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蜂奇航 - 第3章

肯·福萊特

經過一片針葉林後,他順着下坡走到了一片凹地中間。在黑暗中,一個巨大的傢伙擋住了他的去路。他看不清它的具體形狀,但在他印象里,這個位置之前絕對沒有這樣的東西。再走近一點兒,他看到了一堵和他差不多高的環形水泥牆,牆頭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移動,發出了低沉的嗡嚶聲,聽上去像是電動機的聲音。

這傢伙一定是丹麥人撤走之後,由德國人建的。可之前怎麼沒看到呢?他轉念一想:有這麼多的灌木遮擋在中間,而且這裝置又建在低洼處,恐怕站在任何位置都很難注意得到——或許也只有從隔離區外的沙灘上才可能看見,而那裡又是禁區。

他抬起頭來想看得更清楚一點兒,可雨水卻打在了他的臉上,迷住了他的眼睛。但他實在是太好奇了,不甘心就這麼離開。恰好現在有點月光。他眯着眼睛再次抬起了頭。環形的圍牆上方是一張大鐵絲網,就像是一個超大的床墊。整個裝置仿佛是遊樂場中的旋轉木馬,幾秒鐘就能轉一圈。

哈羅德驚呆了。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機器,這可激起了他工程師的好奇心。它是幹什麼的呢?為什麼會旋轉呢?單憑它發出的聲音很難做出判斷——那只是推動整個裝置運作的馬達聲。這肯定不是槍,至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槍,因為沒有槍筒。它很可能和無線電有關。

不遠的地方有人咳嗽了幾聲。

哈羅德本能地用雙手抓住牆頭,撐了上去,然後馬上趴低了身子。他在窄窄的牆頭上等了片刻。這樣太容易暴露了。想到這兒,他一躍而下,跳到了圍牆的裡面。他擔心自己的腳會碰到那個旋轉的機器。但無論如何,總該有一條道可以讓工程人員走到這個裝置的核心區域。他躡手躡腳地試探着,終於踏在了水泥地上。馬達聲更大了,他聞到了機油的味道,簡直連舌尖都感到了靜電。

剛剛是誰在咳嗽?可能是路過的警衛。風雨聲太大,哈羅德沒能聽見腳步聲。也正是因為有風雨聲,才蓋住了他翻牆時的動靜。但那個警衛會看到他嗎?

他緊貼着那堵牆,急促地喘着氣,想象着手電筒照到他身上那一刻。他不知道如果被抓到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德國人在村里還算是友好的,很少有德國兵會擺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態來,相反,他們甚至會因為自己入侵者的地位而感到有些尷尬。他們可能會將他交給丹麥警方。他不知道會由哪個部門來接手這樣的案件。如果彼得·弗萊明負責當地的事務,那他一定會讓哈羅德死得很慘,好在他在哥本哈根當差。事實上,哈羅德最怕的不是警察局的懲罰,而是父親的怒火。他仿佛已經聽到牧師充滿挖苦的責問:「你翻到圍網裡面去了?你闖進了秘密軍事基地?在夜裡?就為了能少走點路?就因為在下雨?」

但沒有手電筒照到他。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盯着眼前那個在黑暗中運轉的機器。金屬網下面的邊沿上好像連接着沉重的纜線,纜線的另一端消失在了遠處的夜色中。這應該就是他們發送或是傳輸無線電信號的方法了。

幾分鐘過去了,守衛看來是走遠了。哈羅德再次回到了牆頭上,希望能再看看清楚。裝置的遠端,好像還有兩個深色的物體,個頭要比這個大傢伙小一點,而且沒有旋轉。哈羅德想,這三台機器應該是一體的。他四周望了望,發現並沒有警衛的影子,便趁機跳到牆外,接着往前走。

月亮又藏到了烏雲後面。在黑暗中哈羅德撞到了一堵木牆。他又驚又怕,低聲罵了一句。定下神之後,他意識到這應該是之前那座航海學校的船庫。船庫早就廢棄了,德國人也沒重修,顯然它對他們沒什麼用處。哈羅德在那兒停了片刻,想聽一聽有沒有什麼響動,卻只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決定繼續趕路。

