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藻集 - 第2章

老舍

「我不逛,也用不着錢,我來學藝!」孫老者立起來,「我練趟給你看看,看夠得上學藝不夠!」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樓鴿都嚇飛起去。拉開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飄灑,一個飛腳起去,小辮兒飄在空中,象從天上落下來一個風箏;快之中,每個架子都擺得穩、准,利落;來回六趟,把院子滿都打到,走得圓,接得緊,身子在一處,而精神貫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勢,身兒縮緊,好似滿院亂飛的燕子忽然歸了巢。

「好!好!」沙子龍在台階上點着頭喊。

「教給我那趟槍!」孫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龍下了台階,也抱着拳:「孫老者,說真的吧;那條槍和那套槍都跟我入棺材,一齊入棺材!」

「不傳?」

「不傳!」

孫老者的鬍子嘴動了半天,沒說出什麼來。到屋裡抄起藍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攪了,再會!」

「吃過飯走!」沙子龍說。

孫老者沒言語。

沙子龍把客人送到小門,然後回到屋中,對着牆角立着的大槍點了點頭。

他獨自上了天匯,怕是王三勝們在那裡等着。他們都沒有去。

王三勝和小順們都不敢再到土地廟去賣藝,大家誰也不再為沙子龍吹勝;反之,他們說沙子龍栽了跟頭,不敢和個老頭兒動手;那個老頭子一腳能踢死個牛。不要說王三勝輸給他,沙子龍也不是他的對手。不過呢,王三勝到底和老頭子見了個高低,而沙子龍連句硬話也沒敢說。「神槍沙子龍」慢慢似乎被人們忘了。

夜靜人稀,沙子龍關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而後,拄着槍,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着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聽來的故事

宋伯公是個可愛的人。他的可愛由於互相關聯的兩點:他熱心交友,捨己從人;朋友托給他的事,他都當作自己的事那樣給辦理;他永遠不怕多受累。因為這個,他的經驗所以比一般人的都豐富,他有許多可聽的故事。大家愛他的忠誠,也愛他的故事。找他幫忙也好,找他閒談也好,他總是使人滿意的。

對於青島的櫻花,我久已聽人講究過;既然今年有看着的機會,一定不去未免顯着自己太彆扭;雖然我經驗過的對風景名勝和類似櫻花這路玩藝的失望使我並不十分熱心。太陽剛給嫩樹葉油上一層綠銀光,我就動身向公園走去,心裡說:早點走,省得把看花的精神移到看人上去。這個主意果然不錯,樹下應景而設的果攤茶桌,還都沒擺好呢,差不多除了幾位在那兒打掃甘蔗渣子、橘皮和昨天遊客們所遺下的一切七零八碎的清道夫,就只有我自己。我在那條櫻花路上來回蹓躂,遠觀近玩的細細的看了一番櫻花。

櫻花說不上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它艷麗不如桃花,玲瓏不如海棠,清素不如梨花,簡直沒有什麼香味。它的好處在乎「盛」:每一叢有十多朵,每一枝有許多叢;再加上一株挨着一株,看過去是一團團的白雪,微染着朝陽在雪上映出的一點淺粉。來一陣微風,櫻樹沒有海棠那樣的輕動多姿,而是整團的雪全體擺動;隔着松牆看過去,不見樹身,只見一片雪海輕移,倒還不錯。設若有下判斷的必要,我只能說櫻花的好處是使人痛快,它多、它白、它亮,它使人覺得春忽然發了瘋,若是以一朵或一株而論,我簡直不能給它六十分以上。

無論怎說吧,我算是看過了櫻花。不算冤,可也不想再看,就帶着這點心情我由花徑中往回走,朝陽射着我的背。走到了梅花路的路頭,我疑惑我的眼是有了毛病:迎面來的是宋伯公!這個忙人會有工夫來看櫻花!

