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 - 第3章

伍綺詩



瑪麗琳突然意識到母親在想什麼。當時是1958年,在弗吉尼亞的一些鄉村地區,他們的婚禮是違反法律的。甚至在波士頓,有時候她也會看到路人不以為然的目光。雖然她頭髮的顏色比童年時代深了許多,但在電影院裡、公園長椅上、沃爾多夫餐廳內和黑頭髮的詹姆斯坐在一起時,還是會招來別人的注意。這時,拉德克利夫學院的一幫女孩從宿舍樓上下來,其中一個等着用電話,其他人圍在門廳的鏡子旁邊補妝。有個女孩一周前聽說瑪麗琳準備結婚了,甚至特地去了她的宿舍,為了「看看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瑪麗琳一手捏着聽筒,一隻手按着肚子,儘量保持愉快的語調。「我不知道,媽媽,」她說,「你為什麼不當面問問他呢?」

於是,她母親從弗吉尼亞趕來,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弗吉尼亞州。詹姆斯的畢業典禮才結束幾個小時,瑪麗琳就和他站在月台上,等待母親的火車進站。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母親都會來的,哪怕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她。她母親來到站台,看到瑪麗琳,臉上迅速掠過一絲笑意——同時還摻雜着驕傲——那一刻,瑪麗琳覺得自己的推測完全是正確的。當然是這樣的。然而,她母親的微笑如電光火石,轉瞬即逝,她的目光很快便在女兒左邊的金髮女人和右邊瘦削的東方男人之間掃射,尋找傳說中的詹姆斯,卻不敢確定。終於,她明白了。幾秒鐘後,她就握住詹姆斯的手,告訴他,她非常非常高興見到他,還允許他幫她拿包。

那天,瑪麗琳和母親單獨吃了晚餐,直到上甜點的時候,她母親才提起詹姆斯。她知道母親會問什麼——你為什麼愛他?——她已經做好了回答的準備。然而,母親根本沒問,沒有提到「愛」這個詞,她只是咽下嘴裡的蛋糕,打量桌子對面的女兒。「你確定,」她說,「他不只是為了綠卡?」

瑪麗琳不敢直視她,只好盯着她的手和叉子看,雖然有手套和檸檬味護膚液的保護,那雙手已經生了斑點,叉子尖上沾了一些麵包屑。她母親的眉毛附近有一條短短的皺紋,好像有人拿刀在她臉上划過一下。多年後,漢娜發現,當她的母親憂心忡忡的時候,臉上也會出現相同的紋路,儘管她並不知道這條紋路是怎麼來的,瑪麗琳也不會承認她和母親的這點肖似之處。「他生在加州,媽媽。」她說。她母親不再看她,拿手絹擦了擦嘴,亞麻質料上出現兩道紅痕。

婚禮當天早晨,他們都在法院裡等着的時候,瑪麗琳的母親一直在擺弄她提包上的扣環。他們早到了近一個小時——因為擔心交通堵塞、無處停車、臨時找不到治安法官等等問題。詹姆斯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藏藍色羊毛西裝,不停地拍打胸前的口袋,確保裡面的兩枚戒指沒有丟失。他那個緊張羞怯的樣子,讓瑪麗琳很想在眾人面前吻他。再過二十五分鐘,她就是他的妻子了。這時,她母親靠過來,手像鐵鉗一樣緊扣住瑪麗琳的手肘。

「你的口紅需要補一下。」她說,把瑪麗琳推到了女廁所。

她應該知道這一幕遲早要來。整個上午,她母親看什麼都不順眼——瑪麗琳的裙子不是純白,而是奶白,看着不像結婚禮服,太素,跟護士服差不多;她不明白瑪麗琳為什麼不在教堂舉行婚禮,附近就有許多教堂;她不喜歡波士頓的天氣,為什麼六月份還這麼陰冷?雛菊不是婚禮用的花;為什麼不用玫瑰?她為什麼這麼趕?為什麼現在就結婚,不能再等等?

