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行動 - 第2章

肯·福萊特

接着就是一聲巨響。

03

弗立克站在體育咖啡館門口,踮起腳尖越過米歇爾的肩膀往外看。她十分警覺,心跳得很快,身上的肌肉緊縮着,準備投入行動,但她腦子裡的血液冷得像冰水一樣,緩慢流動,她觀望着,冷靜超然地估算着一切可能。

眼前有八名警衛,兩個在大門口檢查通行證,門的內側也站着兩個,還有兩個在鐵欄杆後面巡邏,最後兩名站在通往城堡寬大入口的那段台階頂部。不過,米歇爾的主力會繞過大門。

教堂建築較長的北端形成圍繞城堡底座的一部分圍牆,北面的耳堂朝向停車場方向有一個幾英尺的凸起,那裡一度是觀賞花園的一部分。在舊政權時代,伯爵擁有單獨的個人通道通往教堂。在耳堂的牆上有一個小門,一百多年以前這道入口就被木板封死,塗上了灰泥,直到現在還是這樣。

一個鐘頭以前,一位名叫加斯東的退休採石工已經進入空無一人的教堂,在那道被封死的門口底下小心地安放了四根半磅重的黃色塑膠炸藥管。他插上雷管,把它們連接起來,好讓它們同時爆炸,又加了一個用按壓柱塞引燃的五秒鐘長的導火索。隨後,他把從自家廚房裡拿來的爐灰蓋在上面,以免引人注意,又搬來一隻木椅子放在門口作額外掩護。這番工夫讓他滿意,隨後他便跪下來對天祈禱。

幾秒鐘前教堂的鐘聲已經停止,加斯東站起來,幾步從教堂的中央走進耳堂,用手指壓下了柱塞,然後馬上閃到一邊的角落裡。爆炸撼動了哥特式門拱上幾百年的塵灰。但他做禮拜的時候耳堂里一個人也沒有,因此沒有傷到任何人。

爆炸的巨響過後,廣場上沉寂了好一會兒。所有人都僵住了,無論是城堡門口的警衛,沿着圍欄巡邏的哨兵,還是那個蓋世太保少校,或是穿着尊貴的德國人和他那漂亮情婦。弗立克既緊張又擔心,她隔着廣場瞭望鐵欄杆裡面的動靜。停車場上有一個17世紀的花園遺址,一個用石頭砌成的噴水池裡有三個嬉戲的小天使,渾身長滿青苔,以前水就是從這兒噴出來的。在乾涸的大理石碗周圍停着一輛卡車、一輛裝甲車、一輛塗成德軍灰綠顏色的奔馳轎車,還有兩輛黑色的「前驅」式雪鐵龍轎車,那是駐紮法國的蓋世太保最喜歡的座駕。一個士兵正在給一輛雪鐵龍車加油,他用的氣泵就放在城堡的一扇大窗子前面,看上去不太協調。幾秒鐘內什麼動靜都沒有。弗立克屏住呼吸,等待着。

十個全副武裝的戰士混在進入教堂的會眾之中。牧師本人並不是抵抗運動的同情者,因此沒有人通知他,想必他會很高興看到這麼多人前來參加晚禮拜,甚至會覺得有些不正常。他或許納悶天氣雖已轉暖,但為什麼不少人卻還穿着夾外套?不過,經歷了四年的艱苦日子,不少人的穿着已經變得稀奇古怪,有的男人沒有外套,就可能會穿一件雨衣去教堂。現在,弗立克希望牧師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在眼下這會兒,那十個戰士會跨過他們的座位,亮出他們的槍,衝進剛剛炸開的那個牆洞。

終於她看見他們出現在教堂的另一端。這些穿戴破爛的雜牌軍衝過停車場,朝城堡大門衝去。弗立克的心狂跳起來,又是驕傲又是恐懼。他們重重地踩踏着滿是塵土的泥地,緊握着手中的各類武器——手槍、左輪手槍、步槍和衝鋒鎗。射擊還沒有開始,他們要儘可能接近建築物,然後再開槍。