很快地,他來到了圍網的另一端,翻過鐵絲網,直接朝家走去。

路上,他經過了父親的教堂。燈光從那排小方窗中透過來。這個時間怎麼還會有人?他走到窗前朝裡面看了看。

教堂的形狀狹長,屋頂低矮。在特殊的日子裡,這座教堂可以容納島上的四百多個居民,不過也只能裝這麼多了。成排的座椅對面是一個木製的讀經台。這裡沒有祭壇。牆上除了掛着一些鑲了木框的經文之外,什麼都沒有。

丹麥人對宗教並沒有那麼教條化,大部分的國民都信奉福音派教義。可到了大約一百年前,桑德島上的漁民開始轉向一些更為嚴苛的信條。最近三十年來,哈羅德的父親一直用自己清教徒式的生活作範本,盡己所能地用每周的布道督促人們恪守自己的信仰。在那雙充滿神聖之光的藍眼睛的注視下,每個舊習難改的人恐怕都難以遁形。不過牧師的信仰雖是堅若磐石,但他的兒子卻並不是信徒。哈羅德在家的時候雖會去教堂幫忙——主要是怕傷父親的心——但心裡卻存着異議。他對宗教本身的概念還不清楚,不過至少他知道自己並不相信有一個所謂的上帝,會定下那麼瑣碎的規則和那些報復性的懲罰手段。

他趴在窗戶上往裡看的時候,聽到教堂裡面傳出了音樂聲。他的哥哥亞恩正坐在鋼琴前,彈奏着一曲輕柔的爵士樂。哈羅德很開心。亞恩休假回家了。亞恩詼諧風趣,有他在,家裡會增添很多樂趣。

哈羅德走了進去。亞恩沒有回頭,然而原來的爵士樂卻不落痕跡地轉成了一首聖歌。哈羅德笑了。一定是亞恩聽到了門響,以為是他們的父親進來了,就轉了調。牧師不喜歡爵士樂,所以當然不會允許他們在教堂里彈奏。「是我。」哈羅德說。

亞恩轉過頭來。他穿着一身棕色的軍裝。亞恩長哈羅德十歲,現在正在陸軍航空兵部隊教授飛行課程,他所在的飛行學校離哥本哈根不遠。德國人禁止了丹麥的一切軍事行動,因此飛機大部分時間都停在地面上。不過飛行教官依然可以駕駛滑翔機授課。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以為你是老爸呢。」亞恩滿眼喜悅地把哈羅德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真是越來越像他了。」

「是說我會禿頂嗎?」

「很有可能。」

「你呢?」

「我估計不會。我像媽媽。」

這倒是真的。亞恩遺傳了母親的黑頭髮和棕眼睛;哈羅德則更俊秀些,繼承了父親那雙讓信眾無限敬畏的藍眼睛。另外,哈羅德和父親都出奇的高,把五英尺九英寸高的亞恩比成了個小矮人。

「我有首曲子給你聽聽。」哈羅德說。亞恩從琴凳上站起身來,把位置讓給了哈羅德。「這是我從學校的同學那裡聽來的。你知道麥茲·柯克嗎?」

「我同事保羅的表弟。」

「對。他發現了一個美國的鋼琴家,叫克萊倫斯·佩恩托普·史密斯。」哈羅德突然猶豫了一下,「爸爸現在在幹什麼?」

「寫明天的布道詞。」

「太好了。」他們家離這兒有五十碼,應該聽不到琴聲,而且牧師沒理由中斷自己的寫作,跑到這裡來遛一圈,尤其是在這樣的天氣里。哈羅德開始彈《佩恩托普的布基伍基》,教堂里頓時充滿了屬於美國南部的性感旋律。他是一個熱情的演奏者,母親總說他的手太重了。坐着彈琴實在不夠暢快。他索性站起來,把琴凳踢到了鋼琴下面,彎下身子站着彈了起來。雖然這種姿勢更容易彈錯音,但對於這令人着迷的韻律來說,音符的對錯已經無所謂了。結尾時,他果斷而高調地奏出了最後的和弦,然後用英語說道:「這就是我所說的!」和佩恩托普在唱片中的語氣一模一樣。