如果她母親能夠當面罵出來,直接羞辱詹姆斯,挑剔他太矮、太窮、不夠有本事,事情就簡單了。可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樣不對,瑪麗琳,這樣不對。」卻不點明「這樣」指哪樣,而且任由這個詞在她們之間的空氣中迴響。

瑪麗琳假裝沒有聽到她的嘮叨,從手袋裡拿出口紅。

「你會改變想法的,」她母親說,「過一陣子你會後悔的。」

瑪麗琳轉動塑料管,彎腰照鏡子。她母親突然過來,絕望地扳着她兩邊的肩膀,她眼中閃現的是恐懼,仿佛瑪麗琳即將沖向懸崖的邊緣。

「想想你將來的孩子們,」她說,「你們要住在哪裡?你們在哪裡都不會合群。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別說了,」瑪麗琳喊道,拳頭砸在水池邊上,「這是我的人生,媽媽,我的。」她掙脫母親的鉗制,口紅被甩了出去,掉在地板瓷磚上。不知怎麼搞的,口紅在她母親的袖子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劃痕。她沒有多說便推開了盥洗室的門,把母親一個人留在裡面。

站在外頭的詹姆斯緊張地凝視着他的準新娘。「怎麼了?」他靠過來小聲問。她搖搖頭,自嘲地低聲回答:「哦,我母親覺得我應該嫁給一個更像我的人。」說完,她就揪着詹姆斯的衣領,把他拽過來親吻。簡直荒唐,她想,明顯荒唐,根本不用我說出來。

就在幾天前,數百英里之外的地方,另一對情侶也步入婚姻——一個白種男人和一個黑種女人,他們共享的是對這段婚姻來說最合適不過的姓——洛文(Loving)[7]。結婚不到四個月他們就在弗吉尼亞被捕了,執法者提醒他們,全能的上帝從未打算讓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以及棕色人種通婚,不應該出現混血兒,也不應該丟掉種族自尊。他們為此抗爭了四年。又過了四年,法庭才承認他們的婚姻。然而,要到許多年以後,他們的關係才得到周圍的人的認可。不過有些人——比如瑪麗琳的母親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接受這種事的。

瑪麗琳和詹姆斯一吻完畢,發現她母親已經走出盥洗室,靜靜地站在遠處看着他們。她用毛巾不知道擦了多少遍袖子都沒有去掉那道看上去像血跡一樣的紅痕。瑪麗琳抹掉詹姆斯上唇沾到的口紅印子,得意地笑了起來。他又拍拍前胸口袋,檢查戒指在不在。不過在她母親看來,這個動作就好像詹姆斯在自我祝賀一樣。

在瑪麗琳的記憶中,後來的婚禮場面就像一幀幀的幻燈片:證婚法官的雙光眼鏡上那條白色的細線可能是一根白髮;她的捧花裡面有一束滿天星;她曾經的室友桑德拉起來祝酒,高腳杯上霧蒙蒙的。桌子下面,她的手握着詹姆斯的手,結婚戒指涼涼地貼在皮膚上,感覺有點怪。桌子對面,她母親精緻的髮型很是費了一番工夫打理,她臉上撲着粉,為了掩蓋歪斜的門牙,只好一直閉着嘴巴。

這是瑪麗琳最後一次見到她母親。

第三章

直到葬禮舉行之前,瑪麗琳都從未想到,她竟然要這樣和女兒道別。她曾經想象過類似電影中的那種臨終場景:白髮蒼蒼的她老態龍鍾,別無遺憾地躺在綢緞床單上,做好了告別人世的準備;莉迪亞長成了自信穩重的成熟女人,握着母親的手,作為醫生的她,已經見慣了人類生死不息的偉大循環。雖然瑪麗琳不願承認,但是,她臨死時希望看到的最後一個人,就是莉迪亞——不是內斯或者漢娜,甚至不是詹姆斯,莉迪亞一直是她最先想到並且時刻惦念的孩子。而現在,她想看莉迪亞最後一眼的機會也沒有了——詹姆斯堅持要求在葬禮上蓋着棺材,這令瑪麗琳十分不解。過去的三天裡,她反覆向詹姆斯念叨同一個問題,有時候怒不可遏,有時候痛哭流涕——為什麼不能最後看女兒一眼?詹姆斯卻不知該如何向她說明真相。他去認領莉迪亞的屍體時,發現只剩下半張臉,雖然湖水是涼的,但沒有起到保存作用,另外半張臉不知被什麼東西吃掉了。他只能無視妻子的抗議,強迫自己盯着後視鏡,把汽車倒進小街。

從他們的家走到墓地只需要十五分鐘,但他們還是開了車。車子拐到環湖的大路上時,瑪麗琳突然向左邊偏過頭,仿佛發現了丈夫的外套上有什麼東西似的。她不想看到那個碼頭,那艘重新泊好的小船,還有那片綿延遠去的湖水。雖然詹姆斯緊閉着車窗,但是,通過岸邊搖晃的樹葉,還有湖面的波紋,仍然能夠感受到湖上吹來的微風。它會永遠在那裡,在那個湖中;他們每次出門,都會看到它。后座上的內斯和漢娜同時在想,每次經過湖邊的時候,母親會不會一輩子都偏着頭不去看它。湖面反射着陽光,如同錫制的房頂,晃得內斯的眼睛開始流淚。陽光燦爛得過分,天也藍得過分,他滿意地看到一朵雲從太陽面前飄過,湖水立刻從銀色變成了灰色。

