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的悲劇 - 第3章

埃勒里·奎因



約翰·休謨不耐煩地搖搖頭,走向門口:「把那個叫卡邁克爾的傢伙找來。」

「誰是卡邁克爾?」

「佛西特參議員的秘書,凱尼恩說他可以提供我們很多有用的情報。反正,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了。」

「有沒有發現什麼指紋,凱尼恩?」父親叫道,很不屑地看着那位警察局長。

凱尼恩嚇了一跳,他正用一個象牙制的牙籤在剔牙,眼神茫然。然後把牙籤從嘴裡拿出來,皺皺眉,問旁邊的一個手下:「發現指紋了嗎?」

那個人搖搖頭,「沒有外人的。參議員的指紋很多,也有卡邁克爾的。不管是誰幹的,兇手一定是個偵探小說迷,手上戴了手套。」

「他戴了手套。」凱尼恩局長說着,又把牙籤放回嘴裡。

約翰·休謨站在門邊叫着:「快點把那個人弄來,可以嗎?」父親聳聳肩,點燃了雪茄,我看得出來,他對整個事情非常反感。

我感覺到一個硬硬的邊緣輕輕抵着我的臀部,轉身一看,原來是傑里米,他微笑着,手上拿了一張椅子。

「歇一下,福爾摩斯,」他說,「如果你堅持留在這兒,不妨讓沉重的思緒暫時從美麗的腳上卸下來吧。」

「拜託!」我生氣地低嚷着,這可不是打情罵俏的地方。

他笑着,硬把我按進椅子裡。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我也只好放棄了抵抗的念頭,然後,我瞥了父親一眼。

他的雪茄停在離嘴唇兩英寸的地方,雙眼正瞪着門口。

第三章

黑盒子

一個男子停在門口,注視着書桌,當他看到那張空蕩蕩的椅子時,瘦削的臉上浮出驚訝的表情。然後他轉移視線,迎着檢察官的目光,哀傷地笑着點點頭。步入房間後,他站在地毯中央,一動也不動,態度從容之極。他不會比我高,骨架結實,勻稱的肌肉給人一種類似野獸的微妙印象。他的神態和外形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怎麼看都不像秘書。年齡大概四十歲左右,不過氣質倒是不顯老。

我又看看父親,他的雪茄還是停在原來的地方,一臉毫不保留的驚愕,瞪着剛進來的人。

死者的秘書正看着父親,我努力想找出他們相識的一點點徵兆,卻無法從他坦然的眼神中覺察出一絲痕跡。他四處看着,視線停留在我身上,我感覺得出他有點吃驚,不過,看到一個女人出現在這種可怕的兇殺案現場,恐怕換了任何人都難免會吃驚。

我又扭過頭去看父親,他咬着雪茄靜靜抽了起來,臉上不再有任何表情,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剛剛短暫的失態。

可是我知道,他認出卡邁克爾了,而且,雖然卡邁克爾不露痕跡,我也確信他有那麼一剎那的震驚。我暗想,面對一個能把自己情緒控制得如此完美的人,一定得當心。

「卡邁克爾,」約翰·休謨開口道,「凱尼恩局長說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們。」

秘書先生的眉毛輕輕一揚,「那要看你所謂的『重要』是什麼了,休謨先生。當然,是我發現了屍體——」

「是的,是的,」檢察官的聲音完全不帶感情。佛西特參議員的秘書——我猜到有什麼不對勁了。「告訴我們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晚飯之後,參議員把他的三個傭人——廚子、管家和男僕——找到書房來,叫他們晚上出門去,他——」

「你怎麼知道這些?」休謨忽然問道。

卡邁克爾微笑道:「當時我在場。」

凱尼恩彎腰駝背地上前:「沒錯,休謨,我剛剛跟傭人們聊過,他們到城裡看電影了,大概半個小時前才回來。」

「繼續,卡邁克爾。」

「參議員打發了傭人,就叫我也出去。我幫參議員寫完幾封信之後,就出門了。」

「這種情況不太尋常吧?」

秘書聳聳肩:「一點也不。」他輕輕一笑,白牙閃閃,「他常常會有些——呃——私人事務要處理,把我們遣走並不算稀奇。無論如何,我提早回來了,發現前門大開——」

「你離開的時候,」父親的聲音低沉地響起,秘書的笑容凍結了,然後恢復正常,彬彬有禮地等着父親發問。我深思着,他的舉止無懈可擊,剎那間我恍然大悟,面對眼前這種場面,小小一個秘書哪有本領應付得這麼完美。「你離開的時候,門關上了嗎?」

「喔,是的!或許你剛剛注意到,門上有彈簧鎖。除了參議員和我之外,只有傭人們有鑰匙,所以我想參議員一定認識進來的人。」

「拜託,不要瞎猜,」休謨插嘴,「你要明白,這會造成既定的印象!你回來的時候發現門開着,然後呢?」

「我因此起了疑心,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就跑進房間,看到參議員的屍體,坐在椅子裡,靠着書桌,就是凱尼恩局長來的時候看到的那樣。當然,我發現屍體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電話報警。」

