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家的情人 - 第2章

肯·福萊特

托尼奧突然變得兇狠起來。「我永遠也不會說,永遠不!」他說,「他們會殺了我的。」

「好吧,那就別跟我說。」休說。看來這次托尼奧又讓米奇給嚇住了:無論出了什麼事,托尼奧都會保持沉默。「你最好把衣服穿上。」休關心地說。

托尼奧呆呆地看着手裡的那團濕衣服,手哆嗦着,無法把衣服整理出來。休把衣服接過來。現在只剩一雙鞋、一條褲子、一隻襪子,但沒有襯衣。休幫他把這些都穿戴上,然後兩人朝學校走去。

托尼奧不哭了,但看上去依然驚魂未定。休希望那兩個惡棍別對彼得做出什麼噁心事來。但現在他要想辦法為自己保命。「如果我們順利進入宿舍,就可以換上新衣服,穿上備用的鞋,」他預先籌劃着,「然後,只要禁令一解除,我們就能步行到城裡,去巴克斯泰德的店裡賒賬買新衣服。」

托尼奧點了點頭,悶聲說:「那好吧。」

他們沿着蜿蜒的小路穿過樹林,休心裡又一次覺得托尼奧有點不對勁兒。畢竟,溫菲爾德校園裡常有這種欺負低年級學生的事。休離開水塘後那兒又出了什麼事?但一路上托尼奧什麼也沒再說。

學校總共有六幢樓房,這些房子原來是一座大農場的主體建築。他們的宿舍設在小禮拜堂邊一個以前的牛奶場裡。從外面要翻一道牆,再穿過牆手球場才能進去。他們爬上牆頭往裡面窺視。正如他所預料,院子裡空無一人,但他還是猶豫了一下。一想到屁股上會挨鞭子抽,他就有點害怕。但現在沒別的選擇,他必須回學校換上乾衣服。

「危險解除,」他低聲說,「我們走!」

他們翻過圍牆,以衝刺速度穿過院子,跑到那座石頭小禮拜堂的陰涼底下。到目前為止一切正常。然後,他們又躡手躡腳繞過東面的牆角,緊貼牆站着。接下來,只要再猛跑幾步,穿過一條車道,就能直接進入他們的宿舍了。休停頓了一下,確認四處沒有任何人,然後說:「開跑!」

兩個男孩跑過那條馬路。可是,就在他們快到門口時,災難降臨了。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既熟悉又威嚴的聲音:「小皮拉斯特!是你嗎?」完了,休明白,遊戲到此結束了。

休的心往下一沉。他停下步子,轉過身去。奧菲爾頓先生恰恰挑了這種時候走出禮拜堂,現在,他就站在門廊的陰影中。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瘦削的男人,穿着學院的長外衣,戴一頂方帽子。休心裡暗暗叫苦。所有教師里,就數這位被人偷了錢的奧菲爾頓先生最沒有同情心,下手最狠。這回肯定得挨鞭子了。他不由自主地縮緊了屁股。

「到這兒來,皮拉斯特。」奧菲爾頓先生說。

休慢騰騰地走過去,托尼奧跟在他身後。我剛才為什麼非要冒這個險啊,他絕望地想。

「去校長辦公室,馬上。」奧菲爾頓先生命令道。

「是的,先生,」休愁眉苦臉地回答。事情變得越來越糟。校長要是看見他穿成這樣,弄不好會把他從學校開除的。他該怎麼跟母親解釋呢?

「還不快去!」教師不耐煩了。

兩個男孩轉身要走,但奧菲爾頓先生說:「你不用去,席爾瓦。」

休和托尼奧快速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大惑不解。為什麼休要受到懲罰,而托尼奧卻不必?不過他們不敢提出任何疑問。托尼奧轉身逃回了宿舍,休隻身朝校長的房子走去。

