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披肩之謎 - 第2章

埃勒里·奎因



「來吧,羅莎。」庫馬輕柔地說,並放開她的手,改而握着她的手臂。他們踏過露台石子地,舉步走上階梯。他們眼前不成形的影子隨着腳步不斷縮短。羅莎忽然覺得自己快笑出聲來了,這一刻,那股莫名的恐懼業已實體化了,這整樁事顯然徹頭徹尾的神經!不管是此地西班牙角,或地球上任何一個鬼地方,也許,她開始這麼想,這是哪個無聊傢伙開的蠢玩笑,沒錯,一定是厄爾!這完全是他的行徑,這個——這個——

然後,她咯咯的笑聲轉為喘息,在伸手可及之處,這個帶着低沉聲音的物體變得真實,她可以看到他了,雖仍不清晰,但夠她轉化為某種真實的恐懼。

這個男人——只可能是個男人——對照於庫馬更顯得如此高大。庫馬足足六英尺,而在他面前卻像個小矮子。

此人至少也有六英尺八英寸,而且粗壯無比,像中國的摔跤力士,也像放大的福斯塔夫,更有着法國佩爾什馬般的巨大腹部和寬肩。真的,他實在太大也太胖了,羅莎發着抖想,不像個人。那把點三八抓在他手中仿佛是小孩玩具。他穿着粗布水手裝之類的衣服,兩隻髒兮兮的粗棉布褲管活像灌滿風的帳篷,一件黑色或者深藍色的典型水手厚呢上衣,兩排鏽暗銅扣,且隨風獵獵起舞如同船上的主帆,還加上一頂帽舌污損破敗的布帽子。

此外,為了使這恐怖更加具體,他那大圓球般的臉上居然覆着一條手帕——顏色暗黑的手帕,可能是絲質的吧,整個遮到眼部位置。令羅莎更目瞪口呆的是,此人只有一隻眼睛,沒錯,這是這個不真實的巨大人體所適合搭配的,真的是——只有一隻眼睛,左眼部位則是個黑眼罩……羅莎當場又差點笑出聲來,這顯然不是個狡詐的搶匪!似乎他蒙面只是求個不讓人立刻喊出他的姓名而已!六英尺八英寸以上,三百磅左右,又只有一隻眼睛……這可太荒謬了,他完全是吉爾伯特或沙利文筆下跳出來的劇中人物。

「其實你大可……」羅莎屏着氣說,「把你臉上那盆玩意兒拿掉,我們不難描述你——」

「羅莎。」庫馬制止她,她聽話地住了嘴。他們聽得出巨漢把他的呼吸努力調緩。

「但你不會的,」低沉的聲音說,他們聽得出話中有一絲不確定的意味,「你不會的,女士。」在那顫動的低音里,有某種笨拙、持重乃至於愚蠢的味道,說話的就像是一頭大公牛,「你們兩個開始走,從這條路往上走,走到汽車轉彎那個地方,再往屋子方向走,聽懂沒有?我會走在你們背後,我隨時會開槍。」

「如果你是來搶東西,」羅莎以侮辱的腔調說,「那就拿着我的戒指和手鐲快走吧,我保證我們絕不——」

「我才不要這些值不了多少錢的東西,快走。」

「聽着,」庫馬鎮靜地說,兩手輕鬆地垂着,「沒道理把這位小姐扯到這裡面,不管你是誰,如果你是衝着我來,那幹嗎不——」

「你是羅莎·戈弗雷?」巨漢問。

「沒錯。」羅莎回答,不覺再次有點害怕。

「我只想弄清楚這個,」巨漢轟然如雷的聲音中似乎有極滿意的意味,「這麼說我沒弄錯,你和這——」

庫馬此時一記重拳狠狠擊中那個胖大肚子,羅莎尖叫出聲轉身就想跑。說時遲那時快,這名巨漢,胖歸胖,肥油底下可有着堅實如鐵之物,庫馬這拼命一拳似乎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他並沒因此彎身下來,甚至連哼都不哼,他隨意地把槍收回口袋中,再伸出一隻大手扼住庫馬的脖子,把他當個小孩般提到半空中,並用另一隻手抓住羅莎的肩膀。

