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行動 - 第3章

肯·福萊特

走廊盡頭的一扇門上標着「審訊中心」幾個字。他推門走了進去。第一間屋子是裸白的牆面,光線很亮,裡面是普通審訊室的那種配置,一張便宜的桌子,幾把硬邦邦的椅子,一隻煙灰缸。迪特爾穿過這間屋子走進裡面的內室,這個房間不那麼明亮,牆是磚砌的,屋裡有一根血跡斑斑的樑柱,上面掛着幾個用來捆人的鈎子;一隻傘架上放着幾根木棒和鐵棍;一張醫用床,上面帶有頭夾和捆綁手腕、腳踝的皮帶;一台電擊機;一個鎖着的柜子,裡面大概裝着各種藥劑和注射器。這顯然是間行刑室。迪特爾見過不少類似的地方,但看見這些仍然讓他感到噁心。他必須提醒自己,從這種地方收集的情報有助於拯救那些年輕體面的德國士兵的生命,讓他們最終回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身邊,而不是死在戰場上。儘管如此,待在這裡還是讓他感到不寒而慄。

這時他聽見身後發出一種聲響,讓他嚇了一跳。他轉過身去,門口有個東西嚇得他往後退了一步。「上帝!」他驚叫了一聲。那是個半蹲半坐着的形體,它的臉深深陷在隔壁房間投來的強光陰影中。「你是誰?」他對那個影子問道,幾乎能聽出自己聲音里的恐懼。

那個形體走到光亮下面,變成了一個穿着制服襯衣的蓋世太保中士。他個子矮胖,一張肉乎乎的臉,灰黃色的頭髮削剪得太短,看上去像個禿子。「你來這兒幹什麼?」他對迪特爾問道,說話帶着法蘭克福口音。

迪特爾恢復了鎮靜,行刑室讓他有些心慌,但現在他很快找回了自己一貫的權威口吻,對他說:「我是法蘭克少校,你是哪位?」

中士立刻變得畢恭畢敬起來:「我是貝克爾,先生,很願意為您效勞。」

「儘快把那些俘虜帶到這兒來,貝克爾,」迪特爾說,「把那些能走的立刻帶過來,其他人讓大夫看了以後再帶過來。」

「好的,少校。」

貝克爾走了。迪特爾回到審訊室,坐在一把硬邦邦的椅子上。他不知道自己能從這些俘虜那裡得到多少情報,他們也許只知道自己城鎮上的事情。如果他的運氣不佳,而他們的安全措施又很嚴密,單個犯人可能只知道自己團隊裡發生的事情。從另一方面看,並不存在什麼萬無一失的安全措施,幾個單獨囚犯的口供最終會聚合成為他們自己和其他抵抗組織的情報。迪特爾的夢想,就是一個團隊能像鏈條一樣把他引向另一個團隊,讓他有可能在盟軍進攻前的最後幾周對抵抗組織發動一次致命打擊。

聽到走廊里有腳步聲,他回身往外看了看。俘虜被帶進來了,第一個就是那個把司登衝鋒鎗藏在外衣下面的女人。

迪特爾很滿意,俘虜裡頭有個女人,實在是非常有用。在接受審訊時,女人有可能跟男人一樣強硬,但讓一個男人開口的辦法常常是在他面前毆打一個女人。這女人又高,又性感,這就讓迪特爾覺得更妙了。她好像受了點兒傷。迪特爾對護送她進來的士兵擺了擺手,開口用法語跟這個女人講話:「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語氣相當友善。

她用傲慢的眼神看着他。「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他聳了聳肩膀,這種級別的敵對態度很容易克服。他隨即動用了那個為他效勞了上百遍的回答:「你的親屬也許會詢問你是否被拘押。如果我們知道你的名字,就能告訴他們。」

「我叫吉娜維芙·德萊斯。」

「美麗的名字,搭配美麗的女人。」他一揮手,讓人把她帶下去。

下一個囚犯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頭上的傷口流着血,腳也跛了。迪特爾說:「你幹這種事有點兒老了,是吧?」