他幾乎感到鞭子已經抽在自己身上的滋味了。他知道自己會忍不住哭起來的,而這比挨打的疼痛更糟糕,他已經十三歲了,哭鼻子真是太丟人了。

校長的房子在校區的另一頭,休磨磨蹭蹭地走着,但不多一會兒還是走到了。他按下門鈴,隨後一個女僕開了門。

他在門廳里見到了鮑爾森博士。校長是一個光頭,長着一張牛頭犬一樣的臉,但不知為什麼他沒像往常遇到這種情況時那樣怒氣衝天、大發雷霆。他也沒問為什麼休離開了宿舍,怎麼把渾身上下弄得濕淋淋的,只是給他打開書房的門,平靜地說:「進去吧,小皮拉斯特。」他肯定是在壓着怒火,等到鞭撻的時候再一塊發作。休走進屋子,心怦怦直跳。

讓他吃驚的是,他的母親坐在那兒。

更糟糕的是,她正在抹眼淚。

「我不過是去遊了游泳!」休脫口爭辯道。

屋門在他身後關上,他發現校長並沒有跟着進來。

這時他才明白,這一切跟他破壞禁令外出遊泳無關,跟他丟了衣服、半裸着回學校無關。

他有種可怕的預感,事情要比這嚴重得多。

「母親,出什麼事了?」他問道,「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唉,休,」她嗚咽着,「你的父親死了。」

3

對梅茜·羅賓遜來說,星期六是一周裡頭最美好的一天。爸爸在星期六拿工錢。今天晚飯不但能吃上肉,還能吃上新麵包。

她跟哥哥丹尼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等父親下班回家。丹尼十三歲,比梅茜大兩歲,她覺得哥哥非常棒,雖說他有時候對她也很兇。

這幢房子是一排陰暗潮濕、密不透風的住宅中的一座,地處英格蘭東北部海岸一個小鎮的港區。房子是麥克尼爾太太的,她是個寡婦,就住在前面房間的樓下。羅賓遜一家住在後面一間,還有一家人住在樓上。爸爸下班回家時,麥克尼爾太太就會出現在門前的台階上,等着收房租。

梅茜很餓。昨天她從屠戶那裡討來一些碎骨頭,爸爸買了白蘿蔔,燉了一鍋菜,此後她就再也沒吃什麼。但今天是星期六,可以飽餐一頓了!

她儘量不去想晚飯的事,否則飢腸轆轆的感覺會讓她更加難受。為了甩掉吃的心思,她對丹尼說:「爸爸今天早上罵人了。」

「他說什麼了?」

「他說,麥克尼爾太太是個paskudniak。」

丹尼咯咯笑起來。這個詞是「狗屎」的意思。來這個國家已經一年,兩個孩子都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但他們還記得從前說的意第緒語。

他們原來也不姓羅賓遜,而是姓拉賓諾維奇。麥克尼爾太太自打發現他們是猶太人,就開始討厭他們。她以前從沒見過猶太人,租給他們房間的時候還以為他們是法國人。這個鎮子此外再沒有別的猶太人了。羅賓遜一家原來根本沒打算到這兒來,他們付了路費,要到一個叫作曼徹斯特的地方去,那裡有不少猶太人,但他們坐的那艘船的船長告訴他們這裡就是曼徹斯特,把他們騙了。發現來錯了地方後,爸爸說他們可以攢夠了錢再搬到曼徹斯特去,但緊接着媽媽就病倒了。她現在還在生病,他們也還沒離開這兒。

爸爸在碼頭幹活,那是一間很大的倉庫,大門上面寫着「托比亞斯·皮拉斯特公司」幾個大字。梅茜弄不懂「公司」是什麼意思。爸爸是個辦事員,負責登記大樓裡面搬進搬出的染料桶。他很細心,擅長收存記錄、編制單據。媽媽恰好相反,什麼事都愛出頭,愛冒險。是媽媽提議全家搬來英國的,她喜歡參加聚會,喜歡外出旅行,結識新朋友,還喜歡梳妝打扮,玩各種遊戲。所以爸爸才那麼愛她。梅茜覺得,那是因為他永遠也變不成她那個樣子。