他們把車停到墓地的停車場。當地的「花園式」墓地頗令米德伍德人自豪——他們把墓地和植物園融合在一起,修建了蜿蜒的小道,在各種植物前面豎起寫有名字和介紹的小黃銅牌。內斯記得,初中上自然課的時候,他們來這裡寫生和野外考察。老師宣布,收集的葉子種類最多的人,可以額外獲得十個學分。那天,這裡也有一個葬禮,牧師宣讀悼詞的時候,湯米·里德躡手躡腳地穿過一排排摺疊椅,來到儀式現場中央的那棵檫樹下,從一條低垂的樹枝上摘了一片樹葉。雷克斯福德老師沒有看到他是怎麼摘到這片葉子的,所以,他表揚了湯米,因為他是全班唯一找到檫樹葉的人。在回家的巴士上,全班都在偷笑,歡呼湯米的成功。而現在,當他們魚貫走向遠處那排摺疊椅的時候,內斯很想回到過去揍湯米·里德一頓。

為了悼念莉迪亞,當天學校停課一天,莉迪亞的很多同學都來了。見此情景,詹姆斯和瑪麗琳意識到,他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看到這些女孩了。卡倫·阿德勒的頭髮長長了,帕姆·桑德斯摘掉了牙套,詹姆斯和瑪麗琳差點沒有認出她們來。想起那張名單上被自己劃掉的名字,詹姆斯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們看,趕緊轉到一邊。摺疊椅上逐漸坐滿了內斯的同學,有高三的,還有高一的,有些人他覺得很面熟,但並不真正認識。連魚貫而入的鄰居們都像是陌生人。他的父母從不出門交際,也不在家請客,沒辦過晚餐派對,沒有橋牌牌友、獵友或者午餐會上認識的哥們。和莉迪亞一樣,他們沒有真正的朋友。漢娜和內斯看到,大學裡的幾個教授也來了,他們是詹姆斯的助教,但摺疊椅上坐着的大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們為什麼會來?內斯想。等到儀式開始,他們都伸長了脖子,望向檫樹下擺放的棺材時,他得出了答案:他們是被突如其來的死亡吸引而來的。過去的一個星期,自從警察抽乾了湖水,米德伍德《觀察報》的頭條就一直是關於莉迪亞的。《東方女孩溺死在「池塘」里》。

牧師長得像福特總統,眉毛平直,牙齒潔白,輪廓鮮明,結實可靠。李家人平時不上教堂做禮拜,但殯儀館仍然推薦了牧師主持葬禮,詹姆斯沒有多問就同意了。現在,他正襟危坐,肩胛骨靠着椅背,想要聚精會神地聽悼詞。牧師誦讀了《聖經·詩篇》第二十三章,但經過了改編,並不是原句:「我必不至缺乏」改成了「我擁有一切所需」;「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變成「縱然我走過黑暗的幽谷」。聽着像偷工減料,缺少尊重,使用這種悼詞,好比用膠合板的棺材埋葬他的女兒。不過,他轉念一想:「在這樣一個小地方,你還能期待什麼呢?」瑪麗琳坐在詹姆斯右邊,棺材上的百合花的味道飄來,像一團溫暖濕潤的霧氣鑽進她的鼻孔,讓她差點嘔吐。平生第一次,她慶幸自己繼承了母親的習慣——隨身攜帶手絹,這樣她就能用手絹捂住鼻子,當作過濾器,等取下來的時候,它肯定會變成髒兮兮的粉紅色,如同老舊的紅磚。漢娜坐在旁邊玩手指,她很想把手偷偷放到母親的膝蓋上,但是不敢。她也不敢看棺材,只好提醒自己,莉迪亞不在裡面,做個深呼吸,在裡面的只是她的身體——可是,既然這樣,莉迪亞到底去了哪裡?每個人都很安靜,她想,天上盤旋的鳥兒肯定把他們當成了一群雕塑。

