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 - 第2章

伍綺詩



他的思緒又回到昨天晚上自己恰好在晚飯前趕回來的那個時刻。莉迪亞之前一直躲在她的房間裡,當大家坐下來吃飯時,內斯問,他不在的這幾天,她過得怎麼樣。她卻聳聳肩,低頭盯着盤子,連眼皮都沒怎麼抬。他猜想,這說明沒發生什麼新奇的事情。現在,他連莉迪亞是否跟他打過招呼都想不起來了。

漢娜的房間在閣樓。她靠在床沿上,從床圍子裡掏出一本書來。其實這本書是莉迪亞的——《喧囂與騷動》,高階英語,不適合五年級閱讀。幾周前,她從莉迪亞的房間偷出這本書,莉迪亞根本沒發現。過去兩周,她開始從頭到尾地讀它,每天晚上都讀一點,就像含着櫻桃味的「救生員」牌糖果那樣津津有味地品嘗裡面的詞語。不知怎的,今天晚上這本書似乎變得不一樣了。直到她翻到前一天看到的地方,漢娜才明白原因:莉迪亞畫出了書中的一些字句,有的地方還潦草地做了課堂筆記,寫完「秩序與混亂,南方貴族墮落的價值觀」這句話之後,她就沒在後面的書頁上寫過字。漢娜翻了一遍這一頁之後的部分——乾乾淨淨,沒有筆記,沒有塗鴉,沒有跳出來打斷黑色鉛字的藍色字跡。她翻到莉迪亞的筆跡戛然而止的地方,發現自己也不想再讀下去了。

昨天晚上,漢娜躺在床上看月亮,發現它像一隻熱氣球緩緩地從天空飄過,雖然她看不出月亮在動,但是,如果視線挪開一陣再看向窗外,就會發現它的位置變了。她甚至覺得月亮會被後院裡的大雲杉樹絆住。過了很久,她幾乎都要睡着了,忽然聽到低沉的撞擊聲,差點以為月亮真的撞到了樹上。不過,她朝外面一看,月亮躲在了一片雲彩後面,屋裡的夜光表顯示,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

她安靜地躺着,安靜地聽着,甚至都沒有習慣性地擺動腳趾,那個聲響聽上去像是前門關閉的聲音。前門不太好關,得用胯骨頂着它才能碰上門鎖。有賊!她想。透過窗戶,她看到一個身影穿過前院的草坪,看起來不像賊,只是一個隱沒在黑暗中的瘦小身影,逐漸遠去。莉迪亞?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幅沒有她姐姐出現的生活畫面:漢娜可以擁有餐桌上最好的位置,坐在那裡,正好可以看到窗外院子裡的丁香花叢,樓下的大臥室也可以屬於她。吃飯的時候,大家會首先把土豆傳給她,父親會給她講笑話,哥哥向她傾吐秘密,她也能得到母親最燦爛的微笑。這時,那個身影走到了街上,很快就消失了,快得漢娜甚至覺得自己從未看見過它。

現在,在自己的房間裡,漢娜盯着書頁上亂作一團的文字發呆。那是莉迪亞,她現在可以肯定了。她應該講出來嗎?如果講出來,母親會十分失望,因為漢娜眼睜睜看着她的心肝寶貝莉迪亞走掉了。內斯會有什麼反應?她想起整個晚上內斯都緊皺眉頭,使勁咬着嘴唇,連咬出血來都沒有意識到。他一定也會生氣的。他會說:「你為什麼不跑出去追她?」「可是,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呀。」漢娜對着黑暗說,「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兒。」

星期三早上,詹姆斯又給警察打電話。問:有什麼線索嗎?答:我們檢驗了所有的可能性。問:無論發現什麼,能否及時告知我們?答:我們仍然期待莉迪亞能自己回家,我們會跟進這件事,當然也會隨時通知失蹤者的家屬。

詹姆斯邊聽邊點頭——儘管他知道菲斯克警官看不見他點頭。掛掉電話後,他坐回桌旁,沒有看瑪麗琳,也沒有看內斯和漢娜。他不需要多做解釋,他們能從他的表情看出來,沒有任何消息。

看來,最好的辦法只有等待。孩子們沒去上學,留在了家裡。在恐懼面前,電視、雜誌和廣播的魅力黯然失色。戶外艷陽高照,空氣新鮮涼爽,但沒人建議大家到門廊或者院子裡坐坐,連做家務都有可能幫倒忙。如果使用吸塵器,可能會把某些蛛絲馬跡吸走;把地上的書撿起來收好,可能會破壞某些可疑的線索。所以,全家人只有等待。他們圍坐在桌邊,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只好盯着桌面的花紋,似乎那是能夠提供解答的巨大指紋或者尋人路線圖。

星期三下午,一位路人發現,湖上有一艘小船在無風的天氣里漂浮。幾年前,水塔還沒建成的時候,這個湖曾經是米德伍德的水庫。如今,湖邊長起一圈青草,成為夏季的游泳池,孩子們站在木質的小碼頭上跳水,人們在湖邊開生日派對或者野餐。這條小船的纜繩可能是某位公園管理員解開的,泊船的時候沒注意,或者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沒人會在意這些小事。有人知會了警察,也告訴了公園的管理人。直到星期三深夜接近凌晨,一位警官在察看當天巡邏記錄時,才把漂浮的小船和失蹤案聯繫起來,於是,他給李家打了電話,詢問莉迪亞是否會到湖裡的船上玩。

「當然不會。」詹姆斯說,莉迪亞拒絕——是拒絕——學游泳。詹姆斯十幾歲時就加入了游泳隊,還在內斯三歲時教會了他游泳。可對於莉迪亞,他教得太晚,女兒都五歲了,詹姆斯才第一次帶她去游泳池。他站在淺水區等女兒過來,水還沒有沒過他的腰部。莉迪亞根本不願往水裡走,她穿着泳衣,躺在池邊哭了起來,詹姆斯最後只能放棄,還得向女兒保證他不會逼她跳進水裡。因為等的時間太長,他泳褲的上半部分早就幹了。雖然米德伍德湖離家很近,但即使現在,到了夏天,莉迪亞也只敢走進腳踝深的水裡沖洗一下腳上的塵土而已。