羅莎張嘴叫了一聲,旋即閉上嘴,戴維則喘着、咳着……

巨漢輕柔地說:「別再跟我耍花槍,你們兩個,乖乖聽話好嗎,馬可先生?」

羅莎雙腳踏着堅實的大地,眼前是小路盤旋而上的崖壁。庫馬身子動了動,他黝黑的臉孔泛白,兩腳蹬着,如同上吊的人。

她終於懂了,這是有預謀的,預謀直指約翰·馬可,那個女人愛他男人恨他的約翰·馬可,而可憐的戴維!主要是衣服的緣故,絕對沒錯,馬可今晚也穿一身白,而且兩人的年紀、身高和體形都差不多。如果這粗鄙的白痴根據描述來找馬可,在此情景之下他很容易錯認戴維·庫馬是他的獵物,然而,到底他是怎麼知道在西班牙角這偌大一片土地中找到他們的?沒人跟蹤他們,她很確定;而且是誰告訴他今晚馬可會穿白衣?一定有誰告訴他才對……上千個念頭飛快地閃過她腦中,她感覺自己好像發呆了好幾小時才回復神智。

「放開他!」她大叫,「你這——弄錯人了啦!放開——」

巨漢鬆開她的肩膀,改用混雜着咸沙、威士忌和繩索氣味的手掌捂住她的嘴。然後,他將庫馬放回地上,大鈎子般的手指仍掐住庫馬的脖子,庫馬咳着,拼命想呼吸。

「走。」巨漢下令,他們聽話地移動着腳步。

羅莎仍在鋼鐵般手掌的緊捂下發着無意義的聲音,她試過用牙齒咬他,但結果只是被巨漢捂得更緊,她放棄了,痛苦的淚水漾滿眼中。三人就這麼踉踉蹌蹌前進,巨漢置身中央,一隻手緊掐庫馬的脖子,另一隻手捂住羅莎的嘴,一路只有他們鞋子擦過石子地的聲響劃破寧靜。儘管走得跌跌撞撞,但他們仍很快回到小路上,這條小路兩側是峻立的崖壁,因此,他們所在之地被夾成幾乎呈直角的峽谷。

終於,他們走到小路的分岔處,左側有通往緩坡上的寬廣車道。就在此岔路前的山崖陰影之中,停着一輛舊轎車,沒開燈,但已調好車頭,朝向駛離西班牙角的主公路。

巨漢平穩地說:「戈弗雷小姐,我現在放開你的嘴,若你再叫一聲,我發誓我會把你的牙齒一根根拔掉塞進你的喉嚨里。你去把車子前門打開。至於你,馬可先生,我放開你脖子之後,我要你坐到駕駛座,我會在后座告訴你怎麼開車,別出聲,知道嗎,你們兩個,現在照我說的做。」

巨漢鬆了手,庫馬小心翼翼地撫着自己的喉嚨,發青的臉上有意地扮出個笑容來。羅莎則抽出她的高級白麻布手帕擦着嘴,並憤怒地瞥了她舅舅一眼,但庫馬幾乎不可察覺地微微搖頭,似乎對她示警。

「你聽我說,」羅莎繞着巨漢,孤注一擲地說道,「他不是約翰·馬可,是庫馬先生,戴維·庫馬先生,我舅舅,你抓錯人了,哦,難道你看不——」

「你舅舅,啊?」巨漢帶着欣賞意味地一笑說,「他不是馬可,嗯?少來了,小姐,我實在不想修理你,不過你他媽的還真有種。」

「噢,你這弱智加白痴!」她大叫着,拉開車門,爬進了車裡。庫馬低垂着雙肩,跟在她後頭也進了車內,仿佛這一刻他對自己所謂的「黑暗的命運」較之過往有某種更強烈的預感,當然也可能他是想節省自己的體力,好做必要的最終一搏,這是敏感的羅莎馬上察覺到的。羅莎自己則是滿心恐慌焦慮,她蜷着身子坐在車子前座,惡狠狠地怒視巨漢,巨漢自己拉開後車門,把大腳擱在踏板上。

