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的悲劇 - 第2章

埃勒里·奎因



我感覺布魯諾州長有些吃驚,他的眼睛一亮,凝視着爐火:「佛西特參議員是最糟糕的那種騙子政客,可是他的兄弟艾拉才是幕後真正的老闆。表面上看不出來,不過我敢說,他就是他哥哥背後的那隻黑手。」

「這就對了,」父親皺着眉,「佛西特醫生是里茲市一位大理石企業家克萊先生的匿名合伙人,他認為佛西特中介的一些合約來路有問題,要我幫忙調查。看起來的確是稀鬆平常,不過要找出證據就難了。」

「我可不會羨慕你,佛西特醫生是個老滑頭。克萊嘛,我認得他,人好像不錯,沒什麼問題……我會特別感興趣,因為佛西特兄弟今年秋天有一場硬仗要打。」

雷恩先生會上雙眼坐在椅子裡,虛弱地笑着,我猛然明白,現在他什麼也聽不到。父親常提到他的耳聾和讀唇術。不過此刻,他的眼皮已經將全世界隔絕在外了。

我不耐煩地甩甩頭,擺脫那些不相干的思緒,專心聽着眼前正在進行的談話。州長以慣有的誇張語調,大致向我們描述里茲市和提耳登郡的情形。下個月預料將有一場激烈的選舉戰登場,該郡一位活力四射的年輕地檢署檢察官——約翰·休謨,已經獲得反對黨的支持,提名他競選參議員。他很受當地選民的喜愛及欣賞,以他檢察官任內清白、坦率的聲譽,將對佛西特的連任構成嚴重的挑戰。有該州最狡猾的政治家之一魯弗斯·科頓在背後支持,年輕的約翰·休謨正大力宣揚改革——我想,考慮佛西特參議員過去種種惡名昭彰的行為,這個改革的訴求的確命中要害——「紐約州最貪婪的吸金政客。」布魯諾州長這麼形容佛西特參議員,而且里茲市還有一所州立監獄,阿岡昆監獄。

雷恩先生睜開眼睛,好奇而專注地看了州長的嘴唇好一會兒,我不懂他為什麼那麼熱心,在提到監獄的時候,我看見他老邁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阿岡昆,呃?」他叫道,「太有趣了,幾年前——布魯諾,那時你還沒當上州長——莫頓副州長曾與馬格納斯典獄長安排讓我進入監獄參觀,奇怪的地方,我在那兒碰到一個老朋友——監獄裡的牧師,繆爾神父,我認識他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早在認識你們之前。他是過去紐約市曼哈頓黑街波瑞區的守護神。巡官,如果你見到繆爾神父,請代我致上誠摯的敬意。」

「真是大好機會。我那些探查監獄的日子已成往事……你要走了嗎?布魯諾?」

布魯諾州長不情願地起身:「非走不可了,議會那邊還有重要的事,我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偷溜出來的。」

雷恩先生的笑容消失了,歲月的溝紋回到他飽經風霜的臉上:「噢,別這樣,布魯諾,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們不管。為什麼呢——我們才剛剛開始聊而已……」

「抱歉,老先生,我真的得走了。薩姆,你會留下來吧?」

父親撫着下顎,雷恩先生迅速接口道:「巡官和佩辛斯當然要留下來過夜,他們才不急呢。」

「晤,我想,這個佛西特的事可以暫緩。」父親一邊說一邊伸長了腿呼了口氣,我也點點頭。

然而,如果我們當天晚上就去里茲市,事情的發展可能就會完全不同了吧。至少,我們可以在佛西特醫生展開神秘旅行之前見到他,那麼就應該可以解開後來的許多疑團了……然而當時,我們卻是完全臣服於哈姆雷特山莊的魔力,留下來過夜。

布魯諾州長在一群州警的簇擁之下,滿懷歉意地離開了。他走之後,很快地,我就在都鐸式大床的柔軟床單之間,帶着一身的疲倦,感覺自己幸福無比地陷入夢鄉,完全沒想到等在未來的是什麼。