不是他是誰呢,他從遠遠的就「嘿嘍」,一直「嘿嘍」到握着我的手。他的臉朝着太陽,亮得和春光一樣。「嘿嘍,嘿嘍,」他想不起說什麼,只就着舌頭的便利又補上這麼兩下。

「你也來看花?」我笑着問。

「可就是,我也來看花!」他鬆了我的手。

「算了吧,跟我回家溜溜舌頭去好不好?」我願意聽他瞎扯,所以不管他怎樣熱心看花了。

「總得看一下,大老遠來的;看一眼,我跟你回家,有工夫;今天我們的頭兒逛勞山去,我也放了自己一天的假。」他的眼向櫻花那邊望了望,表示非去看看不可的樣子。我只好陪他再走一遭了。他的看花法和我的大不相同了。在他的眼中,每棵樹都象人似的,有歷史,有個性,還有名字:「看那棵『小歪脖』,今年也長了本事;嘿!看這位『老太太』,居然大賣力氣;去年,去年,她才開了,哼,二十來朵花吧!嘿嘍!」他立在一棵細高的櫻樹前面:「『小旗杆』,這不行呀,淨往雲彩里鑽,不別枝子!不行,我不看電線杆子,告訴你!」然後他轉向我來:「去年,它就這麼細高,今年還這樣,沒辦法!」

「它們都是你的朋友?」我笑了。

宋伯公也笑了:「哼,那邊的那一片,幾時栽的,哪棵是補種的,我都知道。」

看一下!他看了一點多鐘!我不明白他怎麼會對這些樹感到這樣的興趣。連樹幹上抹着的白灰,他都得摸一摸,有一片話。誠然,他講說什麼都有趣;可是我對樹木本身既沒他那樣的熱誠,所以他的話也就打不到我的心裡去。我希望他說些別的。我也看出來,假如我不把他拉走,他是滿可以把我說得變成一棵樹,一聲不出的聽他說個三天五天的。

我把他硬扯到家中來。我允許給他打酒買菜;他接收了我的賄賂。他忘了櫻花,可是我並想不起一定的事兒來說。瞎扯了半天,我提到孟智辰來。他馬上接了過去:「提起孟智辰來,那天你見他的經過如何?」

我並不很認識這個孟先生——或者應說孟秘書長——我前幾天見過他一面,還是由宋伯公介紹的。我不是要見孟先生,而是必須見孟秘書長;我有件非秘書長不辦的事情。「我見着了他,」我說,「跟你告訴我的一點也不差:四稜子腦袋;牙和眼睛老預備着發笑唯恐笑晚了;臉上的神氣明明宣布着:我什麼也記不住,只能陪你笑一笑。」「是不是?」宋伯公有點得意他形容人的本事。「可是,對那件事他怎麼說?」

「他,他沒辦法。」

「什麼?又沒辦法?這小子又要升官了!」宋伯公咬上嘴唇,象是想着點什麼。

「沒辦法就又要升官了?」我有點驚異。

「你看,我這兒不是想哪嗎?」

我不敢再緊問了,他要說一件事就要說完全了,我必須忍耐的等他想。雖然我的驚異使我想馬上問他許多問題,可是我不敢開口;「憑他那個神氣,怎能當上秘書長?」這句最先來到嘴邊上的,我也咽下去。

我忍耐的等着他,好象避雨的時候渴望黑雲裂開一點那樣。不久——雖然我覺得仿佛很久——他的眼球里透出點笑光來,我知道他是預備好了。

「哼!」他出了聲:「夠寫篇小說的!」

「說吧,下午請你看電影!」

「值得看三次電影的,真的!」宋伯公知道他所有的故事的價值:「你知道,孟秘書長是我大學裡的同學?一點不瞎吹!同系同班,真正的同學。那時候,他就是個重要人物:學生會的會長呀,作各種代表呀,都是他。」

