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瑞·雷恩的最後一案 - 第3章

埃勒里·奎因



經理嚴厲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對着他的同伴,「你呢?襄雷。」

「老闆,十七人。」

「你們兩人都確定?」

兩人信心十足地點點頭。

「好了,各位。」

他們回身要走,巡官客氣地說:「等一下。你們下樓時,請發車員巴比上來。」

經理面對兩人詢問的臉色,點點頭。門在兩個人背後關上後,他煩躁地說。

巡官笑笑。「我知道。提歐弗先生,你讓我來料理他吧。這是我的本領。」他搓搓手,斜眼看看佩辛斯,她又在皺眉了。薩姆還沒完全明白父愛排山倒海而來的特點。他的女兒留着兩條辮子時就出國了,回國時都已經是年輕姑娘了,父親的角色對他來說是在他晚年才降臨的。可是這個場合,他沉默的哀求卻得不到理睬;佩辛斯正在思考千種事情的千種可能,而滿足父親的虛榮心絕不包括在內。

門打開了,樓下亭子裡那個白頭髮的人出現了。他的嘴唇閉得相當緊,他故意忽略薩姆父女的存在。

他清着喉嚨說:「提歐弗先生,找我嗎?」

巡官用職業警官冷靜權威的口吻說:「巴比,說實話吧!」

那人的頭不情願地轉過來,他看了一下薩姆,立刻把眼光移開:「什麼——先生,我不明白。」

「巡官對你說話。」薩姆把大拇指掛在背心的臂口上。「得了,巴比。我知道你得了好處,拖拖拉拉對你沒有什麼幫助。」

巴比很快看了一圈,舔舔嘴唇,支支吾吾說:「我看我很笨。什麼好處?你什麼意思?」

「賄賂。」巡官一點都不表示同情。

發車員臉上的血色漸漸褪色發白。他兩隻大手也無力地絞着:「你——你怎麼發現的?」

佩辛斯無聲無息地喘了口氣。提歐弗滿是皺紋的臉開始泛起怒氣。

巡官笑笑:「我的工作就是發現事情。老兄,告訴你,我現在就可以把你丟進牢里;可是提歐弗先生,嗯——如果你坦白說出來,他不會控告你。」

經理粗聲說:「對。巴比,你聽到巡官的話了!別站在那裡像笨牛似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巴比絞着帽子:「我——我有家要養。我知道這違反了公司的規矩。可是那筆錢看起來有些——誘人。當第一個傢伙提起時,我想告訴他不可以——」「戴藍帽的傢伙嗎?」薩姆插嘴說。

「是啊!先生,我告訴他不可以做這種事情,可是他把十元鈔票露給我看。」巴比有些結舌,「所以我就說好。我讓他和其他的人爬進巴士。過了一分鐘,又來了另一個傢伙,他向我提出和第一個人相同的要求,要我讓他上費雪的巴士。因為我已經讓第一個上去了,所以我想既然做了,何不再多賺個五塊錢。他給了我一張五塊鈔票。所以這第二個傢伙也爬上車,我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這事情費雪也有份嗎?」提歐弗厲聲地問。

「沒有,提歐弗先生。他什麼都不知道。」

巡官問:「第二隻鳥長什麼德性?」

「老闆,小混混一個。臉像老鼠一樣,黑黑的,我看是意大利人。穿着很隨便,像在皇宮附近鬼混的傢伙。左手炫耀地戴着有些奇怪的戒指——老闆,他是左撇子,至少他是用左手拿鈔票給我——」「你說奇怪是什麼意思?」

「戒指是個馬蹄形,大概是鑲石頭的地方。」巴比嘟噥地說,「看起來像白金戒或白黃金。上面鑲着碎鑽。」

「嗯——」巡官搓搓下巴,「你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沒有,先生。」

「如果再看到他,認得出來嗎?」

「認得出來!」

「他和那群老師一起回來,對不對?可是戴藍帽的傢伙沒有回來?」

巴比的眼睛因為巡官的神通而睜得更大,「是啊!沒錯。」

「好極了。」巡官雙腳蹬了一下,一隻手伸到桌子對面。

「提歐弗先生,太謝謝你了。對這年輕人別太嚴厲。」他朝經理眨眨眼,友善地拍拍驚慌的發車員的肩膀,拉起佩辛斯的手挽在臂下,往門口走去。

他們踩着呻吟的樓梯下去時,巡官咯咯地笑着說,「這事的教訓就是——一個傢伙一直看着你,可是等你看他時,他又把眼睛移開,這就表示事有蹊蹺。我第一眼看見他在那個小亭子裡時,就知道這事情他一定插了一手。」

