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藻集 - 第3章

老舍

西間裡,太太們的聲音並不比東間裡的小,而且非常尖銳。可是她們打得慢一點,東間的第九圈開始,她們的八圈還沒有完。毛病是在廉伯太太。顯然的,局長太太們不大喜歡和她打,她自己也似乎不十分熱心的來。可是沒有她便成不上局,大家無法,她也無法。她打的慢,算和慢,每打一張她還得那麼抱歉的、無聊的、無可奈何的笑一笑,大家只看她的張子,不看她的笑;她發的張子老是很臭:吃上的不感激她,吃不上的責難她。她不敢發脾氣,也不大會發脾氣,她只覺得很難受,而且心中嘀嘀咕咕,惟恐丈夫過來檢查她——她打的不好便是給他丟人。那三家兒都是牌油子。廉伯太太對於她們的牌法如何倒不大關心,她羨慕她們因會打牌而能博得丈夫們的歡心。局長太太是二太太,可是打起牌來就有了身分,而公然的輕看廉伯太太。

八圈完了,廉伯太太緩了一口氣,可是不敢明說她不願繼續受罪。劉媽進來伺候茶水,她忽然想起來,胖胖的一笑:「劉媽,二爺呢?」

局長太太們知道廉仲厲害,可是不反對他代替嫂子;要玩就玩個痛快,在賭錢的時節她們有點富於男性。廉仲一坐下,仿佛帶來一股春風,大家都高興了許多。大家都長了精神,可也都更難看了,沒人再管臉上花到什麼程度;最美的局長二太太的臉上也黃一塊白一塊的,有點象連陰天時的壁紙。屋中潮淥淥的有些臭味。

廉伯太太心中舒服了許多,但還不能馬上躲開。她知道她的責任是什麼,一種極難堪,極不自然,而且不被人欽佩與感激的責任。她坐在衛生處長太太旁邊,手放在膝上,向桌子角兒微笑。她覺到她什麼也不是,只是廉伯太太,這四個字把她捆在那裡。

廉仲可是非常的得意。「賭」是他的天才所在,提到打牌,推牌九,下棋,抽籤子,他都不但精通,而且手裡有花活。別的,他無論怎樣學也學不會;賭,一看就明白。這個,使他在家裡永遠得不着好氣,可是在外邊很有人看得起他,看他是把手兒。他恨陳老先生和廉伯,特別是在陳老先生說「都是你母親慣壞了你」的時候。他愛母親,設若母親現在還活着,他絕不會受他們這麼大的欺侮,他老這樣想。母親是死了,他只能跟嫂子親近,老嫂比母,他對嫂子十分的敬愛。因此,陳老先生更不待見他,陳家的男子都是輕看婦女的,只有廉仲是個例外,沒出息。

他每打一張俏皮的牌,必看嫂子一眼,好似小兒耍俏而要求大人誇獎那樣。有時候他還請嫂子過來看看他的牌,雖然他明知道嫂子是不很懂得牌經的。這樣作,他心中舒服,嫂子的笑容明白的表示出她尊重二爺的技巧與本領,他在嫂子眼中是「二爺」,不是陳家的「吃累」。



快天亮了。涼風兒在還看不出一定顏色的雲下輕快的吹着,吹散了院中的桂香,帶來遠處的犬聲。風兒雖然清涼,空中可有些潮濕,草葉上掛滿還沒有放光的珠子。牆根下處處蟲聲,急促而悲哀。陳家的牌局已完,大家都用噴過香水的熱毛巾擦臉上的油膩,跟着又點上香煙,燙那已經麻木了的舌尖,好似為趕一趕內部的酸悶。大家還捨不得離開牌桌。可是嘴中已不再談玩牌的經過,而信口的談着閒事,談得而且很客氣,仿佛把禮貌與文化又恢復了許多;廉伯太太的身分在天亮時節突然提高,大家都想起她的小孩,而殷勤的探問。陳福和劉媽都紅着眼睛往屋裡端雞湯掛麵,大家客氣了一番,然後閉着眼往口中吞吸,嘴在運動,頭可是發沉,大家停止了說話。第二把熱毛巾遞上來,大家才把臉上的筋肉活動開,咬着牙往回堵送哈欠。