內斯眼角的餘光瞥見傑克坐在人群邊緣,靠着他的母親。他很想揪住傑克的衣領,問問他到底知道些什麼。過去的一周,他父親每天晚上都會給警察打電話,詢問是否有新進展,但菲斯克警官的回答一概是「我們還在調查」。如果現在警察在場,內斯想,他是否應該把傑克的事情告訴父親?傑克盯着腳前的地面,似乎過於愧疚,不敢抬起頭來。等內斯回過頭向前看的時候,棺材已經被放到墓穴里了。那拋過光的木頭,還有棺蓋上的白百合——全部消失了,它曾經停放過的地方空無一物。他錯過了一切。他的妹妹已經不在了。

脖子上有濕潤的感覺,他伸手去擦,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剛才他一直在無聲地哭泣。人群另一邊,傑克的藍眼睛突然盯住了內斯,看到內斯正用肘彎抹着眼淚。

悼念的人群開始散去,他們的背影排成一列,向停車場和大街移動。內斯的幾個同學——比如邁爾斯·富勒,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但大部分人因為內斯的眼淚讓他們覺得尷尬,決定還是不過去和他搭話,紛紛轉身離去。他們也再沒有其他機會和內斯說話。鑑於內斯優異的成績以及不幸的現狀,校長批准他休假三個星期,內斯本人也不打算參加畢業典禮。一些鄰居圍住了李家人,抱緊他們的胳膊,說着安慰的話。其中幾個拍拍漢娜的頭,似乎她是個小嬰兒或者小狗。但珍妮特·伍爾夫沒有馬上走過去,她今天換下了平時的醫生白大褂,穿着整潔的黑色套裝。其實今天來的大多數鄰居,詹姆斯和瑪麗琳都沒有認出來。所以當珍妮特過去的時候,瑪麗琳覺得對方的手掌沾滿灰塵,衣服上全是污垢,就像被髒手拿過的抹布,即便只是被珍妮特碰了碰手肘,她也無法忍受。

傑克遠遠地站在墓園的另一側,半掩在一棵榆樹的陰影里等待他的母親。內斯繞過人群和植物向他走去,把傑克堵在他的身體和樹幹之間。漢娜被父母和一大群成年人夾在中間無法動彈,只能緊張地望着她的哥哥。

「你在這裡幹什麼?」內斯問。他靠近了才發現,傑克的襯衣是暗藍色,不是黑色,而且,雖然他的褲子是正式的,但腳上卻穿着他那雙黑白相間的舊網球鞋,前面還有腳趾頂出的洞。

「嗨,」傑克眼睛盯着地面說,「內斯,你好嗎?」

「你覺得呢?」內斯沙啞地喊道,他痛恨自己沙啞的嗓音。

「我得走了,」傑克說,「我媽媽在等我。」頓了一下,他又說,「關於你妹妹的事,我真的很遺憾。」說完他就轉過身,但內斯抓住了他的胳膊。

「是嗎?」他從來沒有這樣抓過別人,但他覺得這樣做有硬漢風格,就像電影裡的偵探,「你知道吧,警察想和你談談。」這時,人們開始朝這邊看過來——詹姆斯和瑪麗琳聽到兒子的喊叫,正在找他。但內斯不在乎,他上前一步,幾乎頂上了傑克的鼻子。「聽着,那個星期一,我知道她和你在一塊兒。」

傑克終於抬起頭直視內斯的臉,藍眼睛裡閃過一抹驚惶。「她告訴你了?」

內斯身子猛地向前一傾,和傑克胸膛貼着胸膛,他覺得右邊太陽穴的血管不停跳動。「還用她告訴我嗎,你覺得我是傻子?」

「聽着,內斯,」傑克嘟囔道,「要是莉迪亞告訴你,我……」

他突然住嘴,因為內斯的父母和伍爾夫醫生走近了,可能會聽到他們的對話。內斯向後踉蹌着退了幾步,目光掃過傑克、他的父親(等着父親過來拉開他)和那棵榆樹。

「傑克,」伍爾夫醫生厲聲說,「怎麼了?」

「沒事,」傑克看了一眼內斯,又看看幾個大人,「李先生,李太太,節哀順變。」

「謝謝你能來,」詹姆斯說,等到伍爾夫一家沿着小路走出墓地,他才抓住內斯的肩膀,「你是怎麼回事?」他低聲呵斥道,「在你妹妹的葬禮上打架?」

這時,走在母親身後的傑克迅速向後看了一眼,當內斯的目光和他對上時,可以毫無疑問地看出:傑克害怕了。接着他便拐出小路走掉了。

內斯叫道:「那個雜種知道一些莉迪亞的事。」

「不許你自己出去找麻煩,讓警察來調查。」

「詹姆斯,」瑪麗琳說,「別喊了。」她拿手指點點太陽穴,做出頭疼的表情,閉上眼睛。內斯駭然發現,一滴暗黑色的血從她臉上流下來——不,不是血,而是眼淚,睫毛膏把它染成了黑色,在她的臉頰上形成一條骯髒的灰跡。見此情景,漢娜的小心臟一時間充滿了同情,她去夠母親的手,瑪麗琳似乎渾然無知,漢娜滿足地把手搭在母親的脖子後面表示安慰。