米歇爾也在看着他們,他嘴裡哼哼着,像呻吟又像嘆息。弗立克知道他也跟自己一樣,既為他們的勇敢無畏驕傲,也為他們的生命安危擔憂。分散警衛注意力的時刻到了。米歇爾舉起了他的步槍,那是一支李恩菲爾德四號I型,抵抗組織把它稱作加拿大步槍,因為許多都是加拿大製造的。他舉槍瞄準,勾緊鬆弛的兩級扳機,射擊。他熟練地推拉槍栓,這樣武器就能立即再次射擊。

槍聲打破了廣場上的靜默。門口那邊,一個警衛大叫一聲跌倒在地,弗立克感到一絲惡意的快感,這下就少了一個朝她的同志開槍的傢伙。米歇爾這一槍也向其他人發出了開火的信號。在教堂門廊上,年輕的貝特朗連開兩槍,聽上去像鞭炮一樣。他離警衛太遠,手槍準確性不夠,結果任何人都沒打中。在他旁邊的阿爾伯特拉開一顆手榴彈拉環,把它扔過高高的欄杆,落到院子裡面,手榴彈在葡萄園裡爆炸,可這只不過炸起了一片藤蔓枝葉。弗立克氣得真想朝他們喊上兩句:「開槍可不是為了製造噪音,你會暴露自己位置的!」可是,只有最為訓練有素的隊伍才能在開火後保持克制,理智行動。躲在跑車後面的吉娜維芙這時也開了火,她的司登衝鋒鎗發出的嗒嗒聲震耳欲聾。她的一通射擊起到了效果,另一個警衛也倒下了。

德國人終於採取了行動。警衛們躲到石柱後面做掩護,或者趴在地上,抬起他們的步槍瞄準。蓋世太保的少校從槍套里拔出手槍。那紅髮女人掉頭就跑,但她那雙性感的高跟鞋在鵝卵石上一滑,將她摔倒在地。他的男人一下子伏在她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她,弗立克知道自己猜對了,他的確是一名軍人,就地臥倒比亂跑更安全,普通百姓不明白這一點。

哨兵開槍了。幾乎在同時,阿爾伯特被擊中了。弗立克見他蹣跚着,用手緊緊捂着自己的喉嚨。一枚正要投出去的手榴彈從他手裡滑落。接着,又一輪射擊擊中了他,這次打在了他的腦門上。阿爾伯特像一塊石頭一樣跌落在地。弗立克頓時心中湧起一陣悲痛,她知道,今天上午出生的女嬰現在已經沒有了父親。在阿爾伯特旁邊,貝特朗看見一顆龜殼手榴彈在教堂門廊那段歲月磨蝕的台階上滾過。他猛地向門口撲去,手榴彈隨即爆炸了。弗立克等着看他再露出頭來,但什麼也沒有看見。她既心疼又焦慮,不知貝特朗是死了還是受傷了,也許只是昏過去了。

在停車場那邊,從教堂出來的那個小隊停止奔跑,他們掉頭向其餘六個哨兵開火。靠近門口的四個守衛處於院內和外面廣場兩個方向交叉火力中,在幾秒鐘內就被全殲,只剩下城堡台階上的最後兩個。米歇爾的計劃有了效果,弗立克看到了希望。

但就在這時,樓內的敵軍部隊已有足夠時間拿起他們的武器,沖向門和窗口,開始向外射擊,再次讓戰局變得無法預料。現在,一切都取決於他們有多少人。

幾分鐘內,槍彈雨點般爆發出來,讓弗立克無法再數下去了。接着,她絕望地意識到城堡內部的火力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至少有十二個門和窗戶同時在向外射擊。從教堂里出來的那些戰士,本應該衝進建築內部,現在卻被迫撤到了停車場,躲在車輛後面。看來,安托瓦內特對駐紮兵力的估計正確,軍情六處則大錯特錯。軍情六處估計的是十二個,但抵抗組織至少打倒了六個,而現在還有十四個在射擊。