「局長累了吧?」廉伯用極大的力量甩開心中的迷忽。「哪!哪累!」局長用熱手巾捂着脖梗。

「陳太太,真該歇歇了,我們太不客氣了!」衛生處長的手心有點發熱,渺茫的計劃着應回家吃點什麼藥。廉伯太太沒說出什麼來,笑了笑。

局長立起來,大家開始活動,都預備着說「謝謝」。局長說了;緊跟着一串珠似的「謝謝」。陳福趕緊往外跑,門外的汽車喇叭響成一陣,三條狼狗打着歡兒咬,全街的野狗家狗一致響應。大家仍然很客氣,過一道門讓一次,話很多而且聲音洪亮。主人一定叫陳福去找毛衣,一定說天氣很涼;客人們一定說不涼,可是都微微有點發抖。毛衣始終沒拿來,汽車的門口邦口邦關好,又是一陣喇叭,大家手中的紅香煙頭兒上下擺動,「謝謝!」「慢待;」嘟嘟的響成一片。陳福扯開嗓子喊狗。大門雷似的關好,上了閂。院中扯着幾個長而無力的哈欠,一陣桂花香,天上剩了不幾個星星。

草葉上的水珠剛剛發白,陳老先生起來了。早睡早起,勤儉興家,他是遵行古道的。四外很安靜,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傳達到遠處,他摔門、咳嗽、罵狗、念詩……四外越安靜,他越愛聽自己的聲音,他是警世的晨鐘。

陳老先生的詩念得差不多,大成——因為晚飯吃得不甚合適——起來了,起來就嚷肚子餓。老先生最關心孩子,高聲喊陳壽,想法兒先治大成的餓。陳壽已經一夜沒睡,但是聽見老主人喊他,他不敢再多遲延一秒鐘。熬了一夜,可是得了「頭兒錢」呢;他曉得這句是在老主人的嘴邊上等着他,他不必找不自在。他暈頭打腦的給小主人預備吃食,而且假裝不困,走得很快,也很迷忽。

聽着孫子不再叫喚了,老先生才安心繼續讀詩。天下最好聽的莫過於孩子哭笑與讀書聲,陳家老有這兩樣,老先生不由的心中高興。

陳壽餵完小主人,還不敢去睡,在老主人的屋外腳不出聲的來回走!他怕一躺下便不容易再睜開眼。聽着老主人的詩聲落下一個調門來,他把香片茶、點心端進去。出來,就手兒餵了狗,然後輕輕跑到自己屋中,閉上了眼。

陳老先生吃過點心,到院中看花草。他並不愛花,可是每遇到它們,他不能不看,而且在自己家中是早晚必找上它們去看一會兒,因為詩中常常描寫花草霜露,他可以不愛花,而不能表示自己不懂得詩。秋天的朝陽把多露的葉子照得帶着金珠,他覺得應當作詩,泄一泄心中的牢騷。可是他心中,在事實上,是很舒服、快活,而且一心惦記着那個新買過來的鋪子。詩無從作起。牢騷可不能去掉,不管有詩沒有。沒有牢騷根本算不了個儒生、詩人、名士。是的,他覺得他的六十多歲是虛度,滿腹文章,未曾施展過一點。「不才明主棄!」想不起來全句。老杜、香山、東坡……都作過官;饒作過官,還那麼牢騷抑鬱,況且陳老先生,慚愧、空虛。他想起那個買賣。兒子孝敬給他的產業,實在的,須用心經營的,經之營之……他決定到鋪子去看看。他看不起作買賣,可是不能不替兒子照管一下,再說呢,「道」在什麼地方也存在着。子貢也是賢人!書須活念,不能當書痴。他開始換衣服。剛換好了鞋,廉伯自用的偵探兼陳家的門房馮有才進來請示:「老先生,」馮有才——四十多歲,嘴象鯰魚似的——低聲的說:「那個,他們送來,那什麼,兩個封兒。」

「為什麼來告訴我?」老先生的眼睛瞪得很大。「不是那個,大先生還睡覺哪嗎,」鯰魚嘴試着步兒笑:「我不好,不敢去驚動他,所以——」

陳老先生不好意思去思索,又得出個妥當的主意:「他們天亮才散,我曉得!」緩了口氣。「你先收下好啦,回頭交給大爺:我不管,我不管!」走過去,把那本詩拿在手中,沒看馮有才。