詹姆斯在口袋裡掏鑰匙。「我先送你媽媽和妹妹回家,等你冷靜下來,可以走回去。」話一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在今天這個日子,他內心深處最想做的就是安慰內斯,手按着他的肩膀,緊緊地擁抱他。然而,他已經使出全身的力氣支撐着,防止自己因為精神崩潰而轟然倒地,所以無暇顧及兒子。詹姆斯轉身抓住漢娜的胳膊,至少漢娜是個聽話的孩子。

內斯站在榆樹下,看着父母朝汽車走去,漢娜向後看了一眼,跟了上去。他父親不知道傑克是什麼樣的人。傑克一家在小街那頭住了十一年,自從他和內斯一起進入一年級,在內斯的父母眼裡,傑克就只是個普通的鄰家男孩,有點邋遢,養着一條狗,開輛二手車。然而在學校里,人人都了解傑克,他每隔幾個星期就換一個女朋友。每個女孩的經歷都差不多。傑克從來不約會,不和女孩出去吃飯,不送花,不送玻璃紙包着的巧克力,他只會開車載着女孩到波恩特、露天影院或者某處停車場,然後在他的汽車后座鋪一張毯子。過個一兩周,他就不再給女孩打電話,又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他以擅長玷污處女聞名。在學校里,女孩們以被傑克玩弄為傲,似乎和他睡過就相當於加入了某個貴族俱樂部,她們經常湊在寄物櫃附近,傻笑着低聲談論傑克的風流韻事。傑克本人並不和任何人搭腔。大家都知道,他平時都是獨來獨往,他母親每周在醫院值六天夜班,他不在學校食堂吃飯,他不去跳舞。上課時,他通常坐在最後一排,暗自挑選下一個帶出去兜風的女孩。這個春天,他選中了莉迪亞。

內斯在墓園裡待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看着工人把摺疊椅摞在一起,收好各種花束,清理草叢中的紙團和紙巾。他在心裡不停地回想自己掌握的傑克的所有情況——每個事實和每段傳言,最後連兩者之間的界限都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等到準備回家的時候,一股恐怖的狂怒已然在他的體內沸騰。他既希望又不敢去想象莉迪亞和傑克在一起的情景。傑克是否傷害了她?內斯不知道,他只知道傑克是一切問題的癥結,他發誓要弄清真相。直到幾個掘墓人扛起鏟子,走向沒有填土的墓坑,他才艱難地挪動雙腳,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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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沿着湖邊走到街口,發現一輛警車停在傑克家門外。「他媽的正是時候。」內斯想。他悄悄靠近那所房子,躲在窗戶底下。前門是敞開的,他踮着腳尖爬上門廊台階,緊貼着破損的牆板邊緣前進,還要防止牆板發出嘎吱的響聲。他暗暗告訴自己,他們在談論我妹妹的事情,我完全有權利知道談話的內容。他靠在紗門上,只能看見裡面的走廊,但能聽到傑克在起居室里慢條斯理地大聲辯解的聲音,警察似乎一開始不相信他的話。

「她提前選修了物理課,她媽媽希望她和十一年級的一起上課。」

「你也在上那門課,你不是畢業班的嗎?」

「我說過了,」傑克不耐煩地說,「我是重修,我掛科了。」

伍爾夫開口了:「他這學期的物理課得了B+。我告訴過你,只要你肯努力,就能取得好成績,傑克。」

內斯在門口眨眨眼睛。傑克?B+?