「當然不會,」詹姆斯又重複一遍,「莉迪亞不會游泳。」直到對着聽筒講完這些話,他才明白警察這樣問的原因。他打電話的過程中,全家人都不寒而慄,似乎已經猜出來警察會發現什麼。

星期四早晨天剛亮,警察抽乾湖水,找到了莉迪亞。

第二章

為什麼會出這樣的事呢?如同任何事一樣,根源在父母。因為莉迪亞的父母,因為她父母的父母。因為很久以前,她的母親就失蹤過,她父親把她母親找回了家。因為她的母親最希望與眾不同,她父親卻最想要融入人群,而這兩件事都是不可能的。

1955年,瑪麗琳在拉德克利夫學院[3]上大一,她報了「物理學導論」這門課,輔導員看了一眼她的課表,沉默了一下沒說話。他是個胖男人,穿花呢套裝,系深紅色領結,身邊的桌子上扣着一頂深灰色的帽子。「你為什麼選物理課?」他問。瑪麗琳靦腆地解釋說,她想成為醫生。「不想當護士嗎?」他輕聲笑着,從文件袋裡抽出瑪麗琳的高中成績單研究起來。「嗯,」他說,「我看到你在高中物理課上取得了很高的分數。」瑪麗琳拿了全班最高分,在每次考試中都名列前茅,她熱愛物理。然而輔導員不可能知道這些。在成績單上,只有一個字母「A」。瑪麗琳屏息靜氣地等待,擔心輔導員會告訴她,自然科學太難,她最好還是選些別的,比如英語或歷史。她已經想好了要如何反駁。不過,輔導員最後說:「好吧,你為什麼不試試化學呢——要是你覺得自己能行的話。」說完就在她的課程申請上簽了字,交了上去。

去化學實驗室報到時,瑪麗琳發現屋裡有十五個男的,只有自己是女的。有時,講師會輕蔑地咂着嘴說:「沃克爾小姐,請把你金色的頭髮紮好。」還有人會問她:「我來幫你點酒精燈吧?」「我幫你打開那個罐子?」如果哪天她打碎了燒杯,第二天上課時,會有三個男生衝過來對她說:「小心,最好讓我們幫忙。」她很快意識到,不管說什麼,他們都喜歡用「最好」這兩個字起頭:「最好讓我幫你倒掉這些酸液。」「最好靠後站——它會爆掉的。」第三天上課,她決定表明自己的態度。當他們試圖把試管遞過來時,她說「不用,謝謝」,然後忍住笑意,在他們的注視下,用本生燈燒軟玻璃試管,抻長管壁,像玩太妃糖那樣把它們改造成錐形的滴瓶。當她的同學們偶爾把酸液濺到實驗服上,甚至在裡層的西裝上燒出小洞時,她卻能穩穩地拿着器具量酸液。她配出的溶液永遠不會像小蘇打火山爆發那樣冒着泡泡流到實驗台上,她的實驗結果是最精確的,實驗報告是最完備的。到了期中考試的時候,她已經在每次測驗中取得了第一名,講師也早就收起了嘲弄的笑容。

她一直都喜歡用這種方式讓人刮目相看。高中時,她向校長提要求:把她的家政課換成手工課。當時是1952年,雖然波士頓的科研人員正準備開發一種能夠永遠改變女性人生的藥物——但是,女孩們還是得穿裙子上學。而在弗吉尼亞,她的要求會被視為激進,因為每個高二女生都要上家政課,瑪麗琳的母親多麗絲·沃克爾還是帕特里克·亨利高中唯一的家政課教師。瑪麗琳希望和高二男生一起上手工課,她指出,家政和手工課的學時是一樣的,所以,她的課程計劃不會被打亂。校長托利弗先生非常了解她,自六年級開始,她一直是班級尖子生——比其他男孩女孩都要優秀——而且,她母親在這所學校任教多年。所以,當瑪麗琳提出申請時,校長先是微笑着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抱歉,」他說,「我們不能為任何人破例,否則人人都會想搞特殊。」見到瑪麗琳臉上的表情,校長伸出胳膊,越過辦公桌,拍了拍她的手,「手工課上的一些工具,對你來說可能挺難用的,」他告訴她,「而且,說實話,沃克爾小姐,課堂上出現了你這樣的女孩,對男孩們來說,可能會讓他們分心。」她明白,他這樣說好像是在誇她,但是她也知道,這實際上並不是一種誇獎。不過,她還是微笑着感謝了校長,那不是一個真心的笑,因為她的酒窩根本都沒有露出來。

於是,她只好無精打采地坐在教室後排,等着聽她母親發表十二年來重複過無數次的「歡迎學習家政課」的演講。「每一位年輕女士,都需要管理住宅。」母親向學生們保證道。這時候的瑪麗琳正在玩手指頭,她心想:說得好像如果你不看着家裡的房子,它就會跑掉一樣。她觀察着家政課上的其他女孩,有的在咬指甲,有的身上穿的毛衣起了球,有的聞起來像是在午餐時偷偷抽過煙。她能看到走廊對面的教室里,手工課老師蘭蒂斯先生正在演示如何使用錘子。

