摘,我只能說,恐怕世上確實存在着一些秉性麻木不仁和冷酷無情的人。他們的邪惡確實已變得徹頭徹尾、不可救藥了。到底情況是否如此呢?其中有一點我是肯定的,那就是確實存在着像賽克斯這樣的人。經過一段時間和通過一連串事件對他們進行密切的觀察,我發現他們從未在一瞬間顯示出一點點善良的天性的跡象。究竟是不是每一種較溫柔的人類情感在這些人的心中都已泯滅,抑或引起情感的那根弦業已生鏽,難以找到呢?我並不自命知道,然而事實正如我所闡明的。這,我敢肯定!

討論這個姑娘的行為和性格看上去究竟自然或不自然,可能或不可能,正確或錯誤,是毫無價值的。確實如此。每個關注人生這些可悲的陰暗面的人諒必都知道確實如此。從對這位可憐的人的初次介紹,到她的血跡斑斑的腦袋擱在那個破門強盜的胸前,沒有一句話是誇張或虛飾的。強調地說,這是絕對真理,因為它是上帝在這些墮落、卑劣的胸前留下的真理,希望依然存留在那兒,猶如雜草叢生的井底的最後一滴甘泉。它涉及我們天性的最美好的和最邪惡的部分,具有大量的最醜惡的色彩,也有着它的某些最美麗的色調。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說法,一種反常現象,一件顯然不可能的事,但它是真實的。我很高興它受到人們的懷疑,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找到需要訴說的足夠的自信(倘若我需要任何自信的話)。

1850年,一位高級市政官在倫敦公開宣布雅各島不存在,並且從未存在過。可是雅各島於1867年還依然存在(像現在某個缺乏文明的地方那樣),儘管它已經有了改進,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主要人物表

奧利弗·特威斯特

小說的主人公,埃德溫·利福特與艾格尼絲·弗萊明的私生子,出生在濟貧院裡,受盡非人虐待,生性善良、倔強,受同父異母的哥哥的迫害,數度落入賊窩,最終得到父親生前好友的救助而脫險,並獲得應該屬於自己的財產。

布朗洛先生

奧利弗父親的生前好友,幫助奧利弗擺脫法庭的審訊,並奪回本屬於奧利弗但被其同父異母的哥哥侵吞的財產,最後還認奧利弗為義子,擔負起撫養教育他的責任。

羅斯·弗萊明

奧利弗的姨媽,梅利太太的養女,漂亮、溫柔、善良、堅強,富有同情心,曾與養母救下被迫入室搶劫而受傷的奧利弗。後嫁給養母的兒子哈里。

哈里·梅利

牧師,梅利太太的兒子,年輕英俊,無門第觀念,為跟出身並不好的心上人——羅斯在一起,毅然放棄受選議員的大好前程,和羅斯定居鄉村,過起平靜、幸福的生活。

洛斯伯恩醫生

一個熱情、善良卻又古里古怪的老單身漢,曾幫助羅斯設計從警察那裡免除對奧利弗的追查。

格里姆威格

布朗洛先生的朋友,一個性格怪僻的老先生,也曾參與為奧利弗追討財產的行動。

賈爾斯

梅利太太的管家,是一個忠實的僕人,但時刻注意在屬下面前保持自己不俗的尊嚴,曾開槍擊傷入室搶劫的奧利弗。

蒙克斯

真名愛德華·利福特,奧利弗同父異母的哥哥,自私、冷漠,內心為仇恨所充斥,曾與賊首費金共謀,將奧利弗塑造為一個扒手、罪犯,以使他自己堂而皇之地獨吞父親的遺產。後移居美國,因繼續作惡,最終死在獄中。