馮有才象從魚網的孔中漏了出去,腳不擦地的走了。老先生又把那本詩放下,看了一眼:「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君子——意——如——何——」老先生心中茫然,慚愧,沒補上過知縣,連個封兒都不敢接;馮有才,混蛋,必定笑我呢!送封兒是自古有之,可是應當什麼時候送呢?是不是應當直接的說來送封兒,如郵差那樣喊「送信」?說不清,慚愧!文章經濟,自己到底缺乏經驗,空虛——「意如何!」對着鏡子看了看:「養拙干戈際,全生麋鹿群!」細看看鏡中的老眼有沒有淚珠,沒有;古人的性情,有不可及者!老先生換好衣服,正想到鋪子去看看,馮有才又進來了:「老先生,那什麼,我剛才忘記回了:錢會長派人來送口信,請您今天過去談談。」

「什麼時候?」

「越早越好。」

老先生的大眼睛閉了閉,馮有才退出去。老先生翻眼回味着剛才那一閉眼的神威,開始覺到生命並不空虛,一閉眼也有作用;假如自己是個「重臣」,這一閉眼應當有多麼大的價值?可惜只用在馮有才那混蛋的身上;白廢!到底生命還是不充實,儒者三月無君……他決定先去訪錢會長。沒坐車,為是活動活動腿腳。微風吹斜了長須,觸着一些陽光,須梢閃起金花。他端起架子,漸漸的忘記是自己的身體在街上走,而是一個極大極素美的鏡框子,被一股什麼精神與道氣催動着,在街上為眾人示範——鏡框子當中是個活聖賢。走着走着,他覺得有點不是味兒:知道那兩封兒里是支票呢,還是現款呢?交給馮有才那個混蛋收着……不能,也許不能……可是,錢若是不少,誰保得住他不攜款潛逃!世道人心!他想回去,可是不好意思,身分、禮教,都不准他回去。然而這絕不是多慮,應當回去!自己越有修養,別人當然越不可靠,不是過慮。回去不呢?沒辦法!



花廳里坐着兩位,錢會長和武將軍。錢會長從前作過教育次長和鹽運使,現在卻願意人家稱呼他會長,國學會的會長。武將軍是個退職的武人,自從退隱以後,一點也不象個武人,肥頭大耳的倒象個富商,近來很喜歡讀書。

陳老先生和他們並非舊交,還是自從兒子升了偵探長以後才與他們來往。他對錢子美錢會長有相當的敬意,一來因為會長的身分,二來因為會長對於經學確是有研究,三來因為會長沉默寡言而又善於理財——文章經濟。對武將軍,陳老先生很大度的當個朋友待,完全因為武將軍什麼也不知道而好向老先生請教。

三人打過招呼,錢會長一勁兒咕嚕着水煙,兩隻小眼專看着水煙袋,一聲不出。武將軍倒想說話,而不知說什麼好,在文人面前他老有點不自然。陳老先生也不便開口,以保持自己的尊嚴。

坐了有十分鐘,錢會長的腳前一堆一堆的煙灰已經象個義冢的小模型。他放下了煙袋,用右手無名指的長指甲輕輕颳了刮頭。小眼睛從心裡透出點笑意,象埋在深處的種子頂出個小小的春芽。用左手小指的指甲剔動右手的無名指,小眼睛看着兩片指甲的接觸,笑了笑:「陳老先生,武將軍要讀《春秋》;怎樣?我以為先讀《尚書》,更根本一些;自然《春秋》也好,也好!」「一以貫之,《十三經》本是個圓圈,」陳老先生手扶在膝上,看着自己的心,聽着自己的聲音:「從哪裡始,於何處止,全無不可!子美翁?」

武將軍看着兩位老先生,覺得他們的話非常有意思,可是又不甚明白。他搭不上嘴,只好用心的聽着,心中告訴自己:「這有意思,很深!」

「是的,是的!」會長又拿起水煙袋,揉着點煙絲,暫時不往煙筒上放。想了半天:「宏道翁,近來以甲骨文證《尚書》者,有無是處。前天——」

「那——」

會長點頭相讓。陳老先生覺得差點沉穩,也不好不接下去:「那,離經叛道而已。經所以傳道,傳道!見道有深淺,注釋乃有不同,而無傷於經;以經為器,支解割裂,甲骨云乎哉!哈哈哈哈!」