管理住宅,她想。每天她都會看到同學們戴着頂針,動作笨拙地咂濕線頭,眯着眼睛把它穿進針眼裡去。她想起她母親每次吃飯之前都要換衣服,儘管她無需用光鮮的皮膚和整潔的家居服取悅丈夫——她的母親是在丈夫離開之後才開始教家政課的。那時瑪麗琳才三歲,她只在觸覺和嗅覺方面仍對父親有些還算清晰的印象:父親抱起她時,他的胡茬扎着她的臉頰,一股「老辣椒」牌須後水的濃烈味道隨之鑽進她的鼻孔。她不記得他是怎麼離開的,但知道這件事發生了。每個人都知道。而現在,每個人又似乎或多或少地忘記了這件事,以至於新搬來學區的人會以為沃克爾夫人是寡婦。對於此事,她母親本人則從來不提,她依舊會在做飯之後和用餐之前補妝,在下樓做早飯之前塗上唇膏。所以,所謂的「管理住宅」是有道理的,瑪麗琳想,因為,有時候,房子真的會跑掉。在英文課的一次測驗中,她寫道:「反諷——對事物的預期和現實結果之間的矛盾的嘲弄。」結果得了「A」。

後來在用縫紉機的時候,瑪麗琳讓線打結;她在剪紙時肆意破壞,亂剪一氣;縫的拉鏈會從衣服上掉下來;調製的煎餅麵糊里有碎雞蛋殼;做松糕時該放糖卻放了鹽。一次,她把熨斗底朝下扣在熨衣板上,結果把熨衣板燒糊了,冒出來的黑煙甚至觸發了火災報警器。那天晚上吃飯時,她母親嚼完土豆咽下去,優雅地把刀叉擺放在盤子上,開口道:

「我知道你想證明什麼,但是,相信我,要是你一直這麼幹,我會讓你失望的。」然後,她就收拾好碗碟,端着它們到水池那邊去了。

瑪麗琳沒有像往常一樣過去幫忙。她看着母親把一條帶褶邊的圍裙搭在腰上,手指麻利地系了一個扣。刷完盤子,她母親沖乾淨手,塗了一點櫃檯上的護膚液,走到桌旁,撥開瑪麗琳臉上的頭髮,親了親她的額頭。她的手聞起來有檸檬的味道,她的嘴唇乾燥溫暖。

此後的餘生里,每當瑪麗琳想到自己的母親,這一幕就會首先從腦海中浮現。以她的故鄉夏洛特斯維爾為圓心、八十英里為半徑畫一個圓,她母親從未走出過這個範圍。在戶外,她總是戴手套,要是不為女兒準備一頓熱氣騰騰的早餐,她是堅決不會讓瑪麗琳去學校的。瑪麗琳的父親離開後,她對丈夫絕口不提,獨自把女兒養大。瑪麗琳獲得了拉德克利夫學院的獎學金之後,母親擁抱了她很久,並且小聲對她說:「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是多麼為你驕傲。」她鬆開胳膊,直視着女兒的眼睛,把她的頭髮掖到耳朵後面,說:「你知道,你會遇到很多優秀的哈佛男人。」

她母親說得沒錯,但這讓瑪麗琳在往後的日子裡一直覺得困擾。她從頭開始學化學,主修物理,做好了向醫學院進軍的準備。每天晚上,她的室友別好捲髮夾塗上冷霜去睡覺時,瑪麗琳卻在埋頭苦讀。她困了就喝濃茶,或者想象自己穿着醫生的白大褂,把手放在發燒的病人額頭,戴着聽診器為他們診斷的樣子,以此來提神。做醫生是她想象得到的最能與母親的生活方式拉開距離的職業。以家政課老師的標準,把一道褶邊縫得整齊利落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洗掉襯衫上的甜菜汁也算得上值得慶祝的理由。而作為醫生,她的工作是止血止痛、修皮整骨、挽救生命。不過,她母親的預測也是正確的——她遇到了一個男人。

1957年9月,瑪麗琳上大三。一天,她坐在擁擠的講堂後排聽課。劍橋的天氣依舊潮濕悶熱,大家對涼爽的秋天翹首以待。這堂課是當年新開的——「美國文化中的牛仔」——每個人都想選。據說,課後作業是觀賞影視作品《西部獨行俠》和《荒野大鏢客》。瑪麗琳從資料夾中拿出一張活頁紙。就在她低頭忙碌時,教室里突然變得像雪地一樣安靜,她抬眼看到這門課的教授走近講台,立刻明白了大家安靜下來的原因。

課程目錄上寫着授課人的名字「詹姆斯·P.

李」。他看起來就像個大四學生,但沒人跟他熟識。瑪麗琳從小在弗吉尼亞長大,「李」這個姓會讓她聯想到特定類型的男人,比如理查德·亨利·李、羅伯特·E.

李,所以,她意識到自己和大家一樣,以為這個「詹姆斯·P.

李」會身穿淺棕色夾克,操着慢條斯理的南方口音。而眼前這個把講義放在講台上的人,卻非常青澀瘦削,不過,僅憑年齡還不至於讓他們如此震驚。一個東方人,她想。她之前從未親眼見過東方人。他打扮得像個送葬的,一身黑西裝,黑領帶系得很緊,襯衫白得耀眼,頭髮向後梳,整齊地一分為二,但後面有一撮頑強地直豎着,如同印第安酋長頭上戴的羽毛。開口講話時,他伸出一隻手,想把那撮頭髮抿回去,下面有學生偷偷笑起來。

不知道李教授是否聽到了學生的竊笑,反正他並沒有被打斷。「下午好。」他說。瑪麗琳意識到,他在黑板上寫下名字時,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從同學們的神情中,她能看出他們在想什麼。這就是我們的教授?這個小個子,身高至多不過五英尺九英寸,甚至連美國人都不是,竟然要給他們講牛仔的歷史?不過,再次打量他的時候,瑪麗琳注意到他的脖頸細長、臉頰光滑,看起來像個穿着大人衣服的小男孩。她閉上眼睛,祈禱這門課能夠順利進行。教室里的寂靜還在蔓延,如同不斷擴張的氣泡表面,隨時都會破裂。身後的人突然傳給她一疊油印的講義,她嚇得跳了起來。

瑪麗琳把講義傳給其他人,這時,李教授又說話了。

「牛仔的形象,」他說,「出現得比我們想象的早得多。」他的英文聽不出口音,這讓瑪麗琳如釋重負,一顆提起的心緩緩放下。她很想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因為她曾經聽說,中國人說英文都是這樣的:「so

solly,

no

washee.