第二章

會見死者

里茲市坐落於一個圓錐形的山丘下,是個迷人而繁忙的小城,也是這個農業郡的中心,四周環繞着連綿的田野和起伏的藍色丘陵,若不是山丘上盤踞的堡壘,看起來就如同個天堂。深灰色的高牆頂端崗哨林立,監獄磨坊醜陋的煙囪伸向天空,龐太監獄的壓迫性和威脅感就像一塊裹屍布籠罩着這片清靜的農莊和城鎮。就連山丘上的一抹綠色森林,也不能讓眼前的畫面增添一絲溫柔。我非常好奇。有多少亡命之徒被打入這道令人絕望的高牆,思慕着離監獄咫尺之遙的清涼森林,然而那對他們來說,就好像是火星一般遙遠。

「你會明白的,佩蒂,」從火車下來坐上計程車之後,父親告訴我,「那兒大部分的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孩子,這可不是夏令營,別在他們身上浪費太多同情心。」

或許跟罪犯打了一輩子交道,讓他變得無情了,但對我來說,這並不代表那些人就應該被隔絕起來,看不到碧綠田野和晴朗天空,而且我也不認為,有什麼罪孽能深重到應該接受這麼殘酷的懲罰。

在前往伊萊修·克萊家的短短路上,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

克萊的那座白色廊柱式大宅邪充滿殖民地風格,坐落在市區外緣的半山腰,伊萊修·克萊正親自在門廊等着我們。他是個優雅而體貼的主人,從他的態度根本看不出我們是受僱而來。他讓管家把我們帶到舒適的臥房裡安頓下來,立刻讓我們覺得很自在。接下來的整個下午,他和我們閒聊着關於里茲市和他自己的種種故事——就好像我們是他的老朋友一樣。我們得知他是個鰥夫。他傷感地談起過世的妻子,說亡妻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沒有女兒來取代妻子的地位。於是我很自然地就對伊萊修·克萊的看法大為改觀:原先他來紐約找我們時,我只當他是個粗俗商人。接下來平靜的幾天裡,我變得愈來愈喜歡他了。

父親和克萊關在書房裡密談了好幾個小時,又花了一整天在石礦場,那兒瀕臨恰賀黎河畔,在里茲市的數里之外。父親着手打探敵方的一切,從他第一天開始就喋喋不休的牢騷看來,想必他已經預料到這個案件十分棘手,不但耗費時日,而且到頭來很可能白忙一場。

「一點點書面證據都沒有,佩蒂,」他喃喃地跟我抱怨,「這個佛西特準是惡魔化身,難怪克萊會跑來跟我們求救,這個案子比我想象中的困難多了。」

儘管我很同情他,不過調查這個案子也幫不了什麼忙。

佛西特醫生不見人影,他在我們來的那天早上——當時我們還在半路上——就離開里茲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我想這也不算稀奇,他做事老是神秘兮兮,行蹤也向來保密而難以預測。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倒是很樂意在他身上施展一下我與生俱來的魅力,不過我懷疑父親是否會贊同這個計劃,而且這一定會給我們的父女關係增加不少困擾。

情況隨着另一個人物的出現而變得更加複雜。那就是第二位克萊先生——體型高挑傑出、英俊瀟灑、笑起來可以迷倒遠近美女的小克萊先生。他叫傑里米,一頭捲曲的栗色頭髮,唇邊帶着某種不在乎的嘲諷意味。取這種名字,加上合宜的穿着,簡直就像浪漫小說里走出來的男主角。由於種種原因,他最近才剛從達特默思港回來。他體重一百九十磅,曾經擔任划船隊裡的尾槳手,對於美式足球明星如數家珍,除了蔬菜什麼都不吃,跳起舞來輕快得像一朵雲。