可她不像原來那樣精神飽滿、生氣勃勃了。她整天躺在舊床墊上,醒了睡,睡了醒,蒼白的臉上閃着汗珠,熱乎乎的氣息帶着惡臭。大夫說她需要滋補身體,需要多吃些新鮮的雞蛋和奶油,還應該吃牛肉,每天都吃,可爸爸只能拿當天的晚飯錢付了大夫的出診費。現在梅茜一吃飯就覺得內疚:她吃的東西,或許能挽救母親的性命。

梅茜和丹尼學會了小偷小摸。趕集的日子他們會去鎮中心廣場,從攤位上偷土豆和蘋果。商販們一個個都眼睛很尖,但有時候也會走神,比如找錢時發生爭執,旁邊有狗打架或喝醉酒的等等。這時候,他們能抓什麼就抓點什麼。若是交上好運,碰上一個年齡相仿的富家孩子,兩個人便同時發動襲擊,把他洗劫一空。這種小孩子一般帶着個橙子或者有袋糖果,身上也會裝着幾個便士。梅茜很害怕讓人抓住,她知道媽媽會覺得十分羞愧,但她肚子很餓,顧不得這些了。

她抬頭看見遠處有幾個男人湊在一起,沿街朝這邊走過來。她不知那都是些什麼人。時間還早,還不到碼頭工人下班回家的時候。這些人在氣憤地說着什麼,胳膊比劃着,揮着拳頭。等他們走得近些,她看到羅斯先生也在裡頭,他就住在他們樓上,跟爸爸一樣,也在皮拉斯特那裡工作。他怎麼不去上班呢?他們都被解僱了嗎?看他氣憤的樣子,真有可能。他滿臉通紅,大聲咒罵着,嘴裡儘是「愚蠢的飯桶」「缺德的放貸人」和「說謊的雜種」這種話。這夥人走到了房子邊上,羅斯先生轉身離開了他們,跺着腳往房子裡走。梅茜和丹尼趕緊閃到一旁,給他讓開道,省得被他那雙帶着平頭釘的靴子踩着。

梅茜再一抬頭,看見了爸爸。爸爸身材瘦高,長着一撮黑鬍子,一雙眼睛是淺棕色的,他正遠遠地跟在別人後面,低着頭。看到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梅茜都快哭了。「爸爸,出什麼事了?」她問,「你們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進屋吧。」他說,他的聲音很低,梅茜幾乎聽不見。

兩個孩子跟着爸爸走進房子的後間。他跪在床墊邊,吻了一下媽媽的嘴唇。她醒來,對着他笑了。可他板着臉,說:「公司倒閉了,」他用的是意第緒語,「托比·皮拉斯特破產了。」

梅茜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但爸爸的口氣就好像發生了一場災難。她看了丹尼一眼,他聳聳肩。丹尼也聽不懂。

「為什麼啊?」媽媽說。

「發生了金融危機,」爸爸說,「倫敦的一家大銀行昨天垮了。」

媽媽皺起了眉頭,試圖集中心思。「但是,這裡不是倫敦啊,」她說。「倫敦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嗎?」

「具體細節我不知道。」

「那麼說,你沒工作了?」

「沒工作了,也沒有薪水。」

「但今天該給的都給了?」

爸爸耷拉着腦袋。「不,他們沒給我們。」

梅茜又看了看丹尼。現在他們聽明白了。沒有錢,就意味着他們誰都吃不上飯。丹尼一臉害怕。梅茜要哭了。

「他們該把錢付給你們,」媽媽低聲說,「你們幹了一周,他們應該給工資。」

「他們沒有錢,」爸爸說,「這就叫作破產,就是說你欠人家錢,但沒法付給人家。」

「但皮拉斯特先生人很好,你不是總這麼說嗎?」

「托比·皮拉斯特已經死了。昨天晚上在他倫敦的辦公室里上吊了。他有一個兒子,跟丹尼一般大。」

「可我們怎麼養活自個兒的孩子啊?」

「不知道,」爸爸開始哭了起來,梅茜害怕極了,「對不起,莎拉,」他說,眼淚落進他的鬍子里,「我把你帶到了這個可怕的地方,沒有猶太人,也沒人幫助我們。我雇不起醫生,也買不起藥,養活不了自己的孩子。我辜負了你。對不起,我太對不起你了。」他俯身把淚水打濕的臉埋在媽媽的胸前,她用顫抖的手撫摸着他的頭髮。