「這傢伙有兩下子?」我問。

「有兩下子?連半下子也沒有!」

「因為——」

「因為他連半下子沒有,所以大家得舉他。明白了吧?」「大家爭會長爭得不可開交,」我猜想着:「所以讓給他作,是不是?」

宋伯公點了點頭:「人家孟先生的本事是凡事無辦法,因而也就沒主張與意見,最好作會長,或作菩薩。」「學問許不錯?」沒有辦事能幹的人往往有會讀書的聰明,我想。

「學問?哈哈!我和他都在英文系裡,人家孟先生直到畢業不曉得莎士比亞是誰。可是他畢了業,因為無論是主任、教授、講師,都覺得應當,應當,讓他畢業。不讓他畢業,他們覺得對不起人。人家老孟四年的工夫,沒在講堂上發過問。哪怕教員是條驢呢,他也對着書本發楞,一聲不出。教員當然也不問他;即使偶爾問到他,他會把牙露出來,把眼珠收起去,那麼一笑。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好學生,當然得畢業。既准他畢業,大家就得幫助他作卷子,所以他的試卷很不錯,因為是教員們給作的。自然,卷子裡還有錯兒,那可不是教員們作的不好,是被老孟抄錯了;他老覺得M和N是可以通用的,所以把name寫成mane,在他,一點也不算出奇。把這些錯兒應扣的分數減去,他實得平均分數八十五分,文學士。來碗茶……

「畢業後,同班的先後都找到了事;前些年大學畢業生找事還不象現在這麼難。老孟沒事。有幾個熱心教育的同學辦了個中學,那時候辦中學是可以發財的。他們聽說老孟沒事,很想拉拔他一把兒,雖然准知道他不行;同學到底是同學,誰也不肯看着他閒起來。他們約上了他。叫他作什麼呢,可是?教書,他教不了;訓育,他管不住學生;體育,他不會,他頂好作校長。於是他作了校長。他一點不曉得大家為什麼讓他作校長,可是他也不驕傲,他天生來的是饅首幌子——饅頭鋪門口放着的那個大饅頭,大,體面,木頭作的,上着點白漆。

「一來二去不是,同學們看出來這位校長太沒用了,可是他既不驕傲,又沒主張,生生的把他攆了,似乎不大好意思。於是大家給他運動了個官立中學的校長。這位饅頭幌子笑着搬了家。這時候,他結了婚,他的夫人是自幼定下的。她家中很有錢,兄弟們中有兩位在西洋留學的。她可是並不認識多少字,所以很看得起她的丈夫。結婚不久,他在校長的椅子上坐不牢了;學校里發生了風潮,他沒辦法。正在這個時候,他的內兄由西洋回來,得了博士;回來就作了教育部的秘書。老孟一點主意沒有,可也並不着急:倒慌了教育局局長——那時候還不叫教育局;管它叫什麼呢——這玩藝,免老孟的職簡直是和教育部秘書開火;不免職吧,事情辦不下去。局長想出條好道,去請示部秘書好了。秘書新由外國回來,還沒完全把西洋忘掉,『局長看着辦吧。不過,派他去考查教育也好。』局長鞠躬而退;不幾天,老孟換了西裝,由饅頭改成了麵包。臨走的時候,他的內兄囑咐他:不必調查教育,安心的念二年書倒是好辦法,我可以給你辦官費。再來碗熱的……

「二年無話,趕老孟回到國來,博士內兄已是大學校長。校長把他安置在歷史系,教授。孟教授還是不驕傲,老實不客氣的告訴系主任:東洋史,他不熟;西洋史,他知道一點;中國史,他沒念過。系主任給了他兩門最容易的功課,老孟還是教不了。到了學年終,系主任該從新選過——那時候的主任是由教授們選舉的——大家一商議,校長的妹夫既是教不了任何功課,頂好是作主任;主任只須教一門功課就行了。老孟作了系主任,一點也不驕傲,可是挺喜歡自己能少教一門功課,笑着向大家說:我就是得少教功課。好象他一點別的毛病沒有,而最適宜當主任似的。有一回我到他家裡吃飯,孟夫人指着臉子說他:『我哥哥也溜過學,你也溜過學,怎麼哥哥會作大校長,你怎就不會?』老孟低着頭對自己笑了一下:『哼,我作主任合適!』我差點沒別死,我不敢笑出來。「後來,他的內兄校長升了部長,他作了編譯局局長。叫他作司長吧,他看不懂公事;叫他作秘書吧,他不會寫;叫他作編輯委員吧,他不會編也不會譯,況且職位也太低。他天生來的該作局長,既不須編,也無須譯,又不用天天辦公。『哼,我就是作局長合適!』這傢伙仿佛很有自知之明似的。可是,我倆是不錯的朋友,我不能說我佩服他,也不能說討厭他。他幾乎是一種靈感,一種哲理的化身。每逢當他升官,或是我自己在事業上失敗,我必找他去談一談。他使我對於成功或失敗都感覺到淡漠,使我心中平靜。由他身上,我明白了我們的時代——沒辦法就是辦法的時代。一個人無須為他的時代着急,也無須為個人着急,他只須天真的沒辦法,自然會在波浪上浮着,而相信:『哼,我浮着最合適。』這並不是我的生命哲學,不過是由老孟看出來這麼點道理,這個道理使我每逢遇到失敗而不去着急。再來碗茶!」