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警察似乎在翻動筆記本,然後問:「你和莉迪亞是什麼關係?」聽到警察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出妹妹的名字,內斯驚訝地體會到,在警方眼中,她不過是一個標籤罷了。傑克好像也有些吃驚,他的聲調變得前所未有地尖銳起來。

「我們是朋友。就這麼簡單。」

「好幾個人說,他們看到你們倆放學後待在你的車上。」

「我是在教她開車。」聽到這裡,內斯很想看看這時傑克臉上是什麼表情。他們難道聽不出他是在撒謊嗎?然而,警察似乎相信了他。

「你最近一次見到莉迪亞是什麼時候?」警察問。

「星期一下午,她失蹤之前。」

「你們當時在幹什麼?」

「我們坐在我的車裡抽煙。」

警察做着筆記:「你那天在醫院,伍爾夫太太?」

「請叫我醫生。」

警察清清嗓子:「請原諒,伍爾夫醫生,你那天在工作?」

「我一般值夜班。星期天除外。」

「星期一那天,莉迪亞是否看起來心情不好?」

傑克頓了頓才回答:「莉迪亞總是心情不好。」

還不是因為你,內斯想。他的喉嚨發緊,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門框在他的眼前模糊晃動,像蒸騰的熱浪折射出的幻影,他用指甲狠掐着手掌,直到走廊重新在視野里變得清晰起來。

「因為什麼心情不好?」

「什麼事都不讓她順心。」傑克低聲說,幾乎是在嘆息,「她的成績、她的父母、她哥哥要去上大學了,很多煩心事。」他沉重地嘆了口氣,語氣又冷淡下來,「我又怎麼知道具體是什麼事?」

內斯向後退了幾步,爬下台階。他不需要再聽下去了。他回到家,不想見任何人,躲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反覆思考聽到的內容。

反正他也不用去見任何人。內斯在榆樹底下煩躁不安的時候,他的家人則各懷心事。回去的車上,瑪麗琳一眼都沒看詹姆斯,而是專心致志地盯着她的指關節,撕指甲根部的皮,擺弄挎包帶子。進屋之後,瑪麗琳說她要去躺着,漢娜則一言不發地走進自己的房間。詹姆斯一開始想去臥室找瑪麗琳,他很想埋進她身體裡,感受她的重量和體溫的包圍,把他阻隔在一切之外,想緊緊靠着她,也感受她緊緊靠着自己,用身體互相安慰。但他總是覺得有東西在自己的內心抓撓,令他心神不安,最終,他拾起剛才放在廚房桌子上的鑰匙。他必須到辦公室去解決一件事,非常緊急,不能拖延。

警察問他是否需要驗屍報告時,他把自己的辦公室地址給了他們。昨天,一隻厚重的馬尼拉紙信封出現在他的郵件箱裡,那時他才覺得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根本不想看到它,與此同時,又無法把它扔掉。他只好把信封塞進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里,上了鎖。要是我改了主意,可以過來拿,他想。他沒料到自己會改變主意。

現在是午餐時間,辦公室幾乎沒人,只有系裡的秘書默娜,她正在辦公桌前給打字機換色帶。別的辦公室的門都關着,毛玻璃窗裡面黯淡無光。詹姆斯敞開抽屜,深吸一口氣,撕開了信封。

他以前沒見過驗屍報告,以為那是一些表格和圖解之類的東西,但是等打開一看,卻發現跟教師的進度報告差不多。解剖對象為一發育良好、營養良好的東方女性。說了一些他已經知道的東西:她十六歲,身高六十五英寸;頭髮黑色,眼睛藍色。還有一些他不知道的:她的頭圍、四肢長度,左膝上新月形的小傷疤。血液里沒毒,沒有遭受虐待或性創傷的痕跡,但尚不確定是否死於自殺、謀殺或意外事故。死因是「溺水窒息」。

然後,報告正文從這句話開始:採用Y形切口打開胸腔。

他了解到女兒各個器官的顏色和大小,大腦的重量,一團白色泡沫湧出她的氣管,如同花邊手絹一樣蓋住了她的鼻孔和嘴巴。她的肺泡里淤積着薄薄的一層像糖一樣細的泥沙。因為缺少空氣,她的肺部呈現暗紅色和灰黃色;她的手指泡得像麵團一樣,他們取了她的指紋;拿解剖刀做切片時,水從肌膚里流了出來。她的胃裡面有湖底的雜草、沙子和6盎司湖水,這是她下沉的時候吞下去的。她右側心臟腫大,可能是不堪重負。因為她是頭朝下漂在水裡的,頭部、頸部一直到肩部的皮膚全都是紅的。由於水溫低,屍體尚未腐爛,指尖的皮膚剛剛開始剝落,像摘下手套一樣。

辦公室的空調「咔噠」一聲啟動了,地板上升起一股涼氣。他渾身顫抖,仿佛打了一個長長的冷戰。他抬起腳尖關閉了通風孔,手還是忍不住在抖。他只好雙手握拳,咬緊牙關,阻止牙齒打戰。膝頭放着的驗屍報告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般晃動着。