梅茜嚇壞了。爸爸從來沒有哭過。這仿佛意味着任何希望都不復存在,也許現在他們全都得死。

丹尼站起來,看了看梅茜,朝門口的方向點了一下頭。她也站起來,兩人躡手躡腳走出了房間。梅茜坐在台階上哭了起來。「我們該怎麼辦?」她問。

「我們要逃跑。」丹尼說。

丹尼的話讓她胸口一陣發冷。「不行。」她說。

「我們必須走。這兒沒有吃的。如果我們留下,就會餓死。」

梅茜不在乎她會不會死,但她腦子裡又出現了另一個想法:媽媽寧可自己挨餓,也要把吃的東西讓給孩子。如果他們留下,媽媽就會死。他們必須離開,這樣才能救她。「你說得對,」梅茜對丹尼說,「如果我們走了,也許爸爸能找到足夠的食物給媽媽吃。我們得走,為了她也得走。」聽到自己說出這番話來,她對家裡發生的一切產生了敬畏之情。今天比他們離開維斯基斯那天還要糟糕。當時,村裡的房子在他們身後燃燒,他們用兩個帆布袋子裝起全部家當,登上冷冰冰的火車。那時候,她至少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爸爸都會照顧她,而現在她卻要自己照顧自己了。

「我們去哪兒呢?」她輕聲說。

「我要到美國去。」

「美國!怎麼去?」

「港口上停着一艘船,早潮一來就會開往波士頓。今天晚上我要順着繩子爬上去,藏在甲板上的一條小船里。」

「你就用這法子偷渡了。」梅茜說,聲音里既是恐懼又是欽佩。

「沒錯。」

看着哥哥,她頭一次發現他的上唇長出了一抹淡淡的鬍鬚。他要長成一個男人了,有一天,他也會長出像爸爸一樣全黑的鬍子。「去美國要走多久?」她問他。

他猶豫了一下,顯得有點傻,然後才說:「我不知道。」

她明白自己沒被列入他的計劃,心裡很難受,很恐懼。「那麼,我們就沒法在一起了。」她傷心地說。

他有些內疚,但並沒有反駁她。「我告訴你怎麼做,」他說,「去紐卡斯爾。大概走四天你就能走到那兒。那是一個大城市,比格但斯克還大。沒人會注意你。你把頭髮剪了,偷一條男褲,裝成個男孩。去一個大點兒的馬廄做幫工——你侍弄馬一直挺在行。如果那兒的人喜歡你,你就能拿到小費。過一段時間,他們就會給你個合適的工作。」

梅茜不敢想象孤身一人過日子。「我寧可跟你一起走。」她說。

「不行。我這麼做已經夠困難的了,要在船上找地方藏起來,還要去偷吃的,諸如此類。再說我也不能照顧你。」

「你不用照顧我,我會像老鼠一樣安靜的。」

「那我也會擔心你的。」

「你把我孤零零的一個人留下,就不擔心了?」

「我們應該自己照顧好自己!」他生氣地說。

她看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一旦他的主意已定,她就再也勸不動他了。她心裡很害怕,但還是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走?明天一早?」

他搖了搖頭。「現在。天一黑我就要登上那條船。」

「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好像要證明自己的話,他站了起來。

她也站了起來。「我們要帶點什麼嗎?」

「帶什麼?」

她聳了聳肩。她沒有多餘的衣服,沒有能留作紀念的東西,沒有任何形式的財產。家裡既沒有吃的,也沒有現錢可拿。「我要親一下媽媽,說聲再見。」她說。

「不必,」丹尼嚴厲地說,「如果你這麼做,就會留下來不走了。」

的確。如果她現在看到媽媽,就會一下子垮掉,把什麼都告訴她。她使勁咽了一口氣。「好吧,」她強忍着眼淚說,「我準備好了。」

他們肩並肩一起走遠。

當他們走到這條街的盡頭時,她想回頭再看上一眼那座房子,但她害怕這麼做會讓她變得軟弱。因此她繼續走下去,一次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