剛到里茲那天,他就在晚餐桌上鄭重地向我保證,他為了要喚起美國大理石鑑賞意識,揉爛文憑扔進碎石機,在他父親的石礦場,與汗濕背心的意大利石匠為伍,成天丟炸藥採礦,頭髮上沾滿爆裂的粉塵。他還熱情地說,他將學着製造出更好的大理石產品,品質會蓋過……他的父親看起來滿臉驕傲又有一絲懷疑。

我發現傑里米是個非常迷人的男孩。有那麼幾天,他喚起美國大理石鑑賞意識的抱負被輕輕放在一邊,因為他父親要他擱下工作陪陪我。傑里米有個精緻的小馬廄,我們好幾個下午都在騎馬。我長年在國外所受的教育,很快

就顯露出某方面的不足:對於美國年輕大學生的調情手法,我完全沒學習過抵抗的藝術。

「你根本是只小狗。」有一天,他熟練地把我們的馬弓隊一個溪谷,狹窄得連轉身的空間都沒有,行進間,他冷不防握住我的手時,我兇巴巴地對着他說。

「我們一起當小狗吧。」他笑着,坐在馬鞍上的身子斜靠過來。我揮動馬鞭輕抽了下他的鼻尖,才躲過了一場小小的災難。

「哎喲!」他叫着,往後跳開,「這樣不錯吧,佩蒂,你心跳加速。」

「我沒有!」

「你有,你喜歡這樣。」

「才不呢!」

「好吧,」他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我可以等。」回家的路上,他始終一臉收不住的笑。

總而言之,從那天之後,傑里米·克萊先生就只好一個人騎馬了,可是他依然是那種危險的漂亮男孩。事實上,我很苦惱地發現,我好像還真的喜歡讓那樣的災難發生。

那場風暴就降臨在這片田園牧歌之中。

就像夏日突如其來的雷雨一般,讓人猝不及防。消息是在平靜慵懶的夜晚傳來的。當天傑里米的心情很不好,整整兩個小時裡,他不斷把頭髮梳理得整齊服帖,而我則嘻嘻哈哈地一再撥亂,跟他鬧着玩。父親出門去做一些私人調查,伊萊修·克萊則整天待在辦公室里。他沒回來吃晚飯,父親也是。

傑里米把他對頭髮的怒氣,全部化作一種客氣得近乎見外的態度,東一句「薩姆小姐」,西一句「薩姆小姐」,殷勤適宜卻毫無熱情。他堅持替我取來椅墊,吩咐廚房為我的晚餐準備一堆精緻美食,替我點香煙、斟雞尾酒——帶着一種痛恨世界的厭惡,表面上是禮貌的社交舉止,然而睏倦的腦子裡卻沸騰着毀滅自己的念頭。

父親在天黑之後回來了,匆忙、暴躁、汗流浹背,神情非常煩躁。他一進門就鎖上臥房,泡進澡盆里,一個小時之後,才抽着雪茄來到門廊。此時傑里米正憂傷地亂彈着吉他,我在旁邊柔聲唱着一首從馬賽的咖啡館裡學來的俚俗小曲。幸好,我心裡想,父親對法文一竅不通。歌聲連沉浸在悲傷中的傑里米也露出震驚的表情。然而,或許是月亮和空氣里的某種氣氛鼓動着我吧,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我朦朧地做着夢,要和傑里米攜手一同遠走……

我正要開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銷魂的一首——伊萊修·克萊先生開車回來了,看起來也是疲倦不堪,嘴裡喃喃為他的遲歸而道歉,顯然辦公室里發生了一些讓他無法分身的事。他坐下來,接過父親的廉價雪茄,此時他書房的電話正好響起。

「不必麻煩了,瑪莎,」他喊着管家,「我自己接。」然後向我們告退,走進屋裡。

他的書房就在房子的前側,窗戶對着門廊,於是透過大開的窗戶,他的談話我們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話筒里傳來的聲音刺耳且急促。