那人一臉得意。「是我裝的炸藥。」他輕蔑地說。

「姓名?」

「加斯東·賴非甫爾。」

「你要記住一點,加斯東,」迪特爾善意相告,「痛苦持續多久要你決定,你要它停,它就會停。」

預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一切,這個人的眼裡現出一絲恐懼。

迪特爾點點頭,很是滿意。「帶下一個。」

接下來是一個年輕人,迪特爾估計他還不到十七歲,是個漂亮的男孩子,他徹底給嚇壞了。「姓名?」迪特爾問。

他遲疑着,顯然是驚嚇過度。想了一會兒,他說:「貝特朗·比塞特。」

「晚上好,貝特朗,」迪特爾快活地說,「歡迎你來地獄。」

孩子的表情就好像臉上剛剛挨了一巴掌。

迪特爾讓他下去。

威利·韋伯出現了,巴克爾像拴着的狗一樣一步步跟在他後面。「你是怎麼進來的?」韋伯粗暴無禮地對迪特爾說。

「走進來的,」迪特爾說,「你的警戒糟透了。」

「滑稽透頂!你親眼看見我們擊敗了一次強大的進攻!」

「那也就十幾個男人加上幾個姑娘!」

「我們打垮了他們,這也就足夠了。」

「想想看,威利,」迪特爾給他講明道理,「他們就在你的附近集結起來,可你對此毫無察覺,然後他們衝進了院子,殺死了至少六名上等的德國士兵。我想你打敗他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們低估了對手的人數。我進這個地下室的時候也沒人盤問,衛兵離開了自己的崗位。」

「他是個勇敢的德國人,他要加入戰鬥。」

「上帝啊,怎麼跟你說才能明白呢!」迪特爾有些絕望,「一個士兵在戰鬥中不能離開崗位。」

「用不着你給我上什麼軍紀課。」

迪特爾權且放他一馬,不想跟他爭下去。「我沒想給誰上課。」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要審問這些囚犯。」

「這可是蓋世太保的工作。」

「別裝傻了。隆美爾陸軍元帥是讓我,而不是蓋世太保來限制抵抗組織破壞通信設施的力量。這些囚犯會為我提供十分有價值的信息,我要審訊他們。」

「不行,他們現在處在我的監管範圍內,」韋伯強硬地說,「我自己會審問他們,把結果上報給元帥。」

「盟軍可能會在今年夏天入侵,難道這是為了什麼權限扯皮的時候嗎?」

「但也完全不是該放棄有效組織的時候。」

迪特爾真想大叫大嚷。無奈之下,他只好放下架子,尋求妥協,便說:「那我們一起審問他們。」

韋伯笑了笑,知道自己贏了。「絕對不行。」

「那我只能越過你了。」

「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我當然有。你能做的只是打馬後炮。」

「隨你說去。」

「你這個該死的傻瓜,」迪特爾惡狠狠地說,「願上帝保佑祖國,免得毀在你們這種愛國者的手裡。」他轉過身,怒氣沖沖地轉身走了出去。

05

吉爾貝塔和弗立克離開了聖-塞西勒鎮,沿着一條鄉間道路前往蘭斯市。車道很窄,吉爾貝塔盡力快點兒開。弗立克兩眼警覺地掃視着前面的路,道路在低矮的山坡上起起伏伏,不時穿過一座座葡萄園,松鬆散散地連接着一個又一個村落。一路上他們經過不少十字路口,這讓他們放慢了行程,但縱橫的岔路讓蓋世太保無法封鎖每一條從聖-塞西勒出來的路。儘管如此,弗立克還是緊咬着嘴唇,時刻擔心被偶然出現的巡邏隊攔住。她沒法解釋為什麼后座上坐着一個受了槍傷、正在流血的人。

再往前考慮,她覺得不能把米歇爾送回他自己家。1940年法國投降,米歇爾復員後,他沒有返回索邦大學的教師職位,而是回到自己的老家,當了一個高中的副校長,他的真正動機是建立一個抵抗陣線。他搬進已故父母的家,那座房子非常迷人,附近是一座大教堂。但弗立克認為他現在不能回到那兒去,知道那個地方的人太多了。儘管出於安全考慮,抵抗運動成員往往不知道彼此的住址,他們只在必須交付貨物或會合時才透露,但米歇爾是個領導,大多數人都知道他住的地方。