「你沒有碰屍體?」

「當然沒有。」

「唔,當時是幾點,卡邁克爾?」

「剛好十點半,我一發現參議員被謀殺,就立刻看了手錶,我知道這些細節很重要。」

休謨看着父親,「有意思吧?他在命案發生十分鐘之後發現了屍體……你沒看到任何人離開這幢房子?」

「沒有。恐怕是因為我進來的時候正在想別的事情,而且當時很暗。如果兇手聽到我進來,可以輕易躲在樹叢里,等我進去後再逃走。」

「沒錯,休謨,」父親突然說,「你打電話報警之後,做了些什麼?」

「我待在門口等,凱尼恩局長很快就趕過來,距離我報警不到十分鐘。」

父親緩步走向門口,凝視外頭的走廊,然後回來,點點頭:「這一段時間,你都一直看着大門,有沒有看到或聽到任何人出去?」

卡邁克爾堅決地搖搖頭,「沒有人離開,或企圖要離開。我進來時書房的門開着,所以我也沒關上,即使打電話的時候,我也面對着大門,如果有任何人經過,站在這個位置一定看得到。我非常確定,當時房子裡只有我。」

「恐怕我不是很明白——」約翰·休謨的聲調透着一絲惱怒。

魚眼局長凱尼恩用沙啞的男中音打斷休謨的話:「兇手一定是在卡邁克爾發現屍體之前就跑了,我們到達之後他不可能逃掉的,而且我們已經把整幢房子從頭到尾徹底搜查過。」

「其他出口呢?」父親問。

凱尼恩朝着書桌後頭的壁爐吐了口痰,這才回答:「出不去的,」他冷笑道,「我們發現除了前門之外,每個出口都從裡面上了鎖,連窗戶也都鎖上了。」

「噢,算了,」林謨說,「我們在浪費時間,」他走向書桌,拿起凝着血塊的裁紙刀,「卡邁克爾,你認得這把刀嗎?」

「是的,我認得,休謨先生,那是參議員的刀,一向放在書桌上。」他看了那把兇器一眼,輕輕地轉過身來,「還有其他問題嗎?我有點不舒服……」

不舒服!這個人簡直像細菌一樣,不懂得什麼叫緊張。

檢察官把刀丟回書桌,「關於這件兇殺案,你知道些什麼線索嗎?有什麼建議?」

他看起來的確很傷心,「完全沒有,休謨先生。當然,你也明白,多年來,參議員在政壇上的確樹敵不少……」

休謨緩緩地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卡邁克爾一臉苦相:「什麼意思?就是我說的那個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人痛恨參議員,想謀殺他的人——包括女人——恐怕為數不少……」

「我懂了,」休謨喃喃地說,「好吧,暫時到此為止,麻煩你在外頭等一下。」

卡邁克爾點點頭,微笑着走出書房。

父親把檢察官拖到一旁,我聽到他的男低音在休謨的耳旁嘰咕,不斷提出關於佛西特參議員的問題:他的密友、他在政壇的搜刮行為,還故作不知情的問起許多關於卡邁克爾的事。

凱尼恩局長繼續踱來踱去,愚蠢地瞪着牆壁和天花板。

房間一角的書桌吸引着我,我很想——其實在訊問卡邁克爾時,我就一直想——壯起膽子走過去。上面的東西仿佛正哭訴着要我過去檢查。我真搞不懂,為什麼父親、檢察官、還有凱尼恩都不肯花點時間仔細檢查桌面上的東西。

我環視四周,沒有人在看我。

我起身迅速橫越房間時,傑里米露齒而笑。沒有時間好浪費了,我擔心其他人的大男人主義發作起來,會阻止我的行動,便立刻走向書桌。

就在參議員屍體坐過的椅子正前方,書桌上有一張綠色吸墨紙。吸墨紙上則放了一疊厚而光滑的便簽,半掩着書桌,最上頭那張是乾淨的,什麼也沒寫。我小心地掀起那疊便簽,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參議員先前坐得離書桌很近,屍體緊緊抵着桌緣,因此胸前傷口噴出來的血,我記得並沒有沾到褲子,而且根據現在所看到的,椅子上也沒有血跡,但卻濺在吸墨紙上頭。現在,拿起便簽之後,我發現下頭有一攤血滲透了綠色吸墨紙。不過留下的血跡卻出現了矛盾的地方,在那疊便簽下方一角沾了一片血跡。也就是說,從吸墨紙上拿起那疊便簽,我看見全新的綠色吸墨紙上有一塊不規則圓形的深色血漬,可是原先放在上頭的那疊便簽,只在方形角落的側邊位置留有血跡,其他部分卻是乾淨的。

大明顯了!我望着四周,父親和休謨仍然壓低聲音在交談,凱尼恩也還是機械式地踱着步子,不過傑里米和幾個穿制服的男子卻嚴厲地瞪着我。我猶豫了起來,或許這麼做不太聰明……可是我實在忍不住想驗證一個理論。我下定決心,彎身在書桌前開始數起那疊便簽。那是全新的嗎?