費金

賊窩首領,專門訓練並指使小扒手進行偷竊,然後坐收漁利。曾接受蒙克斯的賞金,把奧利弗培養成一個扒手,但事情敗露後被捕,死於絞刑架上。

比爾·賽克斯

費金等人的同夥,入室搶劫犯,心黑手辣,幾無人性。他親手殺死告密的南希——不管她對他多麼的忠心和維護。後在逃亡時誤將自己吊死。

南希

賽克斯的同夥,雖出身賊群,但良心尚未泯滅,有愛有恨,有同情心和正義感,曾因冒險將偷聽來的蒙克斯的陰謀告知羅斯而被賽克斯打死。

傑克·道金斯

費金的得意門生,綽號「機靈的矇騙者」,後因偷竊之事敗露而被判處無期徒刑。

查利·貝茨

費金的徒弟,天性開朗,與道金斯形影不離,後改邪歸正,成為快活的年輕牧場主。

邦布爾先生

教區牧師助理,冷漠、自私,恃強凌弱,欺壓貧民,後淪為濟貧院貧民。

諾亞·克萊波爾

在孤兒院長大,曾與奧利弗同為教區殯儀員索爾貝里的雇員,後加入費金團伙,在費金死後又跟同夥夏洛特靠詐騙過活。

第一章 講述奧利弗·特威斯特的誕生地及他出生時的情況

在某座城鎮的公共建築物中——因種種原因,為慎重起見,我還是不提這座城鎮的名字,也不想用一個假名——有一個歷來大小城市中常見的機構:濟貧院。在這個濟貧院裡,一個嬰兒誕生了,他的名字就出現於本章的標題中。至於嬰兒誕生的日期,我就不費心贅述了。因為,無論如何,在本階段它對讀者來說,可能無關緊要。

教區醫生將這名嬰兒迎進了這個充滿悲哀和苦惱的世界之後,孩子究竟能不能活下來,並擁有自己的名字,長期以來一直是一個相當值得懷疑的問題;誠然,這本傳記也許永遠也不會出現,這是極有可能的;或者,假如它出現了,也只有三兩頁,它將成為任何時代或任何國家現存的文獻中最簡明、最可信的傳記樣本,這是它所具有的最為寶貴的優點。

儘管我無意斷言,在濟貧院誕生本身可能是降臨於某人頭上的最幸運和最令人羨慕的事,但我確實認為,在當時的特殊情況下,這對於奧利弗·特威斯特來說是最好的了。事實是,要誘使奧利弗利用自己呼吸的功能有相當的難度。呼吸是件令人討厭的事,但它對於我們從容的生存又是必要的條件。他在褥墊上躺了一會兒,喘息着,在今生與來世之間徘徊。顯然,在徘徊中後者占上風。此刻,如果在這一短暫的時間裡,奧利弗被謹慎小心的奶奶、姥姥,焦慮不安的姑母、姨婆,經驗豐富的護士和學問淵博的醫生們包圍着,那麼,他將會很快被弄死,這是不可避免和不容置疑的。而今,他身邊除了一個貧民老太太和教區醫生外,再沒有任何人。老太太因啤酒喝得太多而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而醫生則是按照合同來履行義務的。奧利弗和大自然在它們之間的臨界點上搏鬥,以決一雌雄,結果是,經過幾番掙扎之後,奧利弗呼吸了,打了個噴嚏,並發出一聲啼哭,開始向濟貧院的居住者們宣告:從此教區又添了一張嘴,增加了一個新負擔。這哭聲之響,如同我們在情理上能夠預料到的,但是,他沒有一出生就有這一非常有用的附件——嗓子,而是在超過三分鐘十五秒之後才擁有它。

當奧利弗首次證明自己肺部功能正常時,他被草草地丟在鐵床架上的拼綴起來的床罩上,並發出了沙沙的響聲。一位年輕婦人的蒼白的臉從枕上無力地抬起,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吐出這樣一句話:「讓我看看孩子,然後再死。」

那位外科醫生一直面對着火爐坐着,一邊搓着手一邊烤着火。聽到年輕女人說話,他站起身來,朝那張床走去,以比人們可以指望的更親切的語氣說道:

「哦,你還不可以談到死。」

「天哪,不!」護士插嘴道,匆匆忙忙地將一隻綠色的玻璃瓶塞進口袋裡,她剛才一直在角落裡品嘗瓶中物,顯然感到心滿意足,「天哪!先生,當她活到像我這樣的年紀,並且生了十三個孩子,除了活着的兩個跟我一起住在濟貧院時,她就該懂得不要那麼心煩意亂了。天哪!想想當母親的滋味吧,一個可愛的小寶寶呢,千萬想一想。」

顯然,以一位母親的前景來寬慰這位女子未能產生預期的效果。病人搖了搖頭,將一隻手伸向孩子。

外科醫生將嬰兒放入她的懷裡。她把自己冰冷、蒼白的嘴唇深情地印在孩子的前額上。她雙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驚恐地凝視四周,渾身戰慄起來,接着,身子往後一仰——便死了。他們使勁揉她的胸脯、手和太陽穴,可是血液已不再流動了。他們談到了希望和安慰。很久以來,這位女子得不到希望和安慰。

