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家的情人 - 第3章

肯·福萊特



4

自《泰晤士報》:

英格蘭學生的品格——阿什頓的副驗屍官H.

S.

沃什布勞先生在溫菲爾德的站前酒店對彼得·詹姆斯·聖約翰·米德爾頓的屍體進行了屍檢。死者十三歲,是一名學生。該名學生在溫菲爾德學校附近一個廢棄的採石場內的水塘里游泳,法院被告知,兩名年齡較大的男孩看到他顯然遇到了麻煩。他們其中一個是米格爾·米蘭達,科爾多瓦人,他提供證詞說,他的同伴愛德華·皮拉斯特,十六歲,當時立刻脫掉外衣跳入水中,試圖搭救年齡較小的男孩,但最終未能如願。溫菲爾德校長鮑爾森博士作證說,採石場一概禁止學生進入,但他知道這項規則未被嚴格遵守。陪審團呈遞了意外溺水死亡的裁定。副驗屍官籲請關注愛德華·皮拉斯特試圖挽救他朋友生命的勇敢行為,他指出,溫菲爾德學校培養出的英格蘭學生所具有的優秀品格,非常值得我們引以為傲。

5

米奇·米蘭達被愛德華的母親迷住了。

奧古斯塔·皮拉斯特是一位身材高大、輪廓勻稱優美的女人。她三十多歲,長着黑頭髮、黑眉毛,外加高高的顴骨、挺拔的鼻子和有力的下巴。嚴格來說她並不美,當然也談不上可愛,但不知為什麼,那張傲慢的臉孔讓人深深着迷。她穿黑色的外套,戴着黑禮帽參加研訊,這就更加惹人注目。然而更令人着魔的是,她讓米奇有一種清晰無誤的感覺:這身正式裝扮掩蓋着一副極具誘惑的肉體,在傲然專橫的儀表下面,隱藏着她激情充溢的本性。他幾乎無法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她旁邊坐着丈夫約瑟夫,愛德華的父親。他面相醜陋,長着一張壞脾氣的苦瓜臉,四十歲左右。他也跟愛德華一樣,長着寬刀片樣的鼻子,頭髮也是一樣的金色,但他的髮際線已經後退,臉頰兩側長着濃密的長絡腮鬍,就像要以此彌補他的謝頂。米奇納悶是什麼讓這樣一個妙不可言的女人嫁給他。他很有錢,大概這就是原因吧。

他們坐着一輛從站前酒店租來的馬車返回學校,馬車上有皮拉斯特夫婦、愛德華和米奇,還有校長鮑爾森博士。米奇發現校長也被奧古斯塔·皮拉斯特迷得神魂顛倒,覺得很好玩。老鮑爾森問研訊是不是讓她覺得很累,坐馬車是否舒服,還命令馬車夫走慢點兒。馬車一停他就跳下來,等她下車時握住她的手,激動得直發抖。他那張鬥牛犬般的臉從未像現在這樣活靈活現。

死因研訊進行得很順利。米奇帶着一副最坦率最誠實的表情講述他跟愛德華編造出來的故事,但他心裡十分恐懼。英國人素來道貌岸然,講究說實話,如果他被揭發出來,那就會惹出大麻煩。不過整個法院上下都陶醉於小男生的英雄主義故事,沒有一個人提出質疑。愛德華很緊張,證詞說得結結巴巴,但驗屍官原諒了他,指出他是因為沒能挽救彼得的性命而心煩意亂,讓他不要太責怪自己。

其他男孩沒有一個被要求參加死因研訊。溺亡發生的那天休就被從學校帶回了家,因為他父親死了。托尼奧也沒有被要求提供證詞,因為沒人知道他親眼目睹了死亡,米奇把他嚇得閉上了嘴。其他目擊者,那個在水塘遠處游泳的不知姓名的男孩,也沒有自己站出來。

彼得·米德爾頓的父母過於悲痛,無法出席。他們派了自己的律師,一個睡眼惺忪的老人到場,他的唯一目標就是把各種紛擾壓到最低,快點兒把研訊辦完了事。彼得的哥哥大衛在場,律師沒有對米奇和愛德華提出任何問題,讓他非常焦躁不安。那老頭對他的低聲抗議置之不理,倒讓米奇鬆了口氣。米奇對他的懶惰很是感激。他已經準備好接受交互詢問,但愛德華有可能會支撐不住而說漏嘴。