看來似乎如此,可是……總共有九十八張,而如果我沒猜錯,上頭的封皮應該會標明裝訂的張數……

果然!我是對的,封皮上的數字告訴我,一疊完整沒用過的便簽,應該是恰好一百張。

我把便簽放回原先吸墨紙上頭的位置,胸口像是小狗尾巴敲着地板似地怦怦直跳。我思索着,在驗證理論的過程中,我應該沒有漏失什麼重要的事情。眼前的事實似乎理不出頭緒,但這個線索在我心中卻牽引出一個必然的可能性……

我感覺到父親的手放在我肩上,「又在亂翻了,佩蒂?」

他粗聲問,眼睛卻若有所思地亮起來,望向我剛剛放回去的那疊便簽。休謨不感興趣地看了我一眼曬笑着轉身。我心想:「那副態度,休謨先生!真是多謝施恩哦!」剎那間,我打消了挫挫他銳氣的念頭。

「現在,讓大家看看那個鬼東西,凱尼恩,」他輕快地說,「我想請教一下薩姆巡官有什麼意見。」

凱尼恩悶哼一聲,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件非常奇怪的東西。

那看起來像是玩具盒子的一部分。大概是用松木之類的廉價軟質木材製成,外觀舊舊髒髒的,似乎是玩具行李箱,邊緣裝飾着粗劣的金屬釘子,像行李箱四角包着的黃銅皮。可是我不覺得那是行李箱,倒是更像個袖珍盒子或柜子,高度不超過三英寸。

然而重要的是。這個玩意兒只是袖珍箱子的「一部分」,因為右緣是一道整齊鋸開的痕跡,凱尼恩污黑指甲的髒指頭裡,握着的盒子只有兩英寸寬。如果按照盒子高度的比例,大略估計的話,原來的盒子應該是六英寸寬,而眼前的這部分只有兩英寸寬,因此,這一截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一。

「把它放進煙斗里抽吧,」凱尼恩朝着父親譏諷道,「大城市來的警官對此有何高見呢?」

「你在哪裡發現這玩意兒的?」

「就在桌子上,很顯然,我們趕到這兒的時候,它就擱在便簽後頭,正對着屍體。」

「那就怪了。好吧。」父親嘰咕着,從凱尼恩手上接過那玩意兒,仔細地審視。

小方盒的蓋子——應該說是已經被鋸掉一大截的蓋子——只用一個小鉸鏈拴在盒子上,裡面空無一物。盒子的內部沒有上漆,然而木頭表面一點污垢也沒有。盒子的正面,有兩個污痕斑駁的燙金字母:HE。

「見鬼,這會是什麼意思?」父親茫然地看着我,「誰是『他』?」

「好神秘,是吧?」休謨微笑着,好像他剛提出了一個小小的難題。

「當然,」我認真推敲着,「這兩個字母或許根本與『他』無關。」

「薩姆小姐,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是覺得,休謨先生,」我努力擠出最甜的聲音,「像你這麼深具洞察力的人,會馬上聯想到字面的涵義。不過我們女人嘛,你知道——」

「我不認為這有什麼重要,」休謨打斷我,臉上的笑容隱去,「凱尼恩先生的看法也一樣。不過,我們不能忽略任何一條可能的線索。巡官,你覺得呢?」

「小女提醒了我們另一個可能性,」父親說,「這或許是某一個字的前兩個字母,這麼一來,代表的就不是『他』。此外,這也可能是某句話的第一個字。」

凱尼恩嘲笑地哼了一聲。

「這上頭採到指紋了嗎?」

休謨點點頭,看起來頗為困惑,「只有佛西特的指紋,沒有其他人的。」

「在書桌上發現的,」父親喃喃道,「卡邁克爾今天晚上出去之前,桌上有這個盒子嗎?」

休謨眉毛一挑:「坦白說,我認為問這些問題沒什麼意義。不過還是把卡邁克爾叫來弄清楚吧。」

他派人去找秘書,卡邁克爾很快就進來了,平靜的臉上帶着謙恭而疑問的神色,然後視線停留在父親手中的木盒子上。

「看來你們找到了,」他低聲說,「有趣吧?」

休謨緊張起來:「你認得?關於這玩意兒你知道些什麼事情嗎?」

「那是個奇怪的小故事,休謨先生,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或凱尼恩先生……」

「等一下,」父親慢吞吞地說,「你今天晚上離開的時候,這玩意兒放在參議員的桌上嗎?」

卡邁克爾幾乎是難以察覺地淡淡一笑,「沒有。」

「那麼,我們可以說,」父親繼續說,「這足以證明,一定是佛西特或兇手把盤子故意放在書桌上。休謨,這樣子夠重要了吧?」

「或許你是對的,這一點我倒是沒想到。」

「當然,我們不能就此斷言。比方說,參議員也可能是獨自在房間裡的那段時間,把盒子拿了出來,果真如此,盒子就和謀殺無關。不過,我根據以往的經驗發現,這類的情況——放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通常都是別有用心的,代表這件事情和死者遇害有關。你自己判斷吧,我只能說這玩意兒有必要深入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