弗立克惡狠狠地咒罵着。在這種類型的突擊戰中,抵抗組織只能以突然而壓倒性的猛烈行動奪取勝利。如果他們不能立刻擊垮敵人,那很快就會遇到麻煩。時間一拖下來,正規軍隊的訓練和紀律性就開始發揮作用。最後,正規部隊總是能夠在持久性的衝突中獲勝。在城堡的上層,一扇17世紀的大窗被砸開,從那兒伸出一挺機槍,開始朝下面射擊。由於它的位置高,轉瞬之間,停車場上的抵抗戰士慘遭屠戮。弗立克揪心地看着一個又一個男人倒在乾涸的噴泉邊,鮮血淋漓,直到最後只有兩三個人還在射擊。一切都完了,弗立克絕望地想。他們因寡不敵眾而失敗。一股絕望的苦澀湧上她的喉嚨。

米歇爾朝着機槍的位置開火。「我們想辦法從地面幹掉那個機槍手!」他說。他環顧廣場周圍,目光越過建築物的頂部、教堂的鐘樓和鎮公所的頂層。「要是我能進鎮長辦公室,就能瞄準射擊。」

「等一等。」弗立克嘴唇發乾。她阻止不了他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儘管她很不情願他這麼做。但她要為他創造機會,清除障礙。她用盡氣力大聲喊道:「吉娜維芙!」

吉娜維芙轉身看着她。

「掩護米歇爾!」

吉娜維芙用力點了點頭,接着便從跑車後面衝出來,向城堡的窗戶射出一排子彈。

「謝謝。」米歇爾對弗立克說。隨後他從隱蔽處跑了出去,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穿過廣場,跑向鎮公所。

吉娜維芙繼續往教堂門廊跑去。她的子彈分散了城堡裡面那伙人的注意力,米歇爾趁機穿過廣場,毫髮無傷。但緊接着,弗立克感到在左側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她朝那個方向望去,看到蓋世太保少校緊貼在鎮公所的牆邊,用手槍瞄準米歇爾。

用手槍擊中一個移動的目標非常困難,除非距離很近——但蓋世太保少校也有可能僥倖打中,這讓弗立克非常擔心。她受命進行觀察和匯報,任何情況下也不能加入戰鬥,但現在她腦子裡在說:見它的鬼去吧!她的背包里藏着她自己的武器,一支勃朗寧9毫米自動手槍。特別行動處配發的是柯爾特,但她更喜歡自己這一支,因為它是十三輪的,而不是七輪,而且它還可以裝載司登衝鋒鎗使用的9毫米魯格子彈。她從背袋裡拿出槍來,鬆開保險栓,豎起撞針,伸直了胳膊,倉促地向少校開了兩槍。

她沒打中,但子彈落在他臉邊上的牆壁上,擊飛了一塊碎片,讓他向後一閃。米歇爾接着跑。

少校很快探出頭來,又舉起手槍。

米歇爾靠近了目的地,也更加接近了少校,射程變得更短。米歇爾朝少校那邊開了一槍,但子彈打飛了,少校縮回頭還了一擊。這一次,米歇爾跌倒了,弗立克驚叫了一聲。

米歇爾倒在地上,掙扎着站起來,但沒能成功。弗立克強壓鎮靜,腦子快速運轉。米歇爾還活着。吉娜維芙已經到達教堂的門廊,她的衝鋒鎗火力繼續吸引着城堡內的敵人。弗立克有機會救下米歇爾,這違反了她所領受的命令,但沒有任何命令能讓她把手上流血的丈夫扔在那兒不管。此外,如果她把他丟在那兒,他就會被逮捕,遭受蓋世太保的審訊。米歇爾是波林格爾抵抗組織的領導人,他知道所有人的名字、所有地址、所有代碼。他要是被俘,就會引發一場大難。