他喝着茶,我問了句:「這個人沒什麼壞心眼?」「沒有,壞心眼多少需要一些聰明;茶不錯,越燜越香!」宋伯公看着手裡的茶碗。「在這個年月,凡要成功的必須掏壞;現在的經濟制度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制度。掏了壞,成了功;可不見就站得住。三搖兩擺,還得栽下來;沒有保險的事兒。我說老孟是一種靈感,我的意思就是他有種天才,或是直覺,他無須用壞心眼而能在波浪上浮着,而且浮得很長久。認識了他便認識了保身之道。他沒計劃,沒志願,他只覺得合適,誰也沒法子治他。成功的會再失敗;老孟只有成功,無為而治。」

「可是他有位好內兄?」我問了一句。

「一點不錯;可是你有那麼位內兄,或我有那麼位內兄,照樣的失敗。你,我,不會覺得什麼都正合適。不太自傲,便太自賤;不是想露一手兒,便是想故意的藏起一招兒,這便必出毛病。人家老孟自然,糊塗得象條駱駝,可是老那麼魁梧壯實,一聲不出,能在沙漠裡慢慢溜達一個星期!他不去找縫子鑽,社會上自然給他預備好縫子,要不怎麼他老預備着發笑呢。他覺得合適。你看,現在人家是秘書長;作秘書得有本事,他沒有;作總長也得有本事,而且不願用個有本事的秘書長;老孟正合適。他見客,他作代表,他沒意見,他沒的可泄露,他老笑着,他有四棱腦袋,種種樣樣他都合適。沒人看得起他,因而也沒人忌恨他;沒人敢不尊敬他,因為他作什麼都合適,而且越作地位越高。學問,志願,天才,性格,都足以限制個人事業的發展,老孟都沒有。要得着一切的須先失去一切,就是老孟。這個人的前途不可限量。我看將來的總統是給他預備着的。你愛信不信!」

「他連一點脾氣都沒有?」

「沒有,純粹順着自然。你看,那天我找他去,正趕上孟太太又和他吵呢。我一進門,他笑臉相迎的:『哼,你來得正好,太太也不怎麼又炸了。』一點不動感情。我把他約出去洗澡,喝!他那件小褂,多麼黑先不用提,破的就象個地板擦子。『哼,太太老不給做新的嗎。』這只是陳述,並沒有不滿意的意思。我請他洗了澡,吃了飯,他都覺得好:『這澡堂子多舒服呀!這飯多好吃呀!』他想不起給錢,他覺得被請合適。他想不起抓外錢,可是他的太太替他收下『禮物』,他也很高興:『多進倆錢也不錯!』你看,他歪打正着,正合乎這個時代的心理——禮物送給太太,而後老爺替禮物說話。他以自己的胡塗給別人的聰明開了一條路。他覺得合適,別人也覺得合適。他好象是個神秘派的詩人,默默中抓住種種現象下的一致的真理。他抓到——雖然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古以來中國人的最高的生命理想。」

「先喝一盅吧?」我讓他。

他好象沒聽見。「這象篇小說不?」

「不大象,主角沒有強烈的性格!」我假充懂得文學似的。「下午的電影大概要吹?」他笑了笑。「再看看櫻花去也好。」

「准請看電影,」我給他斟上一盅酒。「孟先生今年多大?」「比我——想想看——比我大好幾歲呢。大概有四十八九吧。幹嗎?嘔,我明白了,你怕他不夠作總統的年紀?再過幾年,五十多歲,正合適!」