他無法想象瑪麗琳看到這篇描述這具他們曾經愛過的身體的報告之後,會是什麼反應。他根本不想讓她知道。最好還是留給警察去研究總結:溺水。任何細節都不足以彌補她心中的裂縫。空調關閉了,沉默在室內擴大,整個歷史系一片死寂。他讀到的每一個字都沉重地壓過來,把他壓倒在椅子上。太沉重了。他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李教授?」

路易莎站在門口,還穿着她上午參加葬禮時那套黑色衣服。

「噢,」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過來……」

「沒關係。」他嘶啞地說。

路易莎輕輕走進來,半開着門。「你還好吧?」她看到他紅了一圈的眼睛、低垂的肩膀,還有膝蓋上的馬尼拉紙信封,然後走過來,輕輕地把報告從他手中拿走,「你不應該來這裡。」她說完,把報告放在桌上。

詹姆斯搖搖頭,伸出一隻手去拿報告。

路易莎低頭看着那些紙,猶豫不決。

「讀一下。」詹姆斯說——或者說他試圖這麼說。他沒出聲,但他覺得路易莎能聽到。她點點頭,靠着桌子邊,俯身看那些紙。讀的時候,她的表情並沒有變化,但越來越沉默,讀到最後,她抬起頭,握住詹姆斯的手。

「你不該來這裡。」路易莎重複道。這不是個問題。她的另一隻手放在他的後腰上,透過襯衫,他感覺到她的溫暖。然後,她說:「你為什麼不到我的公寓去,我給你做點午飯。」他點點頭。

她的公寓在三樓,離學校只有六個街區。走到門牌號是3A的那間公寓門口,路易莎遲疑了一下,然後就打開門鎖,讓兩人進去,她直接把他領到了臥室。

她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包括四肢的曲線、肌膚的紋理。唇舌相交的時候,他發現她連氣味都變得濃烈起來,像柑橘。她跪在他身上,解開他的襯衫紐扣,臉被頭髮擋住了。詹姆斯閉上眼睛,戰慄着吐出一聲嘆息。後來,他睡着了,路易莎還趴在他的身上。莉迪亞已經找到了——他只敢用「找到了」這個詞——終於可以休息一會兒了。最近做的那些夢裡面,只有他一個人記得莉迪亞怎麼了;只有他是清醒明白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服瑪麗琳和內斯,還有那些陌生人,告訴他們,他的女兒死了。「我看到她的屍體了。她的一隻藍眼睛不見了。」他渾身汗濕地和路易莎黏在一起,數天來第一次陷入了沉睡,無夢的睡眠,他的頭腦充滿了幸福的空白。

他家的臥室里,瑪麗琳也企圖放空大腦,卻沒有成功。她輾轉反側了幾個小時,不停地數枕套上的花——不是中間那些大朵的紅罌粟,而是邊上的藍色勿忘我,它們就像女歌手身後的伴舞。她總是忘記數到哪裡,只好從八十九回到八十,而且,接縫那裡的花還沒有數過。等她數到兩百才意識到,根本不可能睡着。她沒法一直閉着眼,連眨眼都讓她心神不寧。一想要靜靜地躺着,她的腦袋就變成了瘋轉的陀螺。樓上的漢娜沒有動靜,樓下也沒有內斯的蹤影。最後,當詹姆斯在鎮子另一頭睡着的時候,瑪麗琳爬起來,來到她一直牽腸掛肚的地方:莉迪亞的房間。

那裡依然有莉迪亞的味道:她用的香水的花粉味,枕頭上清爽的洗髮水味,還有一絲煙味。有一次,瑪麗琳聞到了可疑的煙味,莉迪亞解釋說:「卡倫吸煙,煙味都跑到我的衣服和書上了。」瑪麗琳使勁嗅嗅,隔着好幾層衣服,她聞到了莉迪亞皮膚上的汗味。現在,她可以在這個房間待上幾個小時,把女兒的味道收集起來,如同品嘗上等紅酒一樣一飲而盡。