「全完了,丁古米太太!」醫生終於說道。

「啊,可憐的人兒,真的完啦!」護士說着,拾起綠瓶的塞子,那是她彎下腰抱孩子時掉到枕頭上的,「可憐的人兒!」

「護士,如果孩子哭了,隨時叫我,不必在意。」醫生極其審慎地戴上手套說道,「嬰兒很可能會吵鬧的,如果他鬧了,就餵他一點粥。」他戴上帽子,在朝房門走去時又停在病床邊,補充道:「她還是個漂亮女人,她從哪兒來的?」

「她是昨晚被送進來的,」老婦人回答道,「奉教會執事濟貧助理之命。有人發現她躺在街上,她已經走了相當遠的路,因為她的鞋已破爛不堪。可是她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誰也不知道。」

醫生俯身向着屍體,抬起了她的左手。「還是老一套,」他搖搖頭,說道,「手上沒有戴戒指。啊,晚安!」

醫生離開房間用晚餐去了。護士又一次沉迷於她的綠瓶子。之後,她在火爐前面的一張矮椅子上坐下來,開始為嬰兒穿衣。

小奧利弗·特威斯特這個例子可以說明衣着的威力有多大!護士用毯子將他裹起來——毛毯迄今一直是他唯一的覆蓋物。他可能是貴族的子女,也可能是乞丐的孩子。最目中無人的陌生人要確定他的社會地位將是非常困難的。可是現在他被舊的白布罩衣包裹着——罩衣因一用再用,已經變黃了,他便被貼上了標籤,立即歸入他的階層——教區的孩子,濟貧院的孤兒,地位低下的半飢不飽的苦命人,一個在世間被銬上手銬的、挨揍的、受大家鄙視卻無人同情的角色。

奧利弗一個勁地哭着。倘若他知道自己是個孤兒,將任憑教會執事和濟貧助理擺布,也許會哭得更起勁。

第二章 講述奧利弗·特威斯特的成長、教育和膳食情況

在緊接着的八個月或十個月中,奧利弗成了一系列背信棄義和欺上瞞下行徑的犧牲品。這個孤兒的飢餓和貧困的情況,由濟貧院當局及時地向教區當局匯報。教區當局莊重地詢問濟貧院當局,是不是濟貧院裡當時就沒有一個定居下來的女人可以為奧利弗·特威斯特提供所需要的安慰和營養。濟貧院當局謙恭地回答說沒有,於是,教區當局做了一個寬宏大量、極其人道的決定:奧利弗應該被送去「寄養」,或者,換言之,他應被送到大約三英里12之外的一個濟貧院分院。在那兒,另外二三十個違反濟貧法的小犯人13整天在地板上打滾。他們在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慈母般的監督之下,一點也不必擔心吃得太飽或穿得太多這類麻煩事。她每周收到每個小犯人七便士半的報酬。每周七便士半的伙食,對一個小孩來說是很可觀的了,可以買好多東西,足夠使他吃得過飽,撐得難受。這位老婦人是個有知識、有經驗的人,她懂得什麼對孩子們有益,同時對於自己有利的也算計得非常精明。於是,她把他們每周津貼的大部分據為己用,留給教區孤兒的生活費用甚至少於規定的標準。因此,她發現最深處自有更深處,同時證明自己是個偉大的實驗哲學家。

人人都曉得另一個實驗哲學家的故事,他有個「馬兒不用吃草就會活」的偉大理論,而且他為了詳盡地證明這一理論,甚至讓自己的馬每天只吃一根稻草。倘若這匹馬不是在預備享受第一次舒適的空氣聖餐之前二十四小時就死去,毫無疑問,他將會使它變成什麼也不用吃的一匹烈馬。令人遺憾的是,對於照顧奧利弗·特威斯特的這個女人的實驗哲學來說,她的哲學體系常常帶來類似的結果,因為就在一個小孩設法靠最差的食物中的最少的份額生存的時候,十之八九違反常情的情況發生了:孩子或因饑寒交迫而生病,或因保育員疏忽大意而掉進爐火里,或因發生事故而被悶得半死。在上述任何一種情況下,可憐的小東西通常都命歸黃泉,見他的老祖宗去了。他對自己的祖先甚至還一無所知呢!

偶爾,對受照管的教區孩子被翻倒的床架壓死或在洗澡時被不經心地燙死做一些不同尋常的有趣的調查時——儘管後者極少發生,因為在寄養所里洗澡的事極為罕見——陪審團經常會心血來潮地問不少難題,或者教區居民常常倔強地聯名抗議。不過,這些無禮的舉動常常很快便被醫生的證據和牧師助理的證詞所遏止。前者會照例解剖屍體,發現體內什麼食物也沒有(這確實是極有可能的),而後者是教區要什麼,他就千篇一律地發什麼誓,自我犧牲精神着實可嘉。此外,董事會定期地到寄養所「朝聖」,並且總是前一天先派牧師助理去打招呼,說他們要來。當他們去的時候,孩子們看上去都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人們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呢!