「卓見!」咕嚕咕嚕。「前天,一個少年來見我,提到此事,我也是這麼說,不謀而合。」

武將軍等着聽個結果,到底他應當讀《春秋》還是《書經》,兩位老先生全不言語了,好象剛斗過一陣的倆老雞,休息一會兒,再斗。

陳老先生非常的得意,居然戰勝了錢會長。自己的地位、經驗,遠不及錢子美,可是說到學問,自己並不弱,一點不弱。可見學問與經驗也許不必互相關聯?或者所謂學問全在嘴上,學問越大心中越空?他不敢決定,得意的勁兒漸次消散,他希望錢會長,哪怕是武將軍呢,說些別的。武將軍忽然想起來:「會長,娘們是南方的好,還是北方的好?」

陳老先生的耳朵似乎被什麼猛的刺了一下。

武將軍傻笑,脖子縮到一塊,許多層肉摺。

錢會長的嘴在水煙袋上,小眼睛擠咕着,唏唏的笑。「武將軍,我們談道,你談婦人,善於報復!」

武將軍反而揚起臉來:「不瞎吵,我真想知道哇。你們比我年紀大,經驗多,娘們,誰不愛娘們?」

「這倒成了問題!」會長笑出了聲。

陳老先生沒言語,看着錢子美。他真不愛聽這路話,可是不敢得罪他們;地位的優越,沒辦法。

「陳老先生?」武將軍將錯就錯,鬧哄起來。

「武將軍天真,天真!食色性也,不過——」陳老先生假裝一笑。

「等着,武將軍,等多喒咱們喝幾盅的時候,我告訴你;你得先背熟了《春秋》!」會長大笑起來,可依然沒有多少聲音,象狗喘那樣。

陳老先生陪着笑起來。講什麼他也不弱於會長,他心裡說,學問、手段……不過,他也的確覺到他是跟會長學了一招兒。文人所以能駕馭武人者在此,手段。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很不自然。他也想到:假若他不在這裡,或者錢會長和武將軍就會談起婦女來。他得把話扯到別處去,不要大家楞着,越楞着越會使會長感到不安。

「那個,子美翁,有事商量嗎?我還有點別的……」「可就是。」錢會長想起來:「別人都起不了這麼早,所以我只約了你們二位來。水災的事,馬上需要巨款,咱先湊一些發出去,刻不容緩。以後再和大家商議。」

「很好!」武將軍把話都聽明白,而且非常願意拿錢辦善事。「會長分派吧,該拿多少!」

「昨天晚上遇見吟老,他拿一千。大家量力而為吧。」錢會長慢慢的說。

「那麼,算我兩千吧。」武將軍把腿伸出好遠,閉上眼養神,仿佛沒了他的事。

陳老先生為了難。當仁不讓,不能當場丟人。可是書生,沒作過官的書生,哪能和鹽運使與將軍比呢。不錯,他現在有些財產,可是他沒覺到富裕,他總以為自己還是個窮讀書的;因為感覺到自己窮,才能作出詩來。再說呢,那點財產都是兒子掙來的,不容易;老子隨便揮霍——即使是為行善——豈不是慷他人之慨?父慈子孝,這是兩方面的。為兒子才拉攏這些人!可是沒拉攏出來什麼,而先倒出一筆錢去,兒子的,怎對得起兒子?自然,也許出一筆錢,引起會長的敬意。對兒子不無好處;但是希望與拿現錢是兩回事。引起他們的敬意,就不能少拿,而且還得快說,會長在那兒等着呢!樂天下之樂,憂天下之憂,常這麼說;可誰叫自己連個知縣也沒補上過呢!陳老先生的難堪甚於顧慮,他恨自己。他捋了把鬍子,手微有一點顫。

「寒士,不過呢,當仁不讓,我也拿吟老那個數兒吧。唯賑無量不及破產!哈哈!」他自己聽得出哈哈中有點顫音。

他痛快了些,象把苦藥吞下去那樣,不感覺舒服,而是減少了遲疑與苦悶。

武將軍兩千,陳老先生一千,不算很小的一個數兒。可是會長連頭也沒抬,依然咕嚕着他的水煙。陳老先生一方面羨慕會長的氣度,一方面想知道到底會長拿多少呢。「為算算錢數,會長,會長拿多少?」

會長似乎沒有聽見。待了半天,仍然沒抬頭:「我昨天就匯出去了,五千;你們諸公的幾千,今天晌午可以匯了走;大家還方便吧?若是不方便的話,我先打個電報去報告個數目,一半天再匯款。」