佩辛斯笑出聲。「噢,爸,你真是愛出風頭得不可救藥。我該拿你怎麼辦呢?現在——」巡官的臉拉了下來,憂愁地說:「真是的,找唐納修的事情,我們一點兒進展也沒有。……好吧,佩蒂。」他嘆息說,「我們走一趟那該殺的博物館吧!」

第四章

年輕的羅威先生

就在第五大道,靠近六十五街的不列顛博物館是一座高窄的四層樓建築,夾擠在兩棟公寓之間。高聳的青銅門正對着中央公園,從這裡可以看到公園的綠意,以及北面和南面連結層層的公寓。

薩姆父女登上唯一的石階,瞪着青銅大門。門上樸素地裝飾着浮雕;每一扇門有兩扇窗,上面就是銅門主要的裝飾品——莎士比亞英雄式的頭像。門看起來極度厚實——非常不友善的那種,表現的態度也很明確,因為銅製的門把掛着一樣不友善的告示牌,靜靜地宣告不列顛博物館「閉館整修」。

可是巡官是頑石做成的。他右手一握成拳,大無畏地敲打着青銅門。

「爸爸!」佩辛斯覺得好笑,「你快把莎士比亞打昏了。」

巡官咧開嘴,加重勁地敲打在英國阿兄的鼻子上。門後傳來門栓咿呀吱咯的移動聲,過一會地冒出一個蒜頭鼻的怪老人。

「嘿!」這個老鬼氣得罵道,「看不懂英文啊?」

「老兄,靠一邊。」巡官愉快地說,「我們趕時間。」

門房沒有讓步,他的鼻子繼續伸出門縫,好像害羞的洋蔥頭。他慍怒地問:「你們要幹什麼?」

「當然是要進去了。」

「哼,不行。停止對外開放,整修!」門縫開始消失。

「喂!」巡官扯大嗓門,想要預防門縫關閉,但徒勞無功。「這是——嘿!這是警察!」

莎士比亞的頭後面傳來一聲奸笑,然後悄然無聲。

巡官氣憤地大聲說,「該死!你這老混蛋,看我把你的門打爛!」

佩辛斯靠着門,笑得更大聲了。她氣喘喘地說:「喔,爸,你真可笑,那是你亂敲老莎鼻子的報應。……我有主意了。」

巡官哼了一聲。

「你這呆老頭,不要看起來這麼不相信我。我們在敵方陣營里有個朋友,不是嗎?」

「什麼意思?」

「就是所向無敵的哲瑞嘛!雷恩先生是不列顛的贊助人,不是嗎?我相信他一通電話就能叫芝麻開門。」

「天啊!正是如此。佩蒂,你遺傳了你老爸的腦筋。走,我們去找電話。」

他們在東邊一條街的麥迪遜大道上的藥房找到公用電話亭。巡官打了長途電話到哈姆雷特山莊。

「喂,我是薩姆,請問你是誰?」

一個古老得不像話的聲音嘰嘰響起來。「奎西。你好!」奎西是個很老很老的人,跟隨哲瑞·雷恩四十多年了,原來是替他做假髮的師傅,現在是領薪的朋友。

「雷恩在嗎?」

「巡官,哲瑞先生就在這兒。他說你是個罪犯。」

「有罪。我們都很慚愧。老鴨子怎麼樣了?聽着,你這小猴子,告訴雷恩先生我們請他幫個忙。」

電話一端的人捂着話筒說話。老演員的失聰,雖然沒有阻止和別人面對面談話——他讀唇語的能力非常厲害——可是他不能和人在電話上講話;奎西幾年來就成為主人的耳朵。

奎西終於說話了。「他要知道是不是算得上案子?」

「可以。告訴他,我們在追查一些神秘得不得了的事,必須進入不列顛博物館。可是那個看門的臭老頭不讓我們進去——閉館整修。雷恩能不能幫點忙?」

又一陣沉默,然後薩姆很驚訝聽到雷恩自己在電話中說話。儘管年老,老紳士的聲音仍然保有奇幻的特質和豐富的表情,當年他就是因此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說話器。