他的第一句話是:「天哪,」震驚的聲調使得父親都不禁跳了起來,傑里米撥着弦的手也忽然停頓,然後,「可怕,太可怕了……真是無法想象——不,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說他過幾天就回來的……天哪,哦,我真不敢——真不敢相信!」

傑里米跑進屋子:「爸,發生了什麼事?」

克萊先生顫抖的手一揮,把傑里米趕出去,「什麼……當然,我一定照辦……這件事情當然要保密,不過我有個客人或許可以幫你忙……是的,紐約市的薩姆巡官……對,就是他——幾年前退休了,不過你也知道他的名聲……是,是!真是抱歉,老兄。」

他掛上電話,緩緩走回門廊,拭着前額的汗水。

在灰色牆壁的映照下,伊萊修·克萊的臉慘白得像一張面具,「巡官,幸好我把你請來了,發生了一件比我——比我原先想象要嚴重得多的事情。剛剛是地檢署檢察官約翰·休謨打來的,他想知道我的合伙人佛西特醫生在哪兒。」他跌坐在椅子上,慘笑着說:「剛剛發現被佛西特參議員刺死在他自家的書房裡!」

約翰·休謨檢察官顯然正渴盼傾注謀殺案調查大半生的父親前去支援,克萊先生疲倦地告訴我們,現場保持完整,等着父親過去看,休謨檢察官請父親儘快趕到兇殺案現場。

「我開車載你們過去,」傑里米迅速地說,「馬上就來。」

然後拔腿沖往車庫,消失在黑暗中。

「當然,我要跟着去,」我說,「爸,你知道雷恩先生怎麼說的。」

「好吧,如果體謨把你踢出去,我可不會怪他。」父親喃喃地說,「謀殺現場可不是年輕姑娘該待的地方,我不知道——」

「上路吧!」傑里米喊着。車子駛上車道,看到我隨着父親鑽上轎車的后座,他似乎很驚訝,不過並沒有反對。克萊先生向我們揮揮手,他剛剛為難地告訴我們,他怕看到血。

傑里米開車疾駛下山,黑暗吞沒了我們。我扭頭向後看,遠遠映着天空的黑雲,阿岡昆監獄的燈還亮着。此刻我們正高速駛向只是一個死者的自由被剝奪的兇殺害現場,

為什麼我會想到監獄呢?我也不明白,但我害怕起來,緊緊挨着父親寬闊的肩膀。傑里米一言不發.眼睛緊緊盯着前面的路。

我們很快就抵達終點,不過對我來說似乎只嫌太久。我將親眼看到怵目驚心的兇殺案現場……仿佛過了好幾個小時,我們才穿過兩道鐵門,在一幢燈火輝煌的豪華宅邸前煞車停下。

到處都是汽車,黑暗的庭院布滿洲警和警察。前門大開着,有個人雙手插在口袋裡,安靜地靠在門框上不動。每個人都像他一樣安靜,沒有人交談,也沒有任何人聲。只有蟋蟀的鳴叫聲迴蕩四周。

那一夜的所有記憶至今依然鮮明,對父親來說,那是一個老套而不愉快的故事;但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戰慄而且——我招供吧——帶着一種病態趣味的經驗。死人是什麼樣子?我從沒看過死人。我看過母親的死,可是她臉上帶着好安詳、好親切的笑容。我相信,這個死人一定很畸形,帶着恐怖的表情,那將是一個血淋淋的夢魘……

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很大的書房裡,燈火通明,擠滿了人。我模糊地記得,有人拿着照相機,有人拿着小毛刷,有人把書抽出來翻,還有人無所事事。唯一清楚的景象,只有一個孤單的人,比較於其他人,他顯得最平靜、最無動於衷。

他長得不好看,是個體格健壯的胖傢伙,穿着長袖襯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粗壯前臂,腳上穿着破舊的室內拖鞋。肥大粗糙的臉上帶着一種相當苦惱,而非憤怒不悅的表情。