新時代的舊悲劇



「老爺子!」陳廉伯跪在織錦的墊子上,聲音有點顫,想抬起頭來看看父親,可是不能辦到;低着頭,手扶在墊角上,半閉着眼,說下去:「兒子又孝敬您一個小買賣!」說完這句話,他心中平靜一些,可是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一種渺茫的平靜,象秋夜聽着點遠遠的風聲那樣無可如何的把興奮、平靜、感慨與情緒的激動,全融化在一處,不知怎樣才好。他的兩臂似乎有點發麻,不能再呆呆的跪在那裡;他只好磕下頭去。磕了三個,也許是四個頭,他心中舒服了好多,好象又找回來全身的力量,他敢抬頭看看父親了。

在他的眼裡,父親是位神仙,與他有直接關係的一位神仙;在他拜孔聖人、關夫子,和其他的神明的時節,他感到一種嚴肅與敬畏,或是一種敷衍了事的情態。唯有給父親磕頭的時節他才覺到敬畏與熱情聯合到一處,絕對不能敷衍了事。他似乎覺出父親的血是在他身上,使他單純得象初生下來的小娃娃,同時他又感到自己的能力,能報答父親的恩惠,能使父親給他的血肉更光榮一些,為陳家的將來開出條更光潔香熱的血路;他是承上起下的關節,他對得起祖先,而必定得到後輩的欽感!

他看了父親一眼,心中更充實了些,右手一拄,輕快的立起來,全身都似乎特別的增加了些力量。陳老先生——陳宏道,——仍然端坐在紅木椅上,微笑着看了兒子一眼,沒有說什麼;父子的眼睛遇到一處已經把心中的一切都傾灑出來,本來不須再說什麼。陳老先生仍然端坐在那裡,一部分是為回味着兒子的孝心,一部分是為等着別人進來賀喜——每逢廉伯孝敬給老先生一所房,一塊地,或是——象這次——一個買賣,總是先由廉伯在堂屋裡給父親叩頭,而後全家的人依次的進來道喜。

陳老先生的臉是紅而開展,長眉長須還都很黑,頭髮可是有些白的了。大眼睛,因為上了年紀,眼皮下松松的搭拉着半圓的肉口袋;口袋上有些灰紅的橫紋,頗有神威。鼻子不高,可是寬,鼻孔向外撐着,身量高。手腳都很大;手扶着膝在那兒端坐,背還很直,好似座小山兒:莊嚴、硬朗、高傲。

廉伯立在父親旁邊,嘴微張着些,呆呆的看着父親那個可畏可愛的旁影。他自己只有老先生的身量,而沒有那點氣度。他是細長,有點水蛇腰,每逢走快了的時候自己都有些發毛咕。他的模樣也象老先生,可是臉色不那麼紅;雖然將近四十歲,臉上還沒有多少須子茬;對父親的長須,他只有羨慕而已。立在父親旁邊,他又渺茫的感到常常襲擊他的那點恐懼。他老怕父親有個山高水遠,而自己壓不住他的財產與事業。從氣度上與面貌上看,他似乎覺得陳家到了他這一輩,好象對了水的酒,已經沒有那麼厚的味道了。在別的方面,他也許比父親還強,可是他缺乏那點神威與自信。父親是他的主心骨,象個活神仙似的,能暗中保祐他。有父親活着,他似乎才敢冒險,敢見錢就抓,敢和人們結仇作對,敢下毒手。每當他遇到困難,遲疑不決的時候,他便回家一會兒。父親的紅臉長須給他膽量與決斷;他並不必和父親商議什麼,看看父親的紅臉就夠了。現今,他又把剛置買了的產業獻給父親,父親的福氣能壓得住一切;即使產業的來路有些不明不白的地方,也被他的孝心與父親的福分給鎮下去。

頭一個進來賀喜的是廉伯的大孩子,大成,十一歲的男孩,大腦袋,大嗓門,有點傻,因為小時候吃多了涼藥。老先生看見孫子進來,本想立起來去拉他的小手,繼而一想大家還沒都到全,還不便馬上離開紅木椅子。

「大成,」老先生聲音響亮的叫,「你幹什麼來了?」大成摸了下鼻子,往四圍看了一眼:「媽叫我進來,給爺道,道……」傻小子低下頭去看地上的錦墊子。馬上彎下身去摸墊子四圍的絨繩,似乎把別的都忘了。