沒有別的選擇。

她又朝少校那邊開了幾槍。但這一次還是打偏了,她一次次扣動扳機,這持續的火力迫使那傢伙沿着牆壁後退,不斷地尋找掩護。

她衝出酒吧,跑上廣場。她從眼角瞥見了那輛跑車的主人,他仍然趴在他情婦的身上,在彈雨中保護着她。弗立克剛才已經把他忘了,這才一下子害怕起來。他有槍嗎?要是有,他很容易就能擊中她。但他沒有開槍。

她靠近了仰臥在那兒的米歇爾,跪起一條腿。她轉身朝鎮公所胡亂開了兩槍,不給少校任何喘息的機會,然後立刻去看她的丈夫。

她鬆了一口氣,因為他還睜着眼睛,還有呼吸。血似乎是從他的左臀部流出來的。她的擔憂減輕了一些。「你的屁股中彈了。」她用英語說。

他回答的是法語:「簡直疼得要死。」

她轉身朝向鎮公所。少校退後了二十米,穿過一條狹窄的街道,停在一家商店門口。這一次弗立克花了幾秒鐘仔細瞄準,連發四槍。商店的櫥窗玻璃炸開了花,少校踉蹌後退了幾步,倒在了地上。

弗立克用法語對米歇爾說:「使勁爬起來。」他翻了一下身子,痛苦地呻吟着,用一個膝蓋吃住勁,但他受傷的腿動彈不得。「快點兒,」她嚴厲地命令道,「留在這兒你會死的。」她抓住他的襯衫前襟,使出一股出奇的力量抬着他站直了身子。他用那條好腿站着,但無法承受自己的分量,重重地靠在她身上。她意識到他已經無法行走,絕望地嘆了一口氣。

她朝鎮公所那邊瞥了一眼。少校已經站了起來,儘管他的臉上帶着血跡,但他似乎沒受什麼傷。她估計他大概是被炸飛的玻璃刮傷了皮膚,應該還能開槍射擊。

現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她要把米歇爾抬起來,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她朝他彎下腰來,雙手抱住他的大腿,用典型的消防員的動作將他扛上自己的肩膀。他個子雖高但人很瘦,那些年月,法國人都瘦。不過,她還是覺得自己快被他的重量壓垮了。她蹣跚着,剎那間頭暈目眩,但她穩穩地站住了。

片刻過後,她向前邁了一步。

她在鵝卵石路上艱難挪動着。她覺得少校會朝她開槍,但現在到處槍聲大作,有的來自城堡的方向,有的是從吉娜維芙和停車場上頑強抵抗的戰士那裡傳來的,所以她無法確定。她隨時都可能被一發子彈擊中,這恐懼反倒給了她力量。她歪歪斜斜地跑了起來,跑上一條通向廣場南面的路,那是最近的一個出口。她經過那個趴在紅頭髮女人身上的德國人,在她跟他的目光相對的驚人瞬間,她注意到他臉上驚訝而近乎欽佩的表情。接着,她撞到了一張咖啡桌,桌子一下子翻倒了,她自己也差點摔倒,但還是竭力保持平衡,繼續跑着。一顆子彈打中了酒吧窗戶,窗玻璃在她眼前像蛛網一樣爆裂開來。片刻之後,她跑到了街角附近,跑出了少校的視線之外。這下能活下來了,她感激地想:我們倆都還活着——至少還能再活幾分鐘。

到現在她依然還沒有想過逃離戰場以後要去什麼地方。幾條街以外停着兩輛送他們逃走的汽車,但她無法帶着米歇爾走那麼遠。不過,安托瓦內特·杜珀就住在這條街上,僅幾步之遙。安托瓦內特不是抵抗組織成員,但她是同情者,為米歇爾提供了城堡內部示意圖。而米歇爾是她的外甥,她自然不會拒絕接受他。

再說,弗立克也沒有別的選擇。

安托瓦內特住在一幢帶院子的大樓的底層。弗立克從廣場出來,沿街走了幾碼就到了這裡。通道是敞開的,她踉蹌穿過拱門,推開一扇門,把米歇爾放在磚地上。

她一邊捶着安托瓦內特的門,一邊大口喘着氣。門裡傳出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什麼事啊?」安托瓦內特讓槍聲嚇壞了,她不敢隨便開門。