在校長那間滿是灰塵的客廳里,皮拉斯特太太抱住愛德華,在他額頭的傷口上吻了一下,那是托尼奧用石頭打的。「我可憐的孩子。」她說。米奇和愛德華沒把托尼奧朝愛德華扔石頭的事告訴任何人,如果說了,他們就不得不解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說愛德華是在潛到水下營救彼得的時候碰破了腦袋。

大家坐下喝茶的時候,米奇看到了愛德華的另一面。他母親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不斷地撫摸他,叫他泰迪。大多數男孩都會顯得不好意思,可他好像很喜歡這樣,不時向她投去迷人的微笑,這種微笑米奇以前從沒見過。她在對他冒傻氣,米奇想,但他很吃這一套。

簡短談了幾分鐘以後,皮拉斯特太太突然站了起來,幾個男人吃了一驚,也慌忙離座。「我看你是想抽支煙了,鮑爾森博士。」她說。不等對方回答,她就繼續說道:「皮拉斯特先生要同你一道去花園裡轉轉。泰迪寶貝,跟你父親去吧。我想在禮拜堂里安靜地待幾分鐘,也許米奇能給我指路。」

「聽從吩咐,聽從吩咐,」校長結結巴巴地說,他對這一連串的指令急於表示贊同,幾乎語無倫次了,「快去吧,米蘭達。」

米奇覺得她真了不得,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這一幫人支得團團轉!他給她開了門,然後跟着她走了出去。

到了門廳,他禮貌地說:「皮拉斯特太太,要一把遮陽傘嗎?太陽很大。」

「不,謝謝你。」

他們走到外面。很多男生在校長的房子附近轉悠。米奇估計大家都聽說皮拉斯特有個相貌出眾的母親,所以都跑到這兒來一窺芳容。他很高興自己能陪着她,帶她穿過幾個院子和學校禮拜堂前面的方庭。「我在外面等你吧?」他建議道。

「到裡面去。我有話跟你說。」

他緊張起來。陪一位惹人注目的成熟女性在學校里轉悠所帶來的快感消退了,他弄不清為什麼她要跟他單獨談話。

禮拜堂里空無一人。她在後排找了一個長椅,請他坐在她的身邊。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說:「現在把真相告訴我。」

男孩的表情里閃過一絲驚奇和恐懼,奧古斯塔知道自己猜對了。然而,他瞬間就恢復過來。「我已經把真相告訴你了。」他說。

她搖搖頭說:「你沒有。」

他笑了。

這微笑讓她十分驚訝。她已經抓住了他的破綻,也知道他在防守,但是他現在卻笑臉相對。很少有人能抗拒她的意志,可儘管他年紀輕輕,倒像是個例外。「你多大了?」她問。

「十六。」

她仔細打量着他。他的長相十分出眾,很耐看,長着一頭捲曲的黑褐色頭髮,皮膚很光滑,儘管耷拉的眼皮和豐滿的嘴唇讓他顯得有點兒頹廢。他讓她聯想到了斯特朗的伯爵,舉止神態和好看的模樣都很相像……一絲苦澀的痛悔之情讓她很快拂去了這個念頭。「你們到水塘的時候,彼得·米德爾頓還好好的,什麼麻煩也沒有,」她說,「他正在那兒游得高興。」

「你怎麼會這麼說?」他冷冷地問。

他害怕了,她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依然保持鎮定。他的確已經相當成熟。她發覺自己並不願意向他吐露太多。「你忘了,休·皮拉斯特當時在那兒,」她說,「他是我的侄子。上周他父親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你可能聽說了,就因為這個他今天沒來。但他告訴了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妯娌。」

「他是怎麼說的?」

奧古斯塔皺起了眉頭。「他說愛德華把彼得的衣服扔進了水裡。」她勉為其難地說,不明白為什麼泰迪會做這樣的事情。

「還有呢?」

奧古斯塔笑了。這個男孩控制了這場談話。原本她是來質詢他的,可現在他卻審問起她來了。「直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說。

他點點頭說:「好的。」

聽到他這麼說,奧古斯塔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很擔心。她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又害怕自己承受不了。可憐的泰迪——他一生下來就差點死掉,因為奧古斯塔的母乳出了點問題,直到他虛弱得不行了,醫生才發現了問題的實質,提議找個乳母過來。從那時起他就體弱多病,需要她時時呵護。要是按照她的意思,是不會送他去寄宿學校的,但他的父親在這個問題上十分強硬……她把注意力又放回到米奇身上。