陳老先生微微的一笑,看了廉伯一眼,「痴兒多福!」連連的點頭。廉伯也陪着一笑。

廉仲——老先生的二兒子——輕輕的走進來。他才有二十多歲,個子很大,臉紅而胖,很象陳老先生,可是舉止顯着遲笨,沒有老先生的氣派與身分。

沒等二兒子張口,老先生把臉上的微笑收起去。叫了聲:「廉仲!」

廉仲的胖臉上由紅而紫,不知怎樣才好,眼睛躲着廉伯。「廉仲!」老先生又叫了聲。「君子憂道不憂貧,你倒不用看看你哥哥盡孝,心中不安,不用!積善之家自有餘福,你哥哥的順利,與其說是他有本事,還不如說是咱們陳家過去幾代積成的善果。產業來得不易,可是保守更難,此中消息,」老先生慢慢搖着頭,「大不易言!簞食瓢飲,那乃是聖道,我不能以此期望你們;騰達顯貴,顯親揚名,此乃人道,雖福命自天,不便強求,可是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有為者亦若是。我不求你和你哥哥一樣的發展,你的才力本來不及他,況且又被你母親把你慣壞;我只求你循規蹈矩的去作人,幫助父兄去守業,假如你不能自己獨創的話。你哥哥今天又孝敬我一點產業,這算不了什麼,我並不因此——這點產業——而喜歡;可是我確是喜歡,喜歡的是他的那點孝心。」老先生忽然看了孫子一眼:「大成,叫你妹妹去!」

廉仲的胖臉上見了汗,不知怎樣好,乘着父親和大成說話,慢慢的轉到老先生背後,去看牆上掛着的一張山水畫。大成還沒表示是否聽明白祖父的話,媽媽已經攜着妹妹進來了。女人在陳老先生心中是沒有一點價值的,廉伯太太大概早已立在門外,等着傳喚。

廉伯太太有三十四五歲,長得還富泰。倒退十年,她一定是個漂亮的小媳婦。現在還不難看,皮膚很細,可是她的白胖把青春埋葬了,只是富泰,而沒有美的誘力了。在安穩之中,她有點不安的神氣,眼睛偷偷的,不住的,往四下望。胖臉上老帶着點笑容;似乎是給誰道歉,又似乎是自慰,正象個將死了婆婆,好脾氣,而沒有多少本事的中年主婦。她一進屋門,陳老先生就立了起來,好似傳見的典禮已經到了末尾。

「爺爺大喜!」廉伯太太不很自然的笑着,眼睛不敢看公公,可又不曉得去看什麼好。

「有什麼可喜!有什麼可喜!」陳老先生並沒發怒,臉上可也不帶一點笑容,好似個說話的機器在那兒說話,一點也不帶感情,公公對兒媳是必須這樣說話的,他仿佛是在表示。「好好的相夫教子,那是婦人的責任;就是別因富而驕惰,你母家是不十分富裕的,哎,哎……」老先生似乎不願把話說到家,免得使兒媳太難堪了。

廉伯太太胖臉上將要紅,可是就又掛上了點無聊的笑意,拉了拉小女兒,意思是叫她找祖父去。祖父的眼角撩到了孫女,可是沒想招呼她。女兒都是陪錢的貨,老先生不願偏疼孫子,但是不由的不肯多親愛孫女。

老先生在屋裡走了幾步,每一步都用極堅實的腳力放在地上,作足了昂舉闊步。自己的全身投在穿衣鏡里,他微停了一會兒,端詳了自己一下。然後轉過身來,向大兒子一笑。「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才難,才難;但是知人惜才者尤難!我已六十多了……」老先生對着鏡子搖了半天頭。「懷才不遇,一無所成……」他捻着須梢兒,對着鏡子細端詳自己的臉。

老先生沒法子不愛自己的臉。他是個文人,而有武相。他有一切文人該有的仁義禮智,與守道衛教的志願,可是還有點文人所不敢期冀的,他自比岳武穆。他是,他自己這麼形容,紅臉長髯高吟「大江東去」的文人。他看不起普通的白面書生。只有他,文武兼全,才擔得起翼教愛民的責任。他自信學問與體魄都超乎人,他什麼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最深最好。可惜,他只是個候補知縣而永遠沒有補過實缺。因此,他一方面以為自己的懷才不遇是人間的莫大損失;在另一方面,他真喜歡大兒子——文章經濟,自己的文章無疑的是可以傳世的,可是經濟方面只好讓給兒子了。