弗立克上氣不接下氣地催促着:「快點兒,快點兒!」她儘量壓低聲音。也許某個鄰居就是納粹同情者。

門沒開,但安托瓦內特的聲音更近了。「是誰啊?」

弗立克出於本能避免說出人名,只回答說:「你外甥受傷了。」

門終於開了。安托瓦內特年紀五十歲左右,身板很直,穿着一件曾經風行一時的棉布裙子,但裙子已經褪色,變得皺巴巴的。她嚇得臉色蒼白。「米歇爾!」她邊說邊跪在他身邊,「這到底是怎麼啦?」

「很疼,可我還死不了。」米歇爾咬着牙說。

「你這可憐的東西。」她愛撫地輕輕掠去他額頭上的一縷頭髮,額頭都被汗水浸濕了。

弗立克焦急地說:「把他先弄進屋裡再說吧。」

她抬起米歇爾的兩條胳膊,安托瓦內特抬着他的膝部。他痛得哼了一聲。兩個人抬着他進了客廳,把他放在一個褪了色的絲絨沙發上。

「你照看着他,我去帶車過來。」弗立克說着,轉身往外面跑去。

槍聲停息了。她的時間很緊。她沿街奔跑着,轉過兩個街角。

在一個關着門的麵包店外面停着兩輛汽車,引擎全都發動着,其中一輛是鏽跡斑斑的雷諾,另一輛貨車車身有一個褪了色的標誌,看來像是「比塞特的洗衣店」。這車是從貝特朗的父親那兒借來的,因為他為德國人占用的酒店洗床單,能搞到汽油。雷諾車是今天早上在夏隆偷的,米歇爾把它的車牌換了。弗立克決定開那輛雷諾,把貨車留給從城堡院子的大屠殺中活下來的人。

她跟貨車司機簡單交代了幾句:「在這裡等上五分鐘,然後你就離開這兒。」然後跑向雷諾車,她跳進乘客座位,說:「快走!」駕駛雷諾的是吉爾貝塔,這個女孩十九歲,長着長長的黑髮,模樣漂亮但腦瓜有些笨。弗立克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參加抵抗組織——她不是通常會加入組織的那種類型。吉爾貝塔沒開車,只是問:「去哪兒?」

「我給你帶路——看在上帝分上,快開呀!」

吉爾貝塔踩了油門,車開動了。

「先往左,然後向右。」弗立克說。

坐在車上的兩分鐘裡,整個失敗的過程清晰地呈現在她面前。波林格爾組織大部分被消滅;阿爾伯特等幾個人也已經被打死;吉娜維芙、貝特朗,還有其他活下來的人也會受到折磨拷打。一切努力全都付之東流。電話交換站沒有破壞掉,德國通信線路完好無損。弗立克覺得真不值得,她要竭力弄清自己錯在哪裡。難道對一座防守嚴密的軍事設施實施正面攻擊,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不一定。要不是軍情六處提供了不準確的情報,這一計劃本來有可能成功。不過,她現在想,使用一些秘密的手段進入樓內或許更加安全。那樣的話,抵抗組織就更有機會接近那些關鍵設備。

吉爾貝塔在院子門口停下車。「把車掉個頭。」弗立克說着跳下車。

米歇爾頭朝下躺在安托瓦內特的沙發上,褲子脫了下來,看上去不太雅觀。安托瓦內特跪在一邊,手裡拿着染着血的毛巾,她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鏡,正在他的後背上窺探着。「已經不怎麼出血了,可子彈還在裡面呢。」她說。

沙發旁的地板上放着安托瓦內特的手提包。她把裡面的東西都倒在一張小桌子上,想必是急着找她的眼鏡。弗立克的視線被一張紙片吸引住了,那上面是打印的字,有蓋章,還貼着一張安托瓦內特的小照片,這塊紙片夾在一個硬紙夾中。這是她進入城堡的通行證。這時,一個念頭在弗立克腦子裡一閃。