「巡官,你好!」哲瑞·雷恩說,「這回得輪到由你聽話了。」他笑了笑,「和平常一樣,我還是忍不住來一段獨白。佩辛斯好不好?你這老驢頭,別回答;聽話的耳朵是聾的……不列顛有事情啊?我想不出會是什麼,真的想不出來。那是世界上最平靜的地方。我當然會立刻打電話給館長。喬特博土,你知道的——阿隆若·喬特,我的好朋友。我相信他人在那兒,如果他不在,我會想辦法找到他,等你們回到博物館時——我猜你們就在附近吧——就可以獲得許可進去了。」老紳士嘆了口氣。「好,再見了,巡官。我真希望你找點時間——你和佩辛斯,我也很想念她——儘快來哈姆雷特山莊玩玩。」

靜止了一下之後,傳來一聲不情願的切機聲。

「再見。」巡官對着緘啞的電話正經地道別,在電話亭外,為了避免女兒詢問的眼光,他自衛地皺了皺眉。

他們再次回到不列顛博物館時,門牘上莎士比亞的鬍子不再那麼冷漠,館門也大開着。門口等候他們的是一位高大上了年紀的人,蓄着一把高雅的山羊鬍子,他黝黑的臉微笑着,整潔的鬍子後露出白牙;他的背後好像有個帶有歉意的影子,站着長有蒜頭鼻的老人——正是剛才那個嚴守門禁的人。

蓄鬍子的人說:「薩姆巡官嗎?」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我是阿隆若·喬特。這應該是薩姆小姐了!我記得很清楚,你上次和雷恩先生來參觀我們的博物館。請進,請進。剛才相棋愚蠢地犯了小錯,實在非常抱歉。我保證他下回不會這麼魯莽了。對不?柏棋。」柏棋咕噥了一句不禮貌的話,又回到陰影里。

巡官大方地說,「不是他的錯。命令就是命令嘛!我猜你接到老哲瑞的電話了。」

「是啊!他的手下奎西剛剛才來過電話。薩姆小姐,別介意不列顛的情況。」喬特博士笑笑。佩辛斯覺得好像是不自在的家庭主婦因為不速之客來訪,不停地為亂糟糟的廚房道歉。「我們正處在重新裝修漫長的過程,上上下下大掃除,期間謝絕訪客,連你們這謙卑的巡官也不例外。」

他們經過大理石的前廳,走進一間小接待室。接待室儘是刺鼻的新油漆味;家具都擠在房間中間,上面蓋着沾滿亂七八糟顏料的帆布,這是油漆匠幹活時用的。油漆匠趴在鷹架上,拿着濕答答的刷子粉刷着牆壁和天花板。壁龕上遮掛着布的正是偉大的英國文學家莎士比亞。房間遠處是通往電梯的鐵花門。

佩辛斯吸吸鼻子說,「喬特博士,我不曉得自己喜不喜歡百合花漆成這樣的金色?讓莎士比亞及約翰遜和馬羅的遺骸安靜地躺在土裡,不是比較尊敬嗎?」

館長說:「說得好。我自己也反對這主意。可是我們有個進步的董事會。我們好不容易才使他們打消在莎士比亞廳裝置一連串的現代壁畫的環主意!」他笑了笑,斜眼看着巡官。「咱們去我的辦公室好嗎?就在這旁邊,謝天謝地,油漆刷子還沒碰到那裡!」

他帶路走過一堆髒兮兮的帆布,來到凹室的門。他的名字美麗地寫在木門上。他帶他們走進一個比較大比較明亮的房間,天花板很高,橡木牆板上舒適地放着一排排的書籍。一個年輕人專心地坐在扶手椅上看書,他們進門時,他才抬起頭。

喬特博士大聲說:「啊,羅威,抱歉打攪你。我要你見一些哲瑞·雷恩的朋友。」年輕人很快站起來,臉上掛着友善的笑容,動作緩慢地把玳瑁邊眼鏡摘下。他的個子很高,摘掉眼鏡後,長相親切;棕色疲倦的學者眼睛因為肩膀的弧線而顯得有些運動員的氣質。博士介紹說:「薩姆小姐,這是高登·羅威先生,不列顛最用功的新人。這是薩姆巡官。」