在聖-塞西勒那邊,有些隊員可能被活捉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提審。跟英國特工不同,法國抵抗隊員沒有攜帶自殺藥丸。審訊這件事的唯一可靠法則是,每個受審的人最後都會招供。有時候蓋世太保會失去耐心,有時會出於狂熱殺掉他們的審訊對象,但是,如果他們小心從事,執意求成,那麼他們一定能讓最堅強的人出賣自己最為親密的同志,任何人都無法持久承受折磨帶來的痛苦。

所以,弗立克必須假定米歇爾的房子已經暴露給了敵人。但是,除了那裡,她還能把他帶到哪兒去呢?

「他怎麼樣了?」吉爾貝塔焦急地問。

弗立克朝后座掃了一眼。米歇爾緊閉着眼睛,但呼吸還算正常。他睡着了,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她憐愛地看着他,他需要有個人照顧他,至少最初的一兩天需要。她朝吉爾貝塔轉過身,這姑娘既年輕又單純,大概還沒有離開她的父母。「你在哪兒住?」弗立克問道。

「在鎮子的邊上,塞爾內大街。」

「你一個人住?」

不知為什麼,吉爾貝塔顯得有些害怕:「是,我當然是一個人住。」

「是單棟住宅、公寓,還是單間居室?」

「公寓,兩間屋子。」

「我們去你那兒。」

「不行!」

「為什麼?你害怕了?」

她顯得有點兒委屈地說:「不,我沒害怕。」

「那為什麼?」

「我信不過那些鄰居。」

「那兒有後門嗎?」

吉爾貝塔顯得不太情願。「有,一座小工廠邊上有一條小道。」

「看來挺合適。」

「好吧,你說得對,我們應該去我那兒。我不過是……你說得太突然了,沒別的。」

「對不起。」

按計劃弗立克今晚要回倫敦,她要在蘭斯以北五英里的查特勒村外的一塊草場上等待接她的飛機。她不知道飛機是否能按時到來,只靠星光導航,要想找到一座小村近旁的特定區域極端困難。飛行員經常迷失方向——事實上,他們要真能到達某個指定地點,都應該算是奇蹟。她看了看天氣。晴朗的天空變成了夜晚的深藍色。如果這種天氣不出現變化,那麼晚上應該有月亮。

如果今晚不行,就改在明天晚上,一直就是這樣的,她想道。

她的思緒轉移到了留在自己身後的同志們。年輕的貝特朗是死是活?吉娜維芙怎麼樣了?要是死了可能更好些吧。活着,他們就要面對殘酷的折磨。再次想到是她讓他們遭受失敗,弗立克的心就一下子抽緊了,感到痛苦不堪。貝特朗迷戀上了她,這她猜得出來。他太年輕,還不會為暗戀指揮官的妻子感到愧疚。她真希望自己當初命令他留在家裡,那樣的話,戰鬥結果也不會有多大差別,但他就能讓自己快活、明亮的青春時光延長一點兒,而不是變成一具死屍或者更糟。

任何人都不能次次成功,戰爭意味着如果指揮失算,大家都得死。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但她還是要找些心理寄託,為自己找點兒安慰。她很想找到一種辦法確認他們沒有白白受罪。或許她最終能以他們的獻身為基礎,從中獲取某種勝利。

她想到了從安托瓦內特那兒偷來的通行證,考慮着暗中溜進城堡的可能性。小隊人馬可以裝成平民雇員進入城堡。她很快打消了讓他們裝成電話接線員的念頭,那是一種技術活,需要花時間去學才行。但是,擺弄笤帚倒是人人都會。