「我弄了輛車停在外面。」弗立克說。

安托瓦內特繼續檢查傷口,說:「他不能被挪來挪去。」

「如果他留在這兒,德國鬼子會殺了他的。」弗立克不經意地拿起安托瓦內特的通行證,同時轉身問米歇爾,「你感覺怎麼樣?」

「我大概現在能走了,」他說,「已經沒剛才那麼疼了。」弗立克把通行證塞進她的肩袋。安托瓦內特沒有注意。弗立克對她說:「咱倆一塊幫他站起來。」

兩個女人扶着米歇爾站好。安托瓦內特幫他穿上他那藍色的帆布長褲,用他那條破舊的皮帶繫緊褲子。

「你別出來,」弗立克對安托瓦內特說,「我不想讓別人看到你跟我們在一起。」她的計劃還沒有完全考慮好,但她知道如果安托瓦內特和她的清潔工們受到懷疑,這個計劃就泡湯了。

米歇爾摟着弗立克的肩膀,重重地靠在她身上。她承擔着他的體重,扶着他步履蹣跚地走出大樓。走到車邊的時候他已經疼得臉色發白。吉爾貝塔透過車窗盯着他們,顯然是嚇壞了。弗立克對她噓了一下:「出來把該死的門打開,笨蛋!」吉爾貝塔跳了車,拉開後門。她幫着弗立克把米歇爾塞進后座。

兩個女人迅速坐到前座。「快點兒離開這兒。」弗立克說。

04

迪特爾的心裡又是懊惱又是驚訝。槍聲漸漸平息,他的心跳也恢復正常,開始回想他看到的一切。他根本沒想到抵抗組織能發起計劃如此周密的進攻行動。就最近幾個月他所了解的情況看,他們的襲擊一般是打了就跑一類的,但這一次讓他親眼見到了整個行動。他們裝備了各類槍支,顯然也不缺乏彈藥——全然不像德國軍隊那樣!最要命的是,他們個個勇敢好戰。那個衝過廣場的步槍手,還有那個用司登衝鋒鎗掩護他的姑娘,都讓迪特爾十分震驚,最讓他無法忘記的是那個金髮姑娘,她扛起那個受傷的步槍手,背着這個比他高六英寸的男人跑到了廣場外面安全的地方。正是這些人對占領部隊構成了巨大的威脅。他們跟迪特爾戰前在科隆當警察時處理過的那些犯人不同。罪犯總是些愚蠢、懶惰、怯懦、粗野的人,但這些法國抵抗者是真正的戰士。

但他們的挫敗給了他一次絕好的機會。

槍聲完全停下來後,他從地上爬起來,也把斯蒂芬妮扶了起來。她的臉頰發紅,呼吸急促,抓住他的手,兩眼盯着他的臉。「你保護了我,」她說,淚水湧上了眼眶,「你用自己的身體掩護了我。」

他拂去了她屁股上的塵土。他為自己的勇敢吃驚,那動作其實是出於一種本能。要是仔細想想,他不敢保證自己真的願意為保護斯蒂芬妮而付出性命。他決定不去小題大做,便輕描淡寫地說:「誰能容忍如此完美的身體受傷呢。」

她哭了起來。

他拉起她的手,帶她穿過廣場朝門口走去。「我們到裡面去吧,」他說,「進去以後你可以坐下歇一會兒。」他們進了院子。迪特爾看見教堂牆上開了一個大洞,便明白了主力隊員是怎麼進入院子內部的。

武裝黨衛軍部隊從樓里出來,解除了那些攻擊者的武裝。迪特爾仔細地打量着一個個抵抗戰士。大部分人已被打死,但有些人只是受了傷,一兩個沒有受傷的也投了降。看來這裡頭應該會有幾個人值得他親自審訊一番。

到現在為止,他的工作還都是防禦性的。充其量他也只能加強一下關鍵設施的警戒,防範抵抗組織。偶然逮住一個俘虜弄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情報,但一下子有了這麼多俘虜,而且全都來自一個較大且顯然組織嚴密的抵抗團體,情況就大不一樣了。他急切地想,這可能為他提供了一個進入進攻性作戰的良機。