深切的疼痛將她包圍,仿佛連骨骼上都有淤青。但是,這種感覺不錯,因為這個房間裡的一切都讓她想到莉迪亞。達·芬奇的《維特魯威人》版畫和居里夫人手裡拿着試管的海報仍舊驕傲地掛在牆上,這些都是瑪麗琳在莉迪亞小時候買給她的。莉迪亞從小就想當醫生,和她媽媽一樣。去年夏天,她甚至去大學旁聽了生物學的課,這樣就能跳級選修物理課了。記事板上掛着她參加科學展覽獲得的藍色綬帶、一張圖文並茂的元素周期表、一副真正的聽診器——瑪麗琳特地為莉迪亞的十三歲生日訂購的生日禮物。書架塞滿了書,有些書橫着擠在排好的書頂上。《醫學簡史》,這本書莉迪亞是倒着讀的,還有《羅莎琳德·富蘭克林與DNA》。多年來,瑪麗琳給女兒買書的目的就是為了啟發她,讓她知道自己可以取得怎樣的成就,而女兒也在各個方面證明了她的天賦和野心。這個房間裡的東西上面已經積了一層灰塵。每次她拿着吸塵器進來打掃,莉迪亞都會趕她出去。「我很忙,媽媽。」她邊說邊拿筆尖敲敲課本,瑪麗琳會點點頭,親親女兒的前額,走出去關好門。現在,沒有人趕她了。她看着斜躺在地上的一隻莉迪亞的靴子,想起女兒隨意把它從腳上踢下來,讓它歪在地上的情景。

她相信,這個房間裡的某個地方,存放着一切問題的答案。在書架底部,她看到一排根據年份順序擺放的日記本。莉迪亞五歲那年聖誕節,瑪麗琳送給她平生第一本日記本,封面飾有花朵,鍍着金邊,還掛着一把比回形針還要輕的小鑰匙。她女兒打開本子一頁一頁地翻動,又摸摸那個小鑰匙孔,似乎不明白這個本子有什麼用處。「是用來寫下你的秘密的。」瑪麗琳微笑着說。莉迪亞也給母親一個微笑,說:「可是,媽媽,我什麼秘密都沒有。」

當時瑪麗琳笑了。畢竟,在母親面前,女兒會有什麼秘密呢?不過,每年她都會送莉迪亞一本日記本。她想起那張被自己劃掉名字的聯繫人清單,上面的那些女孩說,她們和莉迪亞不熟,想起學校里的男生,想起可能突然從暗處閃出來拐走女孩的陌生人。她伸出一根手指,把最後一本日記摳出來,封面寫着「1977」。它會告訴我真相,她想。告訴她莉迪亞不可能再說出來的每一件事,她見過的每一個人,她為什麼對他們撒謊,以及為什麼沉進湖裡。

日記本的鑰匙不見了,但瑪麗琳把圓珠筆尖塞進鎖扣,撬開了薄弱的鎖片。第一頁,四月十日,空白。她翻到五月二日那頁,莉迪亞正是那天晚上失蹤的,空白。五月一日,空白。整個四月什麼都沒記,三月也沒有。每一頁都是空白。她打開1976、1975、1974年的三本日記,空空如也。她拿出最頭上的一本日記——1966年那本,發現上面一個字都沒有。什麼都沒留下,沒有她想要的解釋。

鎮子另一頭,詹姆斯眩暈着醒來。已經快到晚上了,路易莎的公寓一片昏暗。「我得走了。」他說,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做過什麼。路易莎裹着被單看着他穿衣服。在她的注視下,他變得笨手笨腳,兩次扣錯襯衣紐扣,最後終於扣對了的時候,卻仍然覺得彆扭。襯衣怪異地掛在他的身上,腋下夾着一團布料,肚子上凸起一塊。這個樣子讓他有些不好意思說再見。

「晚安。」他終於說了,隨後拿起了包。路易莎簡單地回答:「晚安。」好像他們在下班的時候道別一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直到坐在車上肚子咕咕作響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沒在路易莎公寓吃午飯,他去那裡一直都不是為了吃飯的。

詹姆斯打開前燈,發動汽車,暗自感嘆一天內竟能發生如此多的事情。他的兒子躲在暗處,透過他的臥室窗戶凝視着傑克家的房子,傑克家門廊的燈剛剛亮起,停在那裡的警車早就開走了。閣樓里,漢娜蜷縮在床上,篩選着一天的細節——她父親緊抓着方向盤,指關節都變白了;牧師上嘴唇沾着一層小汗珠,像露水;棺材接觸墓穴底部的時候,發出低沉的聲響。她哥哥鬼鬼祟祟地爬到傑克家的門口——她透過臥室的西窗看到的——然後步履沉重、垂頭喪氣地回家。她母親臥室傳來的可疑的開門聲,然後莉迪亞房間的門似乎被推開了。她在裡面待了好幾個小時。漢娜緊緊抱着自己的腦袋,想象着自己安慰母親,母親也擁抱着安慰她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