「愛德華並沒打算把誰怎麼樣,」米奇說,「他只是想搞惡作劇。他把別的孩子的衣服扔到水裡,只是個玩笑。」

奧古斯塔點點頭。這聽起來很正常:男孩子都是這樣互相取笑。可憐的泰迪大概自己也受到過這種待遇。

「然後,休就把愛德華推到水裡了。」

「這個小小的休一直愛製造麻煩。」奧古斯塔說,「他就像他那糟糕的父親一樣。」或許他也會像他的父親那樣不得善終,她心裡想。

「其他孩子都笑了,愛德華把彼得的頭往下按,要教訓教訓他。休跑了。然後托尼奧朝愛德華扔了一塊石頭。」

奧古斯塔嚇壞了。「他可能會給打昏,被淹死的!」

「還好他沒有,他去追托尼奧。我就一直看着他們,沒有人注意彼得·米德爾頓。托尼奧最後沒讓愛德華追上。這時候我們才發現彼得那兒沒動靜了。我們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也許愛德華按得他沒勁兒了,他太累或者喘不過氣來,沒法從水塘里出來。反正,他臉朝下漂在那兒。我們馬上把他從水裡弄出來,但他已經死了。」

這就很難說是愛德華的錯,奧古斯塔想。男孩之間總是你推我搡,粗暴魯莽。但她還是十分感激事情的真相沒在死因研訊上說出來。米奇包庇了愛德華,謝天謝地。「別的孩子呢?」她問,「他們肯定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恰好休在那天離開了學校。」

「另一個呢——你說他叫托尼?」

「安東尼奧·席爾瓦。簡稱托尼奧。不用擔心他。他是從我們國家來的。我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你怎麼能肯定?」

「他心裡明白,如果他給我找麻煩,他們家那邊就會倒霉。」

說這句話時,男孩的聲音里有一種冰冷的東西,讓奧古斯塔打了個哆嗦。

「我去給你拿條披肩吧?」米奇關切地說。

奧古斯塔搖搖頭。「再沒有別的孩子看見出了事?」

米奇皺起了眉頭說:「我們到那兒的時候,水塘里還有一個男孩在游泳。」

「誰?」

他搖搖頭說:「我沒看清楚他的臉,當時我也不知道這很重要。」

「他看見發生的一切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可當你們把屍體弄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是的。」

「要知道這個人是誰就好了。」奧古斯塔焦急地說。

「他甚至有可能不是學校的學生,」米奇指出這一點,「他或許是從鎮上來的。總之,不管什麼原因,他沒有站出來作證,所以我想他對我們不會有危險。」

對我們沒有危險。這話擊中了奧古斯塔,她意識到自己跟這個男孩捲入到了一樁不名譽的,甚至有可能是非法的事件中。她不喜歡這種處境。她不知不覺就陷了進來,現在被困在裡頭了。她直勾勾地看着他,說:「你想要什麼?」

她這是頭一次讓他猝不及防。他一臉茫然,然後說:「你是什麼意思?」

「你包庇了我的兒子,今天做了偽證。」她的率直讓他亂了陣腳。她把一切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她又奪回了控制權。「我不相信你如此冒險是出於一片好心。我認為你想要得到一些回報。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呢?」

她看見他把目光垂向她的襟胸之處,瞬間閃過一個念頭,以為他會提出什麼非禮的建議。然後,就聽他說:「這個夏天我想跟你們一起過。」

她沒有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為什麼?」

「我回家要六個星期。一到假期我就得留在學校。我很不喜歡這樣——又孤獨又無聊。我想獲得邀請,到愛德華家消夏。」

突然之間他又是一個小男生了。她原以為他會索要錢財,或者一份在皮拉斯特銀行的工作。但他提出的卻是一個小小的、幾乎是孩子氣的要求。不過,這要求對他來說顯然並不小。她想,畢竟他只有十六歲。

「你會跟我們在一起過夏天的,歡迎啊。」她說。這個想法並未讓她不快。從某些方面看,他是一個相當難對付的年輕人,但他很講禮貌,長得也好看,讓他做一位嘉賓應該不會有什麼困難。他也可能對愛德華產生一些好的影響。如果說泰迪有什麼不足,那就是他做事缺乏目的,米奇正好相反。或許,他內在的意志力會傳染一些給她的泰迪。