他對一名中士喊道:「你,去叫一個大夫過來看看那些俘虜。我要審訊他們,別讓他們死掉。」

儘管迪特爾沒穿軍服,但這個中士從他的舉止中看出他一定是位高級軍官,便說:「是,先生。」

迪特爾帶着斯蒂芬妮上了台階,穿過莊嚴的入口進了寬敞的大廳。大廳里的景象令人驚嘆不已,粉紅色的大理石地面,高大的窗戶帶着精美的窗簾,石灰牆上的伊特魯里亞花紋在粉色和綠色的塵霾的陰影中似隱似現,天花板上是一個個已經褪色的天使。迪特爾想,這裡過去一定擺滿了富麗堂皇的家具,大鏡子下面的梳妝檯,鑲嵌着金花邊的餐具櫃,精美的鍍金椅子,油畫,大型花瓶,大理石做的小雕像。現在這一切都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交換台,每個交換台前面都配了把椅子,地板上還堆放着一捆捆電纜。

電話接線員看來都跑到後面的院子裡去了,但現在,槍聲已經停止,有幾個接線員站在玻璃門邊,頭上還戴着耳機和送話器,不知回到裡面是否安全。迪特爾讓斯蒂芬妮在一部交換台前坐下,然後把一個中年女接線員叫了過來,「夫人,」他用禮貌但命令的口吻,以法語說道,「請為這位女士端一杯熱咖啡來。」

那女人走上近前,用敵意的目光瞥了斯蒂芬妮一眼。「好的,先生。」

「再來一杯白蘭地,她受驚了。」

「我們沒有白蘭地。」

他們有白蘭地,但她不想拿給這位德國人的情婦。迪特爾不想計較下去,便說:「那就只要咖啡吧,但要快點兒,否則就會有麻煩。」

他拍了拍斯蒂芬妮的肩膀,然後把她留在那兒。他穿過雙層門進了東側翼。城堡這裡原來是一個個會客室,一個連着一個,像凡爾賽宮一樣。屋子裡擺滿了交換台,這些看上去倒像是永久性的。電纜被整齊地用木製護套綑紮起來,穿過地板,進入下面的地下室。迪特爾猜測,大廳那邊看上去較為混亂,是因為那裡剛剛啟用不久,是西側翼遭到轟炸後採取的應急手段。有些窗戶被永久封死,這顯然是一種防範空襲的措施,但其他窗戶的窗簾拉開着,迪特爾想,大概這些女人也不喜歡在永久的黑夜中工作吧。

在東側翼的盡頭是一個樓梯間。迪特爾沿樓梯走下去。他在樓梯底部經過了一道鐵門。邊上立着一張小桌和一把椅子。迪特爾猜測這是警衛待的地方,值班人員可能離開崗位加入了戰鬥。迪特爾大大方方走了進去,在心裡給這個安全缺口記上了一筆。

這裡的環境與地面主層完全不同,有廚房、儲藏室和住處,一切都是為三百年前在這座房子裡服務的幾十個人設計的,屋頂很低,牆面沒有粉刷,地面是石頭的,有些房間甚至是光禿禿的泥土地面。迪特爾順着寬寬的走廊往裡面走,每扇門上都有用規整的德語寫的標牌,但迪特爾還是要推開門看看裡面。在他左側,也就是房子的正面,就是一個電話交換主機聯合體:一台發電機,幾個巨大的電池。接着還有一個房間,裡面裝着混雜交錯的電纜。在他右面,朝着房子的背面,是蓋世太保的各種設施,一間照相室,一大間用來竊聽抵抗組織的無線監聽室,還有幾個牢房,房門上都有窺視孔。地下室做過防彈處理,所有的窗戶都被封死,各面牆邊都堆着沙袋,天花板也用鋼架加固,裡面灌注了水泥。顯而易見,這一切都是為了防止盟軍的轟炸機破壞電話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