」他是在美國長大的嗎?過了不到十分鐘,學生們就開始做小動作和竊竊私語。瑪麗琳瞥了一眼自己記下的要點,比如「在美國歷史的各個階段經歷過多次演化」「社會反叛者與典型的美國價值觀之間的明顯分歧」什麼的。她又瀏覽了一遍講義,發現要讀十本書、進行一次期中考試、寫三篇論文,但是,其他同學並不關心這些,坐在教室邊上的一個女生把書夾在腋下,偷偷溜出門外,旁邊一排的兩個女生緊隨其後。接着,教室里的人數逐漸在減少,每隔一兩分鐘都會有人離開,第一排的一個男生甚至直接穿過講台,大搖大擺地走掉了。最後走的是後排的三個男生,他們交頭接耳,一邊竊笑一邊貼着已經空出來的整排座位挪了出去。他們的大腿碰在扶手上,發出低沉的「砰」「砰」「砰」的聲音。等到門一關,瑪麗琳就聽到外面傳來「耶——耶——」的歡呼聲,聲音很大,蓋過了講課的聲音。現在,教室里只剩下九個學生,雖然他們都專注地趴在筆記本上,但臉頰和耳廓明顯發紅。瑪麗琳覺得自己的臉火辣辣的,她不敢看李教授,只能盯着筆記,一隻手扶着額頭,似乎在遮擋陽光。

當她終於再次朝講台上窺視的時候,發現李教授神態自若地環視整個房間,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聽到幾乎空蕩蕩的教室傳來自己講話的回音,他看上去毫不在意。離下課還有五分鐘的時候,他結束了授課,說:「我在辦公室待到下午三點。」然後,他直視前方,對着遠處某個不存在的地平線凝視了幾秒,瑪麗琳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起來,仿佛他是在直接盯着她看。

李教授收拾好講義離開了教室,就在這時,瑪麗琳感到脖子後面一陣刺痛,正是這種感覺驅使她去了李教授的辦公室。歷史系的辦公區如同圖書館般安靜,空氣中透着涼意,瀰漫着少量細微的塵埃。李教授坐在辦公桌前,頭靠在牆上,正在讀當天早晨的哈佛校報《哈佛克里姆森報》。他的頭路不那麼明顯了,後面的那一撮重又豎了起來。

「李教授,我叫瑪麗琳·沃克爾,我在你的課上,就剛才……?」她不由自主地語調上揚,把最後一句話說得像個疑問句。她想,我聽起來一定像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乏味、愚蠢、膚淺的小女孩。

「有事嗎?」他沒有抬頭,瑪麗琳擺弄着她毛衣最上面的那顆扣子。

「我只是想問一下,」她說,「你認為我是否能夠跟上這門課。」

他還是沒有抬頭:「你是歷史專業的嗎?」

「不,我是物理專業的。」

「大四的?」

「不,大三。我準備進醫學院。所以歷史——與我的專業無關。」

「好吧,」他說,「老實說,既然你選了這門課,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他半合起報紙,露出底下的馬克杯,呷了一口杯里的咖啡,又展開報紙。瑪麗琳撅撅嘴,她明白對方希望結束談話,把她趕回走廊里,別再打擾他。可是,她來這裡總有目的,儘管她並不確定這個目的是什麼,於是,她抬抬下巴,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桌前坐下。

「歷史是你讀書時最喜歡的科目嗎?」

「沃克爾小姐,」他終於抬起眼皮,「你怎麼還沒走?」只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看他,她再次發現他是那麼的年輕,也許比她大不了幾歲,可能連三十歲都不到,她想。他手掌挺寬,手指修長,沒有戒指。

「我想替那些男生道歉。」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來。他頓了頓,眉毛略微上挑,重複道:「男生。」男生們都是這樣。

「他們是你的朋友?」

「不,」瑪麗琳局促不安地說,「不是,無非是些白痴而已。」

他笑了,她也笑了。她注意到,他的眼角出現了魚尾紋,那些紋路舒展開以後,他的臉就不一樣了,變得更加柔和,更像一張普通人的臉。她發現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並非在教室里看到的那種黑色。他真瘦啊,她想,肩膀真寬啊,像游泳運動員一樣,他的皮膚是茶色的,是被太陽炙烤過的秋葉的色澤,她從來沒有見過像他一樣的人。

「我猜,你一定經常遇到這種事。」她輕聲說。

「我怎麼會知道,這是我的第一堂課,系裡讓我試講。」

「抱歉。」

「沒關係,」他說,「你留到了最後。」他們同時低下頭——他看着現在空掉了的馬克杯,她看着他桌子一頭的打字機和整齊捆好的複印紙。

「古生物學。」過了一會,他說。

「什麼?」

「古生物學,」他重複道,「我最喜歡的科目是古生物學,我想挖掘化石。」

「那也算是歷史的一種。」她說。

「我想是的。」他衝着咖啡杯咧嘴一笑,瑪麗琳隔着桌子傾身吻了他。

星期四,李教授的第二堂課上,瑪麗琳坐在教室邊上。李教授進來的時候,她沒有抬頭,而是在筆記上認真地寫下當天的日期,「九月」這個詞裡的字母「S」寫得莊重嫻雅,連字母「t」上的一橫都完美端正。李教授一開始講課,她的臉就發起熱來,仿佛走進了夏季的烈日底下。她覺得自己的臉一定紅透了,像個燈塔一樣閃閃發光,但當她用眼角的餘光在教室里亂瞄時,卻發現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課堂內容上。雖然來聽課的學生少得可憐,但他們要麼在筆記上奮筆疾書,要麼望着講台聽課,沒人注意到她。

她吻他的時候,被自己嚇了一跳。那種衝動竟是如此強烈——她曾經憑着這股傻勁,追逐過風中的落葉,跳過雨天的水坑——不假思索、不加抗拒、意義不明、單純無害。她以前沒做過這種事,以後也不會,每次回想起來,她都會覺得自己很奇怪,感到有點震驚。然而在當時當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那就是,她想要這個男人。她的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說:「他明白什麼叫作與眾不同。」