廉伯現在作偵探長,很能抓弄些個錢。陳老先生不喜歡「偵探長」,可是偵探長有升為公安局長的希望,公安局長差不多就是原先的九門提督正堂,那麼偵探長也就可以算作……至少是三品的武官吧。自從革命以後,官銜往往是不見經傳的,也就只好承認官便是官,雖然有的有失典雅,可也沒法子糾正。況且官總是「學優而仕」,名銜縱管不同,道理是萬世不變的。老先生心中的學問老與作官相聯,正如道德永遠和利益分不開。兒子既是官,而且能弄錢,又是個孝子,老先生便沒法子不滿意。只有想到自己的官運不通,他才稍有點忌妒兒子,可是這點牢騷正好是作詩的好材料,那麼作一兩首律詩或絕句也便正好是哀而不傷。

老先生又在屋中走了兩趟,哀意漸次發散淨盡。「廉伯,今天晚上誰來吃飯。」

「不過幾位熟朋友。」廉伯笑着回答。

「我不喜歡人家來道喜!」老先生的眉皺上一些。「我們的興旺是父慈子孝的善果;是善果,他們如何能明白……」「熟朋友,公安局長,還有王處長……」廉伯不願一一的提名道姓,他知道老人的脾氣有時候是古怪一點。老先生沒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別都叫陳壽預備,外邊叫幾個菜,再由陳壽預備幾個,顯着既不太難看,又有家常便飯的味道。」老先生的眼睛放了光,顯出高興的樣子來,這種待客的計劃,在他看,也是「經濟」的一部分。

「那麼老爺子就想幾個菜吧;您也同我們喝一盅?」「好吧,我告訴陳壽;我當然出來陪一陪;廉仲,你也早些回來!」



陳宅西屋的房脊上掛着一鈎斜月,陣陣小風把院中的聲音與桂花的香味送走好遠。大門口擺着三輛汽車,陳宅的三條狼狗都面對汽車的大鼻子趴着,連車帶狗全一聲不出,都靜聽着院裡的歡笑。院裡很熱鬧:外院南房裡三個汽車夫,公安局長的武裝警衛,和陳廉伯自用的偵探,正推牌九。里院,晚飯還沒吃完。廉伯不是正式的請客,而是隨便約了公安局局長,衛生處處長,市政府秘書主任,和他們的太太們來玩一玩;自然,他們都知道廉伯又置買了產業,可是只暗示出道喜的意思,並沒送禮,也就不好意思要求正式請客。菜是陳壽作的,由陳老先生外點了幾個,最得意的是個桂花翅子——雖然是個老菜,可是多麼迎時當令呢。陳壽的手藝不錯,客人們都吃得很滿意;雖然陳老先生不住的罵他混蛋。老先生的嘴能夠非常的雅,也能非常的野,那要看對誰講話。

老先生喝了不少的酒,眼皮下的肉袋完全紫了;每干一盅,他用大手慢慢的捋兩把鬍子,檢閱軍隊似的看客人們一眼。

「老先生海量!」大家不住的誇讚。

「哪裡的話!」老先生心裡十分得意,而設法不露出來。他似乎知道虛假便是涵養的別名。可是他不完全是個瘦弱的文人,他是文武雙全,所以又不能不表示一些豪放的氣概:「幾杯還可以對付,哈哈!請,請!」他又灌下一盅。大家似乎都有點怕他。他們也許有更闊或更出名的父親,可是沒法不佩服陳老先生的氣派與神威。他們看出來,假若他們的地位低卑一些,陳老先生一定不會出來陪他們吃酒。他們懂得,也自己常應用,這種虛假的應酬方法,可是他們仍然不能不佩服老先生把這個運用得有聲有色,把儒者、詩人、名士、大將,所該有的套數全和演戲似的表現得生動而大氣。