如果清潔工換了新面孔,德國人會發覺嗎?他們大概不會留意拖地板的女人都長什麼樣子。至於那些法國話務員——她們會不會泄密呢?也許這個險值得冒。

特別行動處有一個特殊部門,能夠偽造任何證件,有時候他們甚至拷貝自己的證件,應急用上一兩天。他們能按安托瓦內特的通行證很快做出假證來。

弗立克為自己偷了這張證件深感罪過。這會兒,安托瓦內特大概正在發了瘋地尋找它,查看沙發下面,翻遍所有的衣袋,帶着手電筒去院子裡找。要是她跟蓋世太保說自己丟了通行證,想必是會惹上麻煩的,不過最後他們可能會給她補發一張。這樣一來,她不會因為幫助抵抗組織獲罪。如果受到審問的話,她也會一口咬定是自己放錯了地方弄丟了,因為她自己也相信這是事實。再說,弗立克確信,如果她明着說要借,安托瓦內特很可能會拒絕她。

當然,這個計劃有一個很大的缺陷。所有清潔工都是女人,化裝成清潔工的抵抗隊員也必須都是女性。

但弗立克轉念一想,全是女性又有什麼不行?

他們已經來到蘭斯的郊區地帶。吉爾貝塔在一個圍着高高鐵絲圍欄的低矮廠房旁邊停下車,天色已晚。她把車熄了火。弗立克立刻去叫米歇爾:「快醒醒!我們把你抬到裡面去。」米歇爾呻吟了一聲。「我們得快點兒,」她催促道,「我們違反宵禁令了。」

兩個女人把他弄下車。

吉爾貝塔指了指工廠後面的一條小巷。米歇爾把胳膊搭在她們的肩上,她們攙扶着他往前走。吉爾貝塔打開牆上的一扇門,這裡是一個不大的公寓樓的後院。他們穿過院子,從後門進了樓。

這是一幢簡陋的五層樓公寓,沒有電梯,更糟糕的是吉爾貝塔的房子是在頂樓。弗立克指點吉爾貝塔該怎麼抬,兩人互相抓着胳膊,抬起米歇爾的大腿。他摟住兩個女人的肩膀,就這樣一直爬了四層樓梯。很幸運,樓梯上沒遇到任何人。

到了吉爾貝塔的門前,幾個人已經氣喘吁吁。她們放下米歇爾,米歇爾勉強往屋裡挪着步子,最後跌坐在一張椅子上。

弗立克四下看了看。這的確是女孩子住的地方,到處收拾得十分整潔、漂亮。重要的是沒有人能眺望到這兒,這就是頂層的好處,誰也看不見屋裡的情況。米歇爾在這兒應該很安全。

吉爾貝塔在為米歇爾跑前跑後,她拿來一個墊子讓他舒服點兒,用一條毛巾輕輕給他擦臉,還給他找出阿司匹林。她很體貼,但有點兒瞎忙活,安托瓦內特也這樣。米歇爾對女人有種影響,能讓她們手足無措——但弗立克不會,這也是讓他對她一見傾心的原因之一,他經受不住那種挑戰。「你得讓大夫看看,」弗立克決斷地說,「克勞德·鮑勒行嗎?他原來幫過我們,但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跟他打招呼,可他卻裝着不認識我,嚇得幾乎要拔腿跑掉。」

「他結婚以後膽子變小了。」米歇爾說,「但他會來看我的。」

弗立克點點頭,很多人都願意為米歇爾破例。「吉爾貝塔,去把鮑勒大夫接來。」

「我想陪着米歇爾。」

弗立克暗自嘆了口氣。吉爾貝塔這種人別的事做不了,只能送個信什麼的,儘管幹這種事情她也可能會弄出亂子。「請按我的吩咐做,」弗立克不容爭辯地說,「我回倫敦之前要跟米歇爾單獨待一會兒。」

「那宵禁怎麼辦?」

「如果有人攔住你,你就說去接大夫,這種藉口能通融過去。他們可能跟你到克勞德家去,看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但他們不會跟到這兒來。」

吉爾貝塔不大情願,但還是穿上羊毛開衫走了出去。弗立克坐在米歇爾的椅子扶手上,親了他一下。「真是一場大災難。」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