一個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巡官,看看他。」

我透過眼前浮動的影子注視着房間裡的一切,心想,這對死者真是太不敬了。一個被謀殺致死的男子安靜而漠不關心地坐在那兒,慌亂的人群在他的房間裡擠來擠去,侵犯他的隱私、翻亂他的書籍、拍攝他的書桌、弄髒他的家具、野蠻地搜尋他的文件……這是喬爾·佛西特參議員,已故的佛西特參議員。

眼前的影子晃開了,我的視線停留在穿着白襯衫的人的正面。佛西特參議員坐在凌亂的書桌後頭,粗壯的上身抵着桌緣,頭部朝側面略略翹起,像是在探詢什麼。緊貼着桌緣上方,縫着珍珠色紐扣的襯衫從中央到右邊有一道滲開的血跡,心臟部位插着一把細長的裁紙刀,血就從露在外頭的刀柄處滲了出來。血,我模糊地想着,看起來真像幹掉的紅墨水……然後一個焦躁的小個子男人闖入我的視線,遮住了屍體,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提耳登郡的驗屍官布爾醫師。我端了口氣,搖搖頭,努力甩掉突如其來的眩暈,可不能在我父親和這些男人面前暴露我的軟弱……我感覺到父親在握緊我的手,便挺直背脊,奮力控制自己。

有人在說話,我抬起頭看到一雙年輕男子的眼睛。父親正在說着些什麼——我聽到一個名字「體謨」——馬上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是現任提耳登郡地檢署的檢察官,也就是——老天!我想——死者的選舉戰對手……約翰·休謨很高,幾乎和傑里米一樣高——咦,傑里米人呢——他有一對非常漂亮而聰明的黑眼珠。我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小小的犯罪感,瓦解了那些可恥的念頭,別去招惹這個人。他瘦削的臉上露出渴求的表情,渴求些什麼?權力?還是真相?

「你好,薩姆小姐,」他輕快地說,嗓音深沉流利,「巡官說,你也在從事偵探工作。你確定要留下來嗎?」

「非常確定。」我使盡渾身解數,扮出一副不在乎的語氣,可是嘴唇發乾,聲調顫抖,他的眼睛一亮。

「喔,很好。」他聳聳肩,「巡官,你要檢查屍體嗎?」

「你那位驗屍官可比我能幹得多。檢查過他的衣服了嗎?」

「屍體上沒什麼特別的。」

「他不會是在等女人,」父親喃喃自語,「不可能是這種打扮。看看他的嘴唇,還有修得像娘兒們的手指甲,不可能只穿件襯衫接待女客的……他結婚了嗎,休謨?」

「沒有。」

「女朋友呢?」

「好幾個哩,巡官。說得明白點,他不怎麼會哄女人,我相信其中有不少女人想拿刀往他身上刺。」

「你心裡有特定人選嗎?」

他們的目光相遇。「沒有,」約翰·休謨說着便轉過身去,突然對着門口頷首招呼,一個矮胖健壯、雙耳下垂的男子無精打采地朝我們走了過來。休謨檢察官介紹說,他是此地警察局的凱尼恩局長。他一雙魚類的膠狀眼睛,我立刻就對他產生反感。而且我感覺到他盯着父親背影的眼神里充滿恨意。

那個焦躁的小個子,布爾醫師,手裡拿着一管粗大的墨水筆,在公務便條紙上頭寫了些字,然後直起身子,把筆塞進口袋。

「怎麼樣,醫師?」凱尼恩局長問。「有什麼結論?」

「謀殺,」布爾醫師迅速地說,「毫無疑問。從任何觀點來看都是謀殺,絕不可能是自殺。不說別的,光看致死的傷口,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動手的。」