亞恩哈哈大笑。「不賴嘛!」

「你應該聽聽原聲。」

「到外面來站會兒吧,我想抽根煙。」

哈羅德直起了身子。「爸看到會氣死的。」

「我二十八歲了,」亞恩說,「我可不是聽爸爸話的小毛頭。」

「我同意——可他呢?」

「你怕他嗎?」

「當然。媽都怕他。島上沒人不怕他——也包括你。」

亞恩咧嘴笑了。「好吧,可能有一點點。」

他們兄弟二人站在教堂的門外,雨水打在門廊上。不遠處牧師家的輪廓隱約可見。廚房門上那扇菱形窗戶後面透出了昏黃的燈光。亞恩拿出了一根香煙。

「有赫米婭的消息嗎?」哈羅德問道。這個英國女人是亞恩的未婚妻,可自從德國攻占了丹麥之後,亞恩已經有一年時間沒收到她的任何音信了。

亞恩搖了搖頭。「我想給她寫信。我找到了英國使館在哥德堡的地址。」丹麥人可以向中立國瑞典寄信,「我在信封上只寫了那裡的地址,但沒寫英國使館。我以為自己挺聰明,可顯然審查員也沒那麼笨。信被退回了我上司那兒。他告訴我如果我再這麼幹,就得上軍事法庭。」

哈羅德很喜歡赫米婭。亞恩曾經和一些金髮美女交往過,她們卻都胸大無腦。赫米婭很不同,她聰明又有膽識。第一次見她時會覺得她有點可怕:頭髮眉毛都像墨一樣黑,說話也直率得過火。但她像對待一個男子漢一樣對待哈羅德,而不是只把他當成是某人的小弟弟。當然,她穿着泳衣的時候簡直性感極了。「你還想娶她嗎?」

「上帝,當然——如果她還活着。她可能已經死在倫敦的哪次轟炸中了。」

「你一定很難受,什麼消息都得不到。」

亞恩點了點頭,然後說:「你呢?有什麼新行動嗎?」

哈羅德聳了聳肩:「和我同齡的女孩子都不喜歡小男生。」他的語氣聽上去很輕鬆,可其實他是在掩蓋內心深處的傷感。他已經被拒絕了好幾次了。

「我猜她們更希望找個能在她們身上花錢的人。」

「沒錯。可比我小的女生……我復活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女孩,叫布麗吉特·克勞森。」

「克勞森?莫蘭德的那個造船商?」

「對。她挺漂亮,但才十六歲。而且和她聊天很沒意思。」

「他們家信天主教。老爸不會同意的。所以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我知道。」哈羅德皺了皺眉,「他真是個怪人。復活節的時候他還講到了寬容。」

「他要是寬容,弗拉德公爵都能算是寬容了。」亞恩扔掉了手中沒吸完的香煙,「走吧,去和那個老暴君聊一聊。」

「等等……」

「怎麼了?」

「部隊裡面怎麼樣了?」

「糟透了。我們連自己的國家都保衛不了。而且大部分時間我都不能飛。」

「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

「誰知道?可能永遠都要這樣了。納粹走到哪兒都能打勝仗。除了英國,已經沒有國家在抵抗了。而且現在英國也是命懸一線。」

哈羅德壓低了聲音,雖然旁邊一個人都沒有:「哥本哈根應該會有抵抗行動吧?」

亞恩聳了聳肩。「就算我知道有,也不能告訴你,對吧?」哈羅德還沒來得及接話,亞恩就踏進了雨霧裡,向遠處那一點光亮走去。

2

赫米婭·芒特沮喪地盯着自己的午餐——兩根煎香腸,一團稀糊糊的土豆泥,還有幾片煮過了頭的白菜——她真想念哥本哈根海邊那間酒吧,那兒光鯡魚就有三種做法,還有美味的色拉、醃黃瓜、熱乎乎的麵包和貯藏啤酒。

她是在丹麥長大的。她的父親是一位英國外交官,幾乎一直在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工作。赫米婭在哥本哈根的英國使館工作,一開始只是做秘書,後來成了一名海軍大使隨員的助理,這位隨員事實上是軍情六處秘密情報機構的成員。父親去世以後,她的母親就搬回了倫敦,然而赫米婭卻留了下來:一方面是出於工作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和丹麥飛行員亞恩訂婚了。