人們不能指望這一耕作制度能夠生產出什麼令人驚奇和繁茂的莊稼。奧利弗·特威斯特九歲生日時是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身材有些矮小,腰圍顯然太細。然而,天性和遺傳在奧利弗的胸中注入了善良又倔強的精神。多虧濟貧院簡單的飲食,這種精神有了許多擴展的餘地。也許,他能活到第九個生日必須歸因於這一條件。無論如何,這是他的九歲生日。他正在煤窯里跟挑選出來的另外兩位小紳士一起慶祝生日,因為他們倆竟敢喊餓,跟奧利弗一起被狠揍了一頓之後,一直被關在煤窯里,就在這時候,濟貧院慈善的女主人曼太太不經意地被牧師助理邦布爾先生的出現嚇了一跳。邦布爾先生正竭力想打開庭園大門上的邊門。

「天哪!是你嗎,邦布爾先生?」曼太太說道,欣喜若狂地將腦袋探出窗外,一邊低聲交代蘇珊快把奧利弗和那兩個小傢伙帶上樓,馬上給他們洗澡,「我的天哪!邦布爾先生,見到你我多高興啊,真的!」

邦布爾先生是個胖子,性情暴躁,因此,他不是馬上答覆這位志趣相投的人直率的問候,而是使勁猛搖那扇小邊門,然後再踢上一腳。除了牧師助理,誰也不會這麼踢的。

「上帝!試想想,」曼太太說着跑了出來,因為這時那三個男孩已經被轉移了,「試想想看,我竟然忘了大門從裡面給閂住了,都是那些可愛的孩子幹的好事!進來,先生,請進,邦布爾先生,請,先生。」

雖然,這一邀請之後是一個足以軟化教會執事的屈膝禮,卻絲毫也不能使牧師助理平靜下來。

「曼太太,教區官員上這兒來處理教區孤兒的事務,你卻讓他們在你的庭園大門外久等,你認為這是恭敬的、正當的行為?」邦布爾先生拄着手杖,喘着粗氣問道,「曼太太,你不曉得你是,可以說是,一位教區的代表,而且是領薪水的?」

「我當然曉得,邦布爾先生,因此,我只是先去通知一兩位喜歡你的可愛的孩子,說你來了。」曼太太畢恭畢敬地回答道。

邦布爾先生很清楚自己的口才和名望。他炫耀了他的口才,又維護了他的名望。他的態度緩和下來了。

「好啦,好啦,曼太太,」他以平緩的語氣回答道,「也許正如你說的那樣,也許。你帶路,曼太太,我到這兒來有要緊事兒,我有話要說。」

曼太太把牧師助理領進一個用磚鋪地的小客廳,為他安排一個座位,殷勤地把他的三角帽和手杖放在他面前的方桌上。邦布爾先生從額頭上擦去剛才步行時冒出的汗,自鳴得意地望了一眼那頂三角帽,笑了。是的,他笑了。牧師助理也是人。邦布爾先生笑了。

「你不要對我的話見怪,」曼太太說道,樣子非常迷人、溫柔,「你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是吧,否則我就不提了。喂,邦布爾先生,你喝點什麼嗎?」

「不喝,什麼也不喝。」邦布爾先生揮動右手,儀態威嚴卻語調平靜。

「我想你要的,」曼太太說道,她已經注意到他拒絕時的語調和手勢,「只喝一點點,加上一點冷水和一塊糖。」

邦布爾先生乾咳了一聲。

「就來一點點。」曼太太勸誘道。

「是什麼?」牧師助理問。

「噢,就是我不得不備着以便孩子們生病時摻入達菲糖漿的飲料,邦布爾先生。」曼太太一邊說着,一邊打開角落的食品櫥,拿出一瓶酒和一隻玻璃杯,「是杜松子酒。我不騙你,邦布爾先生,是杜松子酒。」