他嘴唇的觸感也讓她覺得震撼。他嘗起來像咖啡,溫暖,略帶苦澀,而且,他也回吻了她,似乎早有準備,似乎接吻是他的主意。兩人最後分開時,她羞怯得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盯着自己的膝蓋,研究裙子的法蘭絨質料。汗水透過她的襯裙滴在大腿上,她鼓起一瞬間的勇氣,越過擋住臉的頭髮迅速瞥了他一眼,發現他也在羞怯地看她,他並沒有生氣,臉已經變成了粉紅色。「也許我們最好是到別的地方去。」他說,她點點頭,拿起了自己的包。

他們沿着河岸走,一言不發地經過紅磚宿舍樓。哈佛賽艇隊正在河上練習,劃手們身體起伏,以完美協調的動作合力搖槳,船無聲地滑過水麵。瑪麗琳認識這幫人;他們曾經約她看電影、看橄欖球賽,外表似乎都差不多,淺棕色的頭髮、紅潤的皮膚。高中里這樣的男生比比皆是,瑪麗琳看了一輩子,對他們了如指掌。當她為了完成論文或者讀書而拒絕他們的邀請時,他們會轉而詢問其他女孩。站在河岸上望過去,他們就像面目一致、表情冷漠的玩具娃娃。她和詹姆斯——她能毫不費力地想起他的臉——來到了人行天橋,她停下腳步轉身看着他。他看上去不像一位教授,而像個少年,靦腆而熱情地牽住了她的手。

詹姆斯呢?他是怎麼想她的?他永遠不會告訴她,也不會對自己承認的是,在第一節課上,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他就羅伊·羅傑斯、吉恩·奧特利和約翰·韋恩[4]侃侃而談的時候,曾經多次看到她,但當她來到辦公室時,他卻沒有認出她。她不過是個漂亮白皙的平凡女孩而已,缺乏明顯的特色。然而,儘管他永遠都不會徹底意識到這一點,這正是他愛上她的最初原因,因為她能夠完美地融入人群,因為她看上去是那麼的普通和自然。

整個第二堂課,瑪麗琳都在回憶他皮膚的味道——乾淨、濃烈,像暴風雨後的空氣——還有他的手放在她腰上的感覺,甚至連她的手掌也變得溫暖了。她透過指縫偷看他,每翻一頁講義,他都要刻意把圓珠筆放在講台上按一下。她意識到,他的眼神四處亂飄,就是不落在她身上。快下課時,她在座位上無所事事,慢吞吞地把活頁紙放進文件夾,把鉛筆塞回口袋。她的同學趕着去上別的課,從她身邊擠過去,書包撞在她的身上。詹姆斯忙着在講台旁收拾講義,清理手上的粉筆灰,把粉筆放回黑板邊緣,沒有注意到她收拾好書本夾在胳膊底下,正朝門口走去。就在她的手快要觸到門把手的時候,他叫道:「等一下,沃克爾小姐。」她的心歡快地跳動起來。

教室已經空了,他關好手提包走下台階時,她顫抖着靠在牆上。為了穩住身體,她抓住身後的門把手。然而,當他走過來的時候,卻沒有微笑。「沃克爾小姐。」他又說,做了個深呼吸,她發現自己也沒有笑。

他是她的老師,他提醒她。她是他的學生。作為她的老師,如果他們——他低頭擺弄手提包的把手——如果他們發展戀愛關係的話,他會覺得自己在濫用教師的權利。他沒有看瑪麗琳,但她並不知道,因為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腳,看着鞋面上磨損的地方。

瑪麗琳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卻沒有成功。她凝視着黑色皮革上的灰色刮痕,想着自己的母親來給自己打氣:你會遇到優秀的哈佛男人。她告訴自己,但你來這裡不是為了找男人,而是為了更好的東西。她沒有變得如自己意料之中那樣憤怒,只是覺得喉嚨深處火辣辣的疼。

「我明白。」她終於抬起了頭。

第二天,瑪麗琳在李教授的坐班時間來到辦公室,說要退出他的課。不到一周之後,他們成為了戀人。

他們一起度過了整個秋天。詹姆斯是她見過最嚴肅認真和保守的人,他更願意近距離觀察事物,思維更謹慎,更客觀。只有當兩人在他的劍橋小公寓單獨相處時,他才會卸下保守,表現出令她喘不過氣的狂熱。事後,瑪麗琳會蜷縮在他的床上,揉亂他被汗打濕而豎起來的短髮。在那些下午的時光,他看上去安逸自在,只有她才會讓他有這種感覺,她喜歡這樣。他們會躺在一起打盹做夢,直到傍晚六點。隨後,瑪麗琳會套上裙子,詹姆斯則系好襯衣紐扣,重新梳理頭髮——儘管後面那一撮還是會豎起來,但瑪麗琳不會告訴他,因為這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他的另一面。她會稍微親一親他,然後迅速跑回宿舍簽到。詹姆斯本人已經開始忘記這一撮頭髮,瑪麗琳離開後,他很少記得照鏡子。每當她吻他,而他張開雙臂迎接她投入懷抱的時候,感覺都像有奇蹟發生一樣。在她面前,他覺得從容自信,這似乎是他人生中從未有過的感覺。