「容我們一半天的工夫也好。」陳老先生用眼睛問武將軍,武將軍點點頭。

大家又沒的可說了。

武將軍又忽然想起來:「宏老,走,上我那兒吃飯去!會長去不去?」

「我不陪了,還得找幾位朋友去,急賑!」會長立起來,「不忙,天還早。」

陳老先生願意離開這裡,可是不十分熱心到武宅去吃飯。他可沒思索便答應了武將軍,他知道自己心中是有點亂,有個地方去也好。他慚愧,為一千塊錢而心中發亂;毛病都在他沒作過鹽運使與軍長;他不能不原諒自己。到底心中還是發亂。

坐上將軍的汽車,一會兒就到了武宅。

武將軍的書房很高很大,好象個風雨操場似的,可是牆上掛滿了字畫,到處是桌椅,桌上擠滿了擺設。字畫和擺設都是很貴買來的,而幾乎全是假古董。懂眼的人不好意思當着他的面說是假的,可是即使說了,將軍也不在乎;遇到陰天下雨沒事可作的時候,他不看那些東西,而一件件的算價錢:加到一塊統計若干,而後分類,字畫值多錢,銅器值若干,玉器……來回一算,他可以很高興的過一早晨,或一後半天。

陳老先生不便說那些東西「都」是假的,也不便說「都」是真的,他指出幾件不地道,而囑咐將軍:「以後再買東西,找我來;或是講明了,付過了錢哪時要退就可以退,」他可惜那些錢。

「正好,我就去請你,買不買的,說會子話兒!」武將軍馬上想起話來。這所房子值五萬;家裡現在只剩了四個娘們,原先本是九個來着,裁去了五個,保養身體,修道。他有朝一日再掌兵權也不再多殺人,太缺德……陳老先生搭不上話,可是這麼想:假若自己是宰相,還能不和將軍們來往麼?自己太褊狹,因為沒作過官;一個儒者,書生的全部經驗是由作官而來。他把心放開了些,慢慢的覺到武將軍也有可愛之處,就拿將軍的大方說,會長剛一提賑災,他就認兩千,無論怎說,這是有益於人民的……至少他不能得罪了將軍,兒子的前途——文王的大德,武王的功績,相輔而成,相輔而成!

僕人拿進一封信來。武將軍接過來,隨手放在福建漆的小桌上。僕人還等着。將軍看了信封一眼:「怎回事?」「要將軍的片子,要緊的信!」

「找張名片去,請王先生來!」王先生是將軍的秘書。「王先生吃飯去了,大概得待一會兒……」

將軍撕開了信封。抽出信紙,順手兒遞給了陳老先生:「老先生給看一眼,就是不喜歡念信!那誰,抽屜里有名片。」

陳老先生從袋中摸出大眼鏡,極有氣勢的看信:「武將軍仁兄閣下敬啟者恭維起居納福金體康寧為盼舍侄之事前曾面托是幸今聞錢子美次長與將軍仁兄交情甚厚次長與秦軍長交情亦甚厚如蒙鼎助與次長書通一聲則薄酬六千二位平分可也次長常至軍長家中順便一說定奏成功無任感激心照不宣祇祝鈞安如小弟馬應龍頓首」

陳老先生的鬍子擋不住他的笑了。文人的身分,正如文人的笑的資料,最顯然的是來自文字。陳老先生永遠忘不了這封信。

「怎回事?」武將軍問。

老先生為了難;這樣的信能高聲朗誦的給將軍念一過嗎?他們倆並沒有多大交情;他想用自己的話翻譯給將軍,可是六千元等語是沒法翻得很典雅的;況且太文雅了,將軍是否能聽得明白,也是個問題。他用白話兒告訴了將軍,深恐將軍感到不安;將軍聽明白了,只說了聲:「就是別拜把子,麻煩!」態度非常的自然。

陳老先生明白了許多的事。



廉伯太太正在燈下給傻小子織毛襪子,嘴張着點,時時低聲的數數針數。廉伯進來。她看了丈夫一眼,似笑非笑的低下頭去照舊作活。廉伯心中覺得不合適,仿佛不大認識她了。結婚時的她忽然極清楚浮現在心中,而面前的她倒似乎渺茫不真了。他無聊的,慢慢的,坐在椅子上。不肯承認已經厭惡了太太,可也無從再愛她。她現在只是一堆肉,一堆討厭的肉,對她沒有可說的,沒有可作的。