「不止一個傷口,這說明了什麼?」父親問。

「是的,佛西特的胸前被刺了兩刀,你們看到了,兩處傷口都大量出血。不過第一個傷口雖然很嚴重,還不至於送他上西天,兇手為了保險起見,才又多刺了一刀。」

他朝着原先插在死者胸口的裁紙刀輕輕彈了下手指,之前他已經把刀從死者身上拔出來,現在放在書桌上,薄薄的刀刃上凝結着深紅色的血塊。一位刑警戰戰兢兢地拿起刀子,在上頭撒了灰色的粉末。

「你能確定,」約翰·休謨插嘴,「不可能是自殺嗎?」

「非常確定。兩個傷口的角度和方向都指向謀殺的結論。不過還有件事情,你們應該瞧一瞧,有趣得很。」

布爾醫師繞過書桌,站在屍體前面,一副要講解藝術品的姿態。然後完全不帶個人情感地舉起死者已經僵硬的右臂。皮膚毫無血色,前臂上長長的茸毛密布,透着異樣的光彩,差點讓我忘記這是一具屍體……

前臂有兩處斑痕,一個是手腕上方鋒利而細長的割傷,還有滲血的痕跡;往上約四英寸處有另一個傷口,模糊而破碎,似乎是抓傷,看起來很古怪。

「現在,」驗屍官快活地說,「手腕上的傷,無疑是裁紙刀割的,至少,」他急忙補充,「也是像裁紙刀一樣鋒利。」

「另一個傷口呢?」父親皺眉問道。

「你的疑問和我一樣。我只能肯定,這個破碎的抓傷,不是謀殺的兇器所造成的。」我吮了吮嘴唇,輕聲說:「醫生,你能確定手臂上這兩個傷痕,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嗎?」

突然間,每個人都轉頭瞪着我。休謨欲言又止,父親則一臉思索的表情,驗屍官微笑道:「問得好,小姑娘。是的,我可以確定。兩個傷痕發生的時間很接近——都是在謀殺發生的那段時間——應該說,幾乎是與謀殺同時發生的。」

剛檢查過兇器的刑警一臉厭惡的表情站起來:

「刀上沒有指紋,

」他宣布,「難搞了。」

「好吧,」布爾醫生愉快地說,「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了。當然,我知道你們等着看正式的驗屍報告,不過我相信不可能有什麼進一步發現了,能說的我都說了。你們哪個人去找公共福利局的人來,把這傢伙運走。」

他合上工具袋,兩個穿制服的男子走了進來,一個很起勁地嚼着口香糖,另一個不斷吸鼻子——他的鼻子濕濕紅紅的。這些細節一直清楚地留在我心中,想完全忘掉這段無情的過程根本不可能。我輕輕把頭轉過去……

那兩個男子走向書桌,把一隻有四個把手、形狀像籃子的東西放在地板上。兩人抓住死者的腋下,吱吱嘎嘎把屍體抬離椅子,砰的一聲放進木條箱,蓋上木條編的籃蓋。他們彎下腰來,繼續嚼着口香糖,另一個也還在吸鼻把那個籃子搬走了。

我發現自己的呼吸順暢起來,輕鬆地舒了一口氣,不過我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才鼓起勇氣走近書桌和那張空蕩蕩的椅子。正當此時,我有點驚訝地注意到,傑里米·克萊高大的影子出現在大廳,和倚在門框的那個警察站在一起,正盯着我瞧。

「順便問一聲,」驗屍官提起公事包走向門口時,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這傢伙什麼時候死的?」他的眼神帶着不同意的味道,我猜想這是因為偵查過程中有些地方過於潦草。顯然他過去在紐約市一絲不苟的作風,和凱尼恩局長大相徑庭。局長正在書房中懶懶地踱來踱去,布爾醫生則開心地吹着口哨。

「哦!對了,我忘了。死亡時間我可以抓得很精確,」布爾醫生說,「今天晚上十點二十分。沒錯,就是十點二十分,不早不晚,十點二十分……」他咂咂嘴唇,敲敲腦袋,穿過門口消失了。

父親看看手錶哼了一聲,現在是午夜十二點過五分,「他也未免太過自信了。」他低聲咕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