詹姆斯雖然出生在美國本土,也沒有去過別的國家,但他從不覺得自己屬於這裡。他父親是頂着假名來到加州的,假裝是多年前移民過來的一位鄰居的兒子。美國雖被稱為「大熔爐」,但是國會卻害怕熔爐里的東西變得太黃,所以禁止中國人移民美國,只允許那些已經來美國的華人的子女入境。因此,詹姆斯的父親用了他鄰居兒子的名字,到舊金山與「父親」團聚,鄰居真正的兒子則在他來美國的前一年掉進水裡淹死了。自切斯特·艾倫·阿瑟總統開始執政,到二戰結束為止,幾乎每位華人移民都有着類似的故事。當那些擠在輪船甲板上的愛爾蘭、德國和瑞士移民朝着自由女神像的淺綠色火炬招手的時候,中國的「苦力」卻不得不想方設法偷渡到美國——這片鼓吹人人生而平等的土地。成功偷渡的人會在適當的時機返回中國探訪妻子,回到美國之後,就假裝宣布妻子在中國為其生下了孩子,將孩子的名字在當局登記。他們遠在中國的同鄉如果想到美國發財,就會頂着虛構的孩子名字漂洋過海而來。從埃利斯島[5]乘渡輪來到紐約曼哈頓的挪威人、意大利人和俄羅斯猶太人,一般會在通往堪薩斯、內布拉斯加和明尼蘇達的鐵路沿線定居,而矇混入境的中國人幾乎都在加州落地生根。在唐人街,這些冒名者的身份很容易被揭穿,大家用的都是假名,都希望不被發現、不被遣返回國,所以,他們拼命融入人群,極力避免與眾不同。

然而,詹姆斯的父母卻沒有在加州落地生根。1938年,詹姆斯六歲,他父親收到一封信,是他名義上的「兄弟」寫來的。大蕭條開始的時候,這位兄弟去美國東部謀生,在愛荷華州的一所小寄宿學校找到了工作——蓋房子和修房子,但現在他母親(真正的母親,並非虛構)生病了,他要回中國去,他的僱主希望他能介紹可靠的朋友過來接替他。信上說僱主喜歡中國人,因為他們安靜,勤勞,講衛生。那是個好職位,學校也非常高級,詹姆斯的母親或許可以在學校廚房幫工,現在,就看詹姆斯的父親是否感興趣了。

詹姆斯不認識中文,但他一輩子都記得那封信的最後一段是什麼樣子的,那是用鋼筆潦草寫就的,正是這段話引起了父母的注意。那位兄弟說,對於雇員的孩子,學校有一條特殊規定,如果他們能通過入學考試,就可以免費入校念書。

工作機會固然寶貴,而且大家都在挨餓,但讓詹姆斯的父母真正動心的,是最後這段話。為此,他們賣掉家具,提着兩個箱子穿越美國,一路換乘了五趟「灰狗」長途車,歷時四天。當他們抵達愛荷華後,詹姆斯的「叔叔」帶他們去了自己的公寓。詹姆斯只記得那個人的牙齒長什麼樣——比他父親的還要歪,有一顆牙是斜着長的,就像一粒等待被牙籤剔出來的米飯。第二天,他父親穿上自己最好的襯衫,扣子一直繫到領口。他和這位朋友一起走進勞埃德學院。下午的時候,事情已經談妥了:他從下周開始工作。第三天早晨,詹姆斯的母親穿上她最好的連衣裙,和丈夫一起來到學校。當天晚上,兩人各自帶回一套藏藍色的制服,上面繡着他們新起的英文名字:亨利和溫蒂。

幾周後,詹姆斯的父母帶他到勞埃德學院參加入學考試。考官是個大塊頭男人,留着棉花一樣的白鬍子,他把詹姆斯領進一間空教室,給他一本小冊子和一支黃色鉛筆。看到冊子上的考題,詹姆斯立刻意識到校方的狡猾之處:什麼樣的六歲孩子能夠讀懂(更不用說通過)這樣的題目?也許只有教師的孩子可以——如果她一直輔導孩子功課的話。但對於鍋爐工、餐廳女工或者看門人的孩子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一塊正方形操場,一條邊長為四十英尺,那圍着它的柵欄有多長?美洲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以下單詞中,哪一個是名詞?以下圖形中,哪一個能夠拼出完整圖案?如果工人的小孩答不出來,校長會說:很抱歉,你的孩子沒通過考試,沒有達到勞埃德學院的要求,所以,不能免費入學。

然而,詹姆斯卻知道所有試題的答案。他讀過自己能搜集到的所有報紙,讀了父親從圖書館大減價中買來的全部書籍——五美分一包。於是,他在答卷上寫道:一百六十英尺;1492年;汽車;圓形。答完題,他把鉛筆放進課桌頂端的凹槽里。過了二十分鐘,大鬍子考官才抬眼看他。「已經答完了?」他問,「你可真安靜啊,小傢伙。」他收走小冊子和鉛筆,把詹姆斯帶回廚房,他母親就在廚房工作。「我會給考卷打分,下周告訴你們成績。」他說。但詹姆斯已經知道自己通過了。

九月份,新學期開始,父親開着學校借給他做維修的福特卡車送詹姆斯去學校。「你是就讀勞埃德的第一位東方學生。」父親提醒他,「做個好榜樣。」開學第一天早晨,詹姆斯滑進他的座位,坐他旁邊的女孩問:「你的眼睛怎麼了?」這時,傳來老師恐怖的號叫:「謝莉·拜倫!」詹姆斯意識到,這種時候自己應該表現得難為情才行。因此,第二次遇到這種情況時,他吸取經驗,立刻紅了臉。開學第一周的每堂課上,都會有同學研究他:這個男孩是從哪兒來的?他有一個書包、一套勞埃德的校服,但他不和其他同學一樣住在學校宿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他父親時常被學校叫來修窗戶、換燈泡、擦地板。詹姆斯蜷在教室最後一排,看着同學們的目光在他父親和他之間逡巡,對於同學的疑問,詹姆斯瞭然於心,於是他把頭垂得更低,鼻尖幾乎貼到了書頁上,直到父親離開教室為止。第二個月,他告訴父母說,希望能讓他自己上學放學,不必接送,這樣,他就可以假裝普通學生,只要穿着勞埃德的校服,就很好假裝。