飯撤下去,陳福來放牌桌。陳老先生不打牌,也反對別人打牌。可是廉伯得應酬,他不便干涉。看着牌桌擺好,他閉了一會兒眼,好似把眼珠放到肉袋裡去休息。而後,打了個長的哈欠。廉伯趕緊笑着問:「老爺子要是——」

陳老先生睜開眼,落下一對大眼淚,看着大家,腮上微微有點笑意。

「老先生不打兩圈?兩圈?」客人們問。

「老矣,無能為矣!」老先生笑着搖頭,仿佛有無限的感慨。又坐了一會兒,用大手連抹幾把鬍子,唧唧的咂了兩下嘴,慢慢的立起來:「不陪了。陳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馬上挺直,扯開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

男女分了組:男的在東間,女的在西間。廉伯和弟弟一手,先讓弟弟打。

牌打到八圈上,陳福和劉媽分着往東西屋送點心。廉伯讓大家吃,大家都眼看着牌,向前面點頭。廉伯再讓,大家用手去摸點心,眼睛完全用在牌上。衛生處處長忘了衛生,市政府秘書主任差點把個籌碼放在嘴裡。廉仲不吃,眼睛釘着面前那個沒用而不敢打出去的白板,恨不能用眼力把白板刻成個麼筒或四萬。

廉仲無論如何不肯放手那張白板。公安局長手裡有這麼一對兒寶貝。廉伯讓點心的時節,就手兒看了大家的牌,有心給弟弟個暗號,放鬆那個值錢的東西,因為公安局長已經輸了不少。叫弟弟少贏幾塊,而討局長個喜歡,不見得不上算。可是,萬一局長得了一張牌而幸起去呢?賭就是賭,沒有謙讓。他沒通知弟弟。設若光是一張牌的事,他也許不這麼狠。打給局長,討局長的喜歡,局長,局長,他不肯服這個軟兒。在這裡,他自信得了點父親的教訓:應酬是手段,一往直前是陳家的精神;他自己將來不止於作公安局長,可是現在他可以,也應當,作公安局長。他不能退讓,沒看起那手中有一對白板的局長,弟弟手裡那張牌是不能送禮的。

只摸了兩手,局長把白板摸了上來,和了牌。廉仲把牌推散,對哥哥一笑。廉伯的眼把弟弟的笑整個的瞪了回去。局長自從掏了白板,轉了風頭,馬上有了閒話:「處長,給你張衛生牌吃吃!」頂了處長一張九萬。可是,八圈完了,大家都立起來。

「接着來!」廉伯請大家坐下:「早得很呢!」

衛生處處長想去睡覺,以重衛生,可是也想報復,局長那幾張衛生牌頂得他出不來氣。什麼早睡晚睡,難道衛生處長就不是人,就不許用些感情?他自己說服了自己。

秘書長一勁兒謙虛,純粹為謙虛而謙虛,不願挑頭兒繼續作戰,也不便主張散局,而只說自己打得不好。

只等局長的命令。「好吧,再來;廉伯還沒打呢!」大家都遲遲的坐下,心裡頗急切。廉仲不敢坐實在了,眼睛目留着哥哥,心中直跳。一邊目留着哥哥,一邊鼓逗骰子,他希望廉伯還讓給他——哪怕是再讓一圈呢。廉伯決定下場,廉仲象被強迫爬起來的駱駝,極慢極慢的把自己收拾起來。連一句「五家來,作夢,」都沒人說一聲!他的臉燒起來,別人也沒注意。他恨這群人,特別恨他的哥哥。可是他捨不得走開。打不着牌,看看也多少過點癮。他坐在廉伯旁邊。看了兩把,他的茄子色慢慢的降下去,只留下兩小帖紅而圓的膏藥在顴骨上,很傻而有點美。

從第九圈上起,大家的語聲和牌聲比以前加高了一倍。禮貌、文化、身分、教育,都似乎不再與他們相干,或者向來就沒和他們發生過關係。越到夜靜人稀,他們越粗暴,把細心全放在牌張的調動上。他們用最粗暴的語氣索要一個最小的籌碼。他們的臉上失去那層溫和的笑意,眼中射出些賊光,目留着別人的手而掩飾自己的心情變化。他們的唇被香煙燒焦,鼻上結着冷汗珠,身上放射着濕潮的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