米奇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謝謝你。」他看上去打心眼兒里感到高興。

現在她很想一個人單獨待上一會兒,把聽到的事情再仔細考慮考慮。「現在你走吧,」她說,「我自己能找到回校長家的路。」

他從長椅上站了起來。「我很感激。」他說着伸出自己的右手。

她握住了。「我也很感激你,你保護了泰迪。」

他彎下腰,好像要去吻她的手,可讓她驚訝的是,突然之間他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這動作如此之快,讓她沒時間躲閃。他直起身子時她想說句抗議的話,卻想不出該說什麼。片刻後,他已經走掉了。

真是豈有此理!他根本就不該吻她,更別說吻她的嘴唇了。他以為他是誰?她首先想到的是撤消夏天的邀請,但這又是萬萬不能的。

為什麼不能?她問自己。為什麼她不能取消對區區一個小男生的邀請?他做出了放肆的行為,因此他不應該到家裡來。

但一想到自己要收回承諾,就讓她感到不自在。事情不僅僅是米奇挽救了泰迪的名譽,她意識到。情況比這更糟糕。她已經與他訂立了一份犯罪陰謀。這讓她在他面前變得十分脆弱,令她厭惡。

她在陰涼的禮拜堂里坐了很長時間,盯着光禿禿的牆壁,琢磨着,用她本能的理解力思考着,這個英俊、精明的男孩到底要怎樣使用他的權力。

第一部1837

第一章





1

米奇·米蘭達二十三歲時,他的父親來到倫敦購買步槍。

卡洛斯·勞爾·澤維爾·米蘭達先生一直被人稱作「老爹」,他人長得矮,但肩膀十分厚實,那曬黑的臉膛上刻着一道道象徵暴虐和殘忍的線條。如果穿上皮套褲、戴上寬邊帽,再騎上一匹栗色的種馬,他能搖身變成一位優雅體面、呼風喚雨的人物,但眼下在海德公園,一身工裝外套外加一頂普通禮帽,讓他覺得自己很愚蠢,因此脾氣變得很壞。

他們二人互不相像。米奇身材瘦高,五官端正,習慣笑對他人,從不愁眉苦臉。他已經深深依附於倫敦的精緻生活:這裡有漂亮的衣服、文雅的禮儀、亞麻床單和接入室內的管道設施。他的最大恐懼就是被老爹帶回科爾多瓦。他無法忍受回到白天在馬鞍上顛簸晚上睡硬地面的日子。更糟糕的是,他還必須聽從他哥哥保羅的恣意擺布,保羅是老爹的翻版,他們父子兩個倒很相像。也許有一天米奇會回家,但必須要先混得有頭有臉,大權在握,而不是以米蘭達老爹的小兒子的身份回去。而此刻,他只能說服父親,他待在倫敦比回科爾多瓦老家更有用。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他們在南馬車大道上走着。公園裡擠滿了衣着光鮮的倫敦人,或步行或騎馬,或坐在露天馬車上,享受着溫暖的天氣。但是老爹並不覺得開心。「我必須弄到這些槍!」他用西班牙語嘀咕着,一連說了兩遍。

米奇也說同樣的語言。「你可以到家以後再買。」他試探着說。

「整整兩千支?」老爹說,「也許可以,但是這麼大一筆買賣,會弄得無人不曉。」

看來他想保守秘密。米奇不知道老爹想幹什麼。一下子買兩千支槍,還加上彈藥一塊帶回去,大概要花掉家裡的所有現金積蓄。為什麼老爹突然需要這麼多軍械彈藥?自從傳奇的「牛仔行軍」以來,科爾多瓦就沒再發生過戰爭。當年老爹帶領部下穿越安第斯山脈,把聖瑪麗亞省從西班牙霸主的手中解放出來。這些槍是給誰的?如果把老爹的牛仔、親戚、官吏和食客都加起來,也只有不到一千人。老爹一定籌劃着再招些人。他們要跟誰打仗?老爹沒有主動提供信息,米奇也不敢問。

因此他換了個方式,說:「總之,你在家裡無法買到如此高質量的武器。」

「的確,」老爹說,「威利-理查茲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步槍。」

米奇在選擇步槍上能幫老爹出謀劃策。他一直痴迷於各種武器,緊跟最新技術的發展。老爹需要短管步槍,這種槍在馬背上使用顯得不那麼笨重。於是米奇帶着老爹去了伯明翰的一家工廠,給他看一種後裝式的威利-理查茲卡賓槍,它的裝膛杆是彎曲的,因此有「猴尾」這麼個綽號。

「而且他們造槍的速度也很快。」米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