「孩子們睡了?」他不願呆呆的坐着。

「剛睡,」她用編物針向西指了指,孩子們是由劉媽帶着在西套間睡。說完,她繼續的編手中的小襪子。似用着心,又似打着玩,嘴唇輕動,記着針數;有點傻氣。

廉伯點上枝香煙,覺到自己正象個煙筒,細長,空空的,只會冒着點煙。吸到半枝上,他受不住了,想出去,他有地方去。可是他沒動,已經忙了一天,不願再出去。他試着找她的美點,剛找到便又不見了。不想再看。說點什麼,完全拿她當個「太太」看,談些家長里短。她一聲不出,連咳嗽都是在嗓子裡微微一響,恐怕使他聽見似的。

「嗨!」他叫了聲,低,可是非常的硬,「啞巴!」

「喲!」她將針線按在心口上,「你嚇我一跳!」

廉伯的氣不由的撞上來,把煙捲用力的摔在地上,蹦起一些火花。「彆扭!」

「怎啦?」她慌忙把東西放下,要立起來。

他沒言語;可是見她害了怕,心中痛快了些,用腳把地上的煙蹂滅。

她呆呆的看着他,象被驚醒的雞似的,不知怎樣才好。「說點什麼,」他半惱半笑的說,「老編那個雞巴東西!離冬天還遠着呢,忙什麼!」

她找回點笑容來:「說冷可就也快;說吧。」

他本來沒的可說,臨時也想不出。這要是擱在新婚的時候,本來無須再說什麼,有許多的事可以代替說話。現在,他必得說些什麼,他與她只是一種關係;別的都死了。只剩下這點關係;假若他不願斷絕這點關係的話,他得天天回來,而且得設法找話對她說!

「二爺呢?」他隨便把兄弟拾了起來。

「沒回來吧;我不知道。」她覺出還有多說點的必要:「沒回來吃飯,橫是又湊上了。」

「得給他定親了,省得老不着家。」廉伯痛快了些,躺在床上,手枕在腦後。「你那次說的是誰來着?」「張家的三姑娘,長得仙女似的!」

「啊,美不美沒多大關係。」

她心中有點刺的慌。她娘家沒有陳家闊,而自己在作姑娘的時候也很俊。

廉伯沒注意她。深感覺到廉仲婚事的困難。弟弟自己沒本事,全仗着哥哥,而哥哥的地位還沒達到理想的高度。說親就很難:高不成,低不就。可是即使哥哥的地位再高起許多,還不是弟弟跟着白占便宜?廉伯心中有點不自在:以陳家全體而言,弟弟應當娶個有身分的女子,以弟弟而言,痴人有個傻造化,苦了哥哥!慢慢再說吧!

把弟弟的婚事這麼放下,緊跟着想起自己的事。一想起來,立刻覺得屋中有點閉氣,他想出去。可是……「說,把小鳳接來好不好?你也好有個伴兒。」

廉伯太太還是笑着,一種代替哭的笑:「隨便。」「別隨便,你說願意。」廉伯坐起來。「不都為我,你也好有個幫手;她不壞。」

她沒話可說,轉來轉去還是把心中的難過笑了出來。

「說話呀,」他緊了一板:「願意就完了,省事!」「那麼不等二弟先結婚啦?」

他覺出她的厲害。她不哭不鬧,而拿弟弟來支應,厲害!設若她吵鬧,好辦;父親一定向着兒子,父親不能勸告兒子納妾,可是一定希望再有個孫子,大成有點傻,而太太不易再生養。不等弟弟先結婚了?多麼冠冕堂皇!弟弟算什麼東西!十幾年的夫婦,跟我掏鯰壞!他立起來,找帽子,不能再在這屋裡多停一分鐘。

「上哪兒?這早晚!」

沒有回答。



微微的月光下,那個小門象圖畫上的,門樓上有些樹影。輕輕的拍門,他口中有點發乾,恨不能一步邁進屋裡去。小鳳的母親來開,他希望的是小鳳自己。老媽媽問了他一句什麼,他只哼了一聲,一直奔了北屋去。屋中很小,很乾淨,還擺着盆桂花。她從東裡間出來:「你,喲?」

老媽媽沒敢跟進來,到廚房去泡茶。他想摟住小鳳。可是看了她一眼,心中涼了些,聞到桂花的香味。她沒打扮着,臉黃黃的,眼圈有點發紅,好似忽然老了好幾歲。廉伯坐在椅上,想不起說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