這位年輕人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佩辛斯,他和巡官握手:「你好!博士,你知道眼睛發酸的時候看什麼最好嗎?我替你說。薩姆……晤。對不起,我不太贊成這個名字,根本不合適。我來想想看……啊!巡官,我好像聽說過你。」

「謝謝。」巡官冷淡地說,「別讓我們礙着你的事,這位叫什麼名字來着的先生。喬特博士,也許我們最好到別處去,讓這位年輕人去看他的廉價小說。」

佩辛斯叫出來:「爸爸!喔,羅威先生,別在意我爸爸。他可能不喜歡你拿『薩姆』這個姓開玩笑。」她的臉色越漲越紅,而年輕人無視於巡官對他的怒目相機,繼續悠哉地欣賞佩辛斯。她問:「羅威先生,你會給我取什麼樣的名字呢?」

「達玲!」羅威溫馨地說。

「佩辛斯·達玲?」

「喔——只有達玲。」

「嘿——」巡官開始生氣。

「快請坐。」喬特博士臉上儘是溫和的笑容,「羅威,看在老天的份上,別胡鬧了。薩姆小姐,請。」佩辛斯發現這位年輕人的凝視不知為何輕輕打亂了她的心,忽然她血管里的血液也開始有了知覺。她坐下,巡官也坐下,喬特博士也坐下,羅威先生還是站着注視着她。

「等得很頭痛。」喬特博士忽然說,「他們剛剛才開始,我是說,油漆匠。樓上都還沒碰。」

「喔。」薩姆巡官清清喉嚨,「我想告訴你——」高登·羅威坐下來,似有似無地笑着:「我好像很冒昧。」他愉快的開頭。

薩姆巡官滿懷希望。可是佩辛斯迷人地看着父親,對館長說:「喬特博士,我剛才聽你說,你也包括在人事變動里,對嗎?……羅威先生,請留下。」

喬特先生往後靠在長書桌後面的轉椅上,看看房間四周。他嘆了口氣,「可以這麼說。還沒有正式宣布,可是我要走了,要退休了。我的生命中有十五年的時間是耗在這棟建築上,我看應該是替自己着想的時候了。」他閉上眼睛,喃喃說,「我非常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我在康乃狄克州北部看上一間英國式的房子,打算買下來,埋首書中,過着退隱學者的生活。……」巡官說:「好主意。可是我想說的是——」「真迷人。」羅威低語着,仍然注視着佩辛斯。

佩辛斯連忙對博士說:「聽雷恩先生談起過你,你真的應該休息了。博士,你什麼時候離開?」

「我還沒決定。我們正在請一位新館長。其實他預定今天晚上坐船從英國來;明天早晨就上岸了,到時我們再看。他還得花一段時間習慣一切,當然我會留下,等他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再走。」

「達玲小姐,這是社交拜訪嗎?」年輕人忽然問。

「我向來以為美國人不願意從英國借畫或借書。」佩辛斯神情不解地說,「喬特博士,我猜你們這位未來的館長,一定是一位非常特別的藏書家。他真的是很重要的人物嗎?」

巡官坐在椅上似有所動。

「他在國外是建立了一些名聲。」喬特博士的手優雅地一揮,「但不能說他是第一流的,他在倫敦一家小博物館當了許多年的館長——金斯敦博物館。他的名字叫賽得拉,漢涅·賽得拉……」「這下可來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英國烤牛肉。」年輕人熱烈地說。

「他是我們的董事會主席詹姆斯·維斯親自雇用的。」

佩辛斯因為忽然不能看見年輕人傾心的眼光而有些不自在,她挑起細細的眉毛。維斯是眾神中的天王,一位冷漠文明的天神,對知識保持無限的熱情。

「當然賽得拉也得到漢弗萊爵士熱烈的推崇。」喬特博士親切地繼續說下去。「漢弗萊爵士的推崇有一定的分量。幾十年來,他一直是英國最傑出的伊麗莎白時代的收藏家。薩姆探長,你大概知道這件事吧!」

巡官準備開口,清清喉嚨:「當然,當然。可是我們想的——」「你們真的不介意我留在這裡?」羅威先生忽然問,「我一直希望有人會來。」他笑着把剛才閱讀的那厚厚的一疊資料合上,「今天是我的幸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