1940年4月9日,希特勒進攻丹麥。度過了心驚膽戰的四天之後,赫米婭和一組英國官員乘着一輛外交官專列穿過了德國,到達了荷蘭邊境,再從中立國荷蘭回到了英國。

如今,三十歲的赫米婭已經是MI6丹麥分部的情報分析負責人。她和大部分的工作人員從白金漢宮附近位於百老匯街54號的倫敦總部撤離到了布萊切利園——首都北部五十英里處的一幢鄉郊大宅。

這裡很快就建起了一棟半圓形的建築,成了這些工作人員的餐廳。赫米婭很慶幸自己能夠躲過那次突襲,但她同時也希望能有個神秘的力量把倫敦街頭的某間意大利或法國餐館也搬到這裡來,這樣她就能有東西吃了。她用叉子挑起了一點土豆泥放進了嘴裡,勉為其難地咽了下去。

為了讓自己能忘了食物的味道,赫米婭打開了餐盤旁邊那份《每日快訊》。英國剛剛痛失了地中海上的克里特島。《快訊》希望能夠鼓舞士氣,報道說希特勒在克里特一戰中失去了一萬八千多人。但事實就是事實:納粹又贏了。

無意間一瞥,赫米婭發現有個矮個子男人向她這邊走來,那人大概也是三十歲左右,手裡端了一杯茶,步子很快,不過依然看得出他有些跛腳。「我能坐這兒嗎?」他的語調輕快,沒等她回答就已經坐在了對面,「我是迪格比·霍爾。我知道你是誰。」

她挑了挑眉毛,說:「請自便,不用客氣。」

她略帶諷刺的語氣顯然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他回答說:「謝謝。」

她見過他一兩次。他雖然腿有殘疾,但精力旺盛。當然,他不算是個美男子,頭髮烏黑而蓬亂,不過藍藍的眼睛卻魅力逼人,粗獷的五官帶着些亨弗萊·鮑嘉的味道。她問道:「你在哪個部門?」

「我在倫敦。」

這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推開了餐盤。

他問:「不喜歡吃?」

「你喜歡嗎?」

「我之前和兩個曾經在法國上空被擊落、後來回到英國的空軍士兵聊過天。我們以為這裡的生活已經很苦了,可其實我們不知道什麼叫苦。法國人已經快餓死了。聽了他們的話之後,我吃什麼都覺得很香。」

「資源匱乏不是廚藝糟糕的藉口。」赫米婭朗聲說道。

他咧嘴笑了。「他們告訴過我,你脾氣不太好。」

「他們還跟你說什麼了?」

「說你既會說英語,也會說丹麥語——我猜這應該就是他們選你做丹麥分部負責人的原因吧。」

「你錯了。原因是打仗。之前,在MI6,女人不可能得到秘書助理以上的職位。我們恐怕更適合收拾家務和帶孩子。但戰爭一來,女人的腦子突然變得好使了,我們突然可以擔任那些只有男人的智慧才能勝任的高職了。」

他完全不介意她的挖苦。「我也注意到了,」他說,「這確實有趣。」

「你為什麼要調查我?」

「兩個原因。首先,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這次他沒有笑。

她有些錯愕。男人從來不會誇她美。瀟灑大方倒是有可能;引人注目,有時候;威風,這應該是最多的評價。她的臉型長圓而端正,可頭髮卻太黑,眼皮有些厚重,鼻子又太大。她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反駁,便接着問:「第二呢?」

他轉頭望了望旁邊那兩個和他們在同一張餐桌用餐的婦女。雖然她們一直在聊天,但應該也能聽到迪格比和赫米婭的談話。「我一會兒告訴你。」他說,「想和我約會嗎?」

他再次讓她吃了一驚。「什麼?」

「你願意和我約會嗎?」

「當然不。」

他先是有些迷惑,然後又咧開嘴笑了:「沒有糖衣,直接是炮彈啊。」

她笑了。

「我們可以去看看電影,」他還在堅持,「或者去酒吧玩。或者先看電影,再去酒吧。」

她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她的語氣很堅決。

「哦。」他一下泄了氣。

他會不會覺得我介意他殘疾呢?赫米婭馬上又解釋道:「我訂婚了。」她伸出了左手。

「我沒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