「你讓孩子們服用達菲糖漿嗎,曼太太?」邦布爾先生問道,目光未離開過她有趣的調酒過程。

「啊,願上帝保佑他們,我還是讓他們喝的,儘管它很貴,」這位保育員回答道,「我不忍心看到他們在我眼皮底下受苦,你知道,先生。」

「是的,」邦布爾先生稱許地說,「是的,你不忍心這樣。你是一個仁慈的女人,曼太太。」(這時她放下杯子。)「我一有機會就向董事會提名表揚你,曼太太。」他邊說邊將杯子挪到自己跟前,「你有一顆慈母般的心,曼太太。」他攪動着摻水的杜松子酒,「我——我樂意為你的健康乾杯,曼太太。」然後他一口吞下了大半杯。

「現在談正事,」牧師助理說道,掏出一本皮革面筆記本,「那個差不多算受過洗禮的孩子奧利弗·特威斯特今天正好是九歲生日。」

「願上帝保佑他!」曼太太插嘴道,用她的圍裙角把自己的左眼揉得又紅又腫。

「儘管賞金十英鎊,後來增加到二十英鎊,儘管教區方面做出了極大的,可以說異常的努力,」邦布爾先生說道,「我們仍然無法打聽到他的父親是誰,也沒有查明他母親的住處、名字和身份。」

曼太太驚愕地舉起雙手,但考慮了片刻之後,又補充道:「那麼,他怎麼會有名字呢?」

牧師助理無比自豪地挺直身子,說道:「我杜撰的。」

「你?邦布爾先生!」

「是我,曼太太。我們依字母順序給受寵愛的人命名。上一位是字母S——斯溫布爾,我給他取的名字。這一位是字母T——特威斯特。下一位將是昂溫,再下一個是維爾金斯。到字母末尾的名字我都預備好了。一旦到了字母Z時,再從頭來過。」

「噢,你真有文才,先生!」曼太太說。

「好啦,好啦,」牧師助理說道,顯然對這種恭維感到滿意,「也許是吧。也許是吧,曼太太。」他把那杯摻水的杜松子酒喝完,又補充道:「奧利弗太大了,不宜留在這兒了,董事會已決定帶他回濟貧院。我是親自來帶他回去的。馬上讓他來見我。」

「我馬上帶他來。」曼太太說完,離開了房間。奧利弗的臉上、手上結滿了污垢,女主人替他洗了一次澡勉強清洗掉外層污垢之後,他被領進了慈善的女保護者的房間。

「奧利弗,向這位先生鞠個躬。」曼太太說。

奧利弗鞠了一躬。他的鞠躬半是朝椅子上的牧師助理,半是朝桌上的那頂三角帽。

「奧利弗,你願意跟我一道走嗎?」邦布爾先生以威嚴的聲音說道。

奧利弗正想說他隨時樂意跟任何人一塊兒走時,卻抬頭發現曼太太就在牧師助理的椅子背後,一臉怒不可遏的樣子,並向他揮拳威脅。他馬上領會她的暗示,因為那隻拳頭常落到他的身上,他記憶猶深。

「她能跟我一道去嗎?」可憐的奧利弗問道。

「不,她不能。」邦布爾先生回答,「不過她有時會來看看你。」

這對那個孩子來說並不是什麼莫大的安慰。他雖然年紀小,也懂得假裝捨不得離開。擠出幾滴眼淚來對他來說並不難。如果想哭泣的話,飢餓和最近遭到的虐待是最好的催淚劑。奧利弗確實很自然地哭了。曼太太給了他無數次擁抱,也給了奧利弗更想要的東西——一片麵包和黃油,免得他到了濟貧院時看上去太餓了。奧利弗手裡拿着那片麵包,頭上戴着褐色的教區小布帽,跟邦布爾先生離開了這個可憐的家。在這兒,從來沒有一句親切的話和一個友好的目光照亮他黑暗的童年歲月。然而,當那扇寄養所的大門在他身後關閉時,他卻生出一陣孩子氣的憂傷。留下來的悲慘的小夥伴是可憐的,但他們是他認識的僅有的朋友。這孩子第一次感到自己在這個大千世界上孤獨無援。

邦布爾先生昂首闊步地朝前走,小奧利弗緊緊地抓住他的金絲帶鑲邊的袖口,在旁邊快步跟着,每走完四分之一英里就問一次,他們是否「快到那兒了」。邦布爾先生極其不耐煩地回答他的問話,因為摻水杜松子酒在某些人胸中只能喚起暫時的溫和,而此刻這種心情業已消失了。他又是原來的牧師助理了。

奧利弗進濟貧院還不到一刻鐘,第二片麵包尚未吃完,邦布爾先生就回來了。他已經將奧利弗交給一位老太太照料,並告訴奧利弗,董事會今晚開會,董事們馬上要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