他在勞埃德待了十二年,從來沒覺得這裡是自己的家。勞埃德的學生似乎都是清教徒、參議員或者石油大亨的子女,班上搞家譜調查的時候,他會假裝忘記這項作業,不願畫出自己的複雜家譜。「不要問我問題。」老師在他的名字旁邊記下紅色的零分時,他在心中這樣默禱。他自己起草了一份「美國文化學習計劃」——聽廣播,看漫畫,省下零花錢看兩部連映的電影,了解新棋牌遊戲的規則——以防人家問他「嘿,昨天聽雷德·斯克爾頓的節目了沒」或者「想玩『大富翁』嗎」。不過,從沒有人這麼問過他。長大一點之後,他從來不去跳舞,不參加動員大會,或者低年級、高年級的舞會。運氣好的話,女孩們會在走廊里朝他微笑;運氣不好,她們會在他經過時盯着他,還會在他轉彎的時候竊笑。詹姆斯的畢業年鑑上印了一張他和大人物的「合影」:當時他站在學生隊伍中歡迎杜魯門總統,他的頭出現在生活委員和一個女孩的肩膀之間,這個女孩後來嫁給了比利時王子。雖然他的耳朵平時經常會因為害羞而變得紅通通的,但從照片上看,卻是不自然的灰色,他的嘴巴微微張着,一副擅闖禁地被人逮住的樣子。上大學後,他希望情況能有所改善,然而,在哈佛讀了七年書——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情況卻絲毫沒變。他鬼使神差地研究起了最典型的美國文化課題——牛仔——卻始終沒告訴父母或者親戚。他只認識幾個熟人,沒有朋友,在椅子上坐不穩當的習慣依舊沒改,就好像隨時會有人過來攆他走一樣。

所以在1957年秋天,當那個蜜黃色頭髮的美麗女孩瑪麗琳隔着辦公桌親他、投入他的懷抱並且上了他的床之後,詹姆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始終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兩人在他白色塗料粉刷的單間小公寓一起度過第一個下午後,他驚嘆不已地發現,他們的身體是如此的相配。她的鼻尖恰好可以埋在他鎖骨之間的小坑裡,她顴骨的曲線與他脖頸側面的線條完全契合,仿佛一個模子裡壓鑄出來的兩個半球。他以雕塑家的眼光審視她臀部和小腿的輪廓,指尖輕輕掠過她的皮膚。做愛時,她連頭髮似乎都是活的,會從金黃的小麥色變成深沉的琥珀色,那扭結捲曲的形狀有如蕨類植物。他驚訝於自己竟然能對另一個人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窩在他懷裡打瞌睡的時候,她的頭髮會慢慢放鬆,等她醒來,又會恢復原有的波瀾起伏,然後,她活潑的笑聲就會在布置簡單的白色房間裡迴蕩。她喋喋不休或者氣喘吁吁的時候,雙手會來回撲騰,直到他抓住它們,和她像歸巢的倦鳥般安靜暖和地依偎在一起時,才會消停下來。過一會兒,她會再次把他拉到懷裡,讓他恍然覺得,是美利堅這個國家對他敞開了懷抱,所以,他是何其有幸。他甚至害怕,有一天,宇宙之神會認為他們不應該在一起而把她奪走,抑或是她意識到愛上他是不對的,於是就像突然闖進他的生活一樣突然消失。時間一久,這種擔驚受怕竟然變成了習慣。

他開始猜測她的心意,做出她可能會喜歡的改變:修剪頭髮;在她讚揚過某個路人身上穿的藍色條紋牛津襯衫後,他也買了一件。(但他的那撮頭髮卻一直頑強地挺立着,多年以後,內斯和漢娜也會繼承這個特色。)一個星期六,他在瑪麗琳的建議下買來兩加侖淺黃色塗料,把家具推到公寓中間,拿舊衣服遮蓋好鑲木地板,開始粉刷牆壁。整個房間逐漸變得像陽光照耀的窗玻璃一樣明亮。幹完活兒,他們打開所有的窗戶,躺在房間中央的床上。公寓太小了,牆壁距離他們只有幾英尺,周圍還環繞着桌椅櫥櫃和沙發,他覺得兩人仿佛置身島嶼,又像漂浮在海上。瑪麗琳趴在他的肩窩裡任他親吻,她的手臂繞着他的脖子,身體緊貼着他。每次這樣的相聚,都不啻於小小的奇蹟。

傍晚的時候,他從逐漸黯淡的天光中醒來,發現瑪麗琳的腳趾上有一塊黃色的斑點,他掃視了下房間,在床腳附近的牆壁上找到一點擦痕——原來,他們做愛時,瑪麗琳的腳觸到牆壁,蹭下一塊硬幣大小的塗料。他沒有告訴瑪麗琳。等他們把家具推回原位之後,衣櫃恰好擋住了牆上的擦痕。所以,每當他看到那個衣櫃,都會心情愉悅,他的目光仿佛能夠穿透松木抽屜和裡面疊好的衣服,看到她的身體在他的空間留下的印記。

感恩節的時候,瑪麗琳決定不回弗吉尼亞。她給詹姆斯和自己的理由是,對於一個短暫的假期來說,回家的路途太遠,可實際上,她是害怕母親詢問她的前途,而這一次,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於是,她選擇在詹姆斯的小廚房裡把一隻雞、土豆塊和去皮山藥放在小托盤裡一起烤,做了一頓微型的感恩節大餐。詹姆斯從來沒自己做過飯,吃慣了查理餐廳的漢堡和海斯-比克弗德的英式鬆餅的他,只能敬畏地觀摩瑪麗琳下廚。瑪麗琳把抹好油的雞塞進烤箱,關上門,摘下手套。

「我母親是家政課老師,」她說,「貝蒂·克羅克[6]是她的女神。」這是她第一次和他談起母親,語氣就像在說一個秘密——原本深埋已久,現在終於可以把它告訴自己信任的人了。

詹姆斯很想回報她的信任——這是一份私密的禮物。他曾經含糊地提到自己的父母在一所學校工作,希望她會覺得他們是老師。他沒向瑪麗琳描述過學校的廚房是什麼樣子的——好比走進了巨人的房子,所有東西都是龐然大物:成排的錫紙卷足有半英里長,蛋黃醬的瓶子裝得下他的腦袋。他母親的職責是把巨大的東西分成小塊,比如切甜瓜,把黃油分進小碟子裡等等。他也沒有告訴過別人,母親捨不得扔掉剩菜、把它們帶回家的舉動,遭到其他廚娘的一致嘲笑。回到家裡,父母會一邊等着飯菜熱好,一邊向他提問:你在地理課上學了什麼?數學課上學了什麼?他會回答:「蒙哥馬利是亞拉巴馬州的首府」「質數只有兩個因數」。雖然聽不懂兒子在說什麼,但父母都會點頭,為兒子學到了他們不會的東西而感到高興。趁着說話的工夫,他會把餅乾壓碎扔進芹菜湯,或者揭下奶酪三明治上的蠟紙,同時回想自己在學校度過的一天。五年級時,因為害怕講英文有口音,他不再和父母說中文,而在此之前,他早就不和父母在學校里講話了。他害怕告訴瑪麗琳這些事,擔心一旦和盤托出,她就會像他一直以來看待自己那樣看待他——瘦骨嶙峋的棄兒,吃剩飯長大,只會背誦課文和考試,還是冒名頂替的騙子。他怕她形成了這個印象之後,就再也不會改變對他的看法。

「我父母都不在了,」他說,「我上大學後他們就過世了。」

他大二那年,母親死於腦瘤,六個月後,父親也去世了,醫生說死因是肺炎併發症,但詹姆斯清楚事實,他的父親只是不想獨活而已。

瑪麗琳什麼也沒說,但她伸出雙手,把他的臉捧在手心,詹姆斯恍惚覺得,她柔軟的手掌有着當年剩菜加熱後的溫度。雖然烤箱的定時器很快響起,瑪麗琳不得不過去查看,但剛才的瞬間足以溫暖詹姆斯的心。他想起母親的雙手——上面有蒸汽燙出的瘢痕、擦洗鍋具磨出的老繭——他想要親吻瑪麗琳掌心生命線和感情線交匯處柔軟的凹陷。他暗自發誓,決不會讓這雙手變粗變硬。瑪麗琳把油光閃亮的烤雞從爐子裡拿出來的時候,他完全被她的靈巧迷住了,醬汁厚度均勻,恰到好處,土豆烹製得如同棉花般鬆軟,這在他眼中簡直像變魔術一樣。幾個月後兩人結婚時,他們達成了一條約定:讓過去的事情過去,停止問問題,向前看,決不向後看。

那年春天,瑪麗琳在給她的大四生活做計劃;詹姆斯完成了博士課程,期待着能被本校的歷史系錄用——系裡有個職位空缺,他已經提出了申請。而且系主任卡爾森教授暗示過,迄今為止,詹姆斯是他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也在到處參加面試——紐黑文、普羅維登斯。但內心深處,他堅信自己會被哈佛錄用。「卡爾森幾乎是明着告訴我,我一定會留在這裡的。」每當談起這個話題,他就對瑪麗琳這樣說,瑪麗琳會點點頭,親親他,然後拒絕去想自己明年畢業後會怎麼樣,誰知道她會去哪裡的醫學院。哈佛,她邊想邊用手指打着對勾。哥倫比亞。約翰·霍普金斯。斯坦福。一所比一所沒有可能。

接着,四月份的時候,發生了兩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卡爾森教授告訴詹姆斯,他非常非常遺憾地通知他,系裡決定錄用他的同學威廉·麥克弗森。當然,他們知道詹姆斯會在其他地方找到很多機會。「他們解釋原因沒有?」瑪麗琳問。詹姆斯回答:「他們說,我不是最合適的人選。」於是,瑪麗琳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四天後,一個更大的驚喜降臨了:瑪麗琳懷孕了。

所以,詹姆斯沒能留在哈佛,最終收到了寒酸的米德伍德學院的聘書,但他還是如釋重負地接受了聘用。俄亥俄的小鎮取代了波士頓。婚禮取代了醫學院。計劃不如變化快。

「孩子,」瑪麗琳對詹姆斯不停地重複着,「我們的孩子,真是太好了。」他們結婚的時候,胎兒只有三個月,外人不會看出來。她也安慰自己:等孩子長大一些,你可以捲土重來,完成最後一年的學業。然而瑪麗琳不知道的是,幾乎要到八年以後,她才會重新踏足校園。她向院長請了無限期的長假,堅信自己的人生夢想——進醫學院,成為醫生——都在等待着她的回歸,好比一隻訓練有素的狗等待它的主人。然而,當瑪麗琳坐在宿舍門廳的電話旁,告訴長途接線員她母親的電話號碼時,每說一個數字,她的嗓音都會顫抖。母親的聲音終於從電話那頭傳來,瑪麗琳忘記了問好,只是含糊地說:「我要結婚了。六月份。」

她母親頓了一下,然後問:「他是誰?」

「他叫詹姆斯·李。」

「是學生嗎?」

瑪麗琳覺得臉上有了溫度。「他剛讀完博士,美國歷史專業。」她遲疑了一下,決定撒個小謊,「哈佛打算雇用他,秋天的時候。」

「這麼說,他是個教授,」母親的語調突然變得歡快起來,「親愛的,我真為你高興,我等不及要見他了。」

瑪麗琳如釋重負,既然母親都沒有因為她提早離校而生氣,她又為什麼要介意呢?難道她不正好是滿足了母親的心愿——認識了一位優秀的哈佛男人嗎?她讀着備忘錄上的信息:星期五,六月十三日,十一點半,由治安法官證婚,然後在帕克餐廳吃午餐。「婚禮派對不大,只有我們、你,還有我們的幾個朋友。詹姆斯的父母都去世了。」

「李,」她母親若有所思地說,「他和我們認識的人有親戚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