她驚訝地發現這時月已東升,因為車外的石子路這會兒披着一層朦朧的微光,起伏的山崖壁上也罩上碎碎的銀暈,仿佛這會兒才剛剛浮現在西班牙角地表之上一般。跟着,她看到的便是這名巨漢的腳了……

這是一雙黑皮短靴,這是此人的右腳,鞋的內側有個破洞,還有一處鼓起,是大拇趾液囊腫,整雙腳的尺寸大得不得了,實在無法讓人相信一個活生生的真實之人怎麼可能……然後,腳不見了,巨漢已探身鑽進車門,轟然坐上后座,椅墊彈簧的呻吟聲令她又差點笑出聲來,她趕忙回想一開始讓她歇斯底里的恐怖意識來制止自己。

「開車吧,馬可先生,」男低音說,「鑰匙就插那裡,我知道你會開車,你開你那輛黃色敞篷車。」

庫馬探身向前,按亮車燈,扭開點火裝置上的鑰匙,並踩上離合器,引擎隆隆響起,庫馬鬆開手剎車。

「去哪兒?」

他用乾裂的嗓子低聲問。

「直朝岬角,直接穿過下頭那條路,再橫過地峽,往公園一直開過去,到主公路後,左轉,再一直往前走。」低沉的聲音很明顯有着相當的不耐煩,「快快,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花樣,我就當場掛了你。還有,小妞,你給我乖乖坐好。」

羅莎閉上眼睛,順着車子起動的勁兒靠回椅背,這只是場噩夢,很快她就會打個冷顫醒來,為這些荒謬的事捧腹大笑。她會找到戴維,告訴他這一切,然後他們會笑成一團……她察覺到戴維的右手僵直地靠着她,而她自己還激動得發着抖,可憐的戴維,這對他真是太殘忍了,太不必要了,是命運冷酷的惡作劇,對她亦然……她再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環繞他們的一切可能噩運令她不寒而慄。

她再次睜開眼睛時,車子正開過岬角地峽後的窄長公園車道,左轉上到主公路。路的對面,正向着公園車道出口,是加油站的輝煌燈光,她還清楚地看到老哈里·斯戴賓一身白工作服站在油槽邊替一輛小車加油,油槍握在手中。

老哈里呵!如果她拼死一叫,那……但馬上,她的頸部感覺到後頭那個怪物又熱又鹹的呼氣,耳中聽見他低吼的警告聲,她坐回去,一陣噁心。

庫馬安靜地開着車,幾乎可說是謙卑的。但她了解戴維,在他濃黑的頭髮底下,那裡有個睿智的頭腦,而她也知道他此刻必然劇烈地思索着。她靜靜禱告他能好好策劃出個好法子來,得認真動員那些灰色小細胞才有機會擊敗這個不像人的怪物,光憑膂力,就算強健如庫馬,想抗衡這怪物的恐怖力氣,門兒都沒有。

他們順着水泥公路滑行,路上車流量相當大,往威蘭德遊樂園整整十英里的車道都是車,周末夜這是……羅莎很想知道如今屋子裡那些人在幹什麼,母親,約翰·馬可——

戴維的說法對嗎?有關約翰的?她真的犯了個可怕的大錯嗎?但當時——非常可能,她苦澀地想,一定得好幾個小時後他們才會察覺她和戴維不見了,在西班牙角,人們總隨意走這走那,尤其是戴維,而最近,她自己也常心神不寧地……

「這裡左轉。」巨漢下令。

他們兩人皆栗然一驚,一定什麼事不對勁了,是嗎?打從轉上西班牙角公路之後已差不多跑了一英里了,庫馬在正常的呼吸中夾着兩聲怨言,但羅莎並未聽出來。左轉——顯然是開向公眾海灘的瓦林小屋的私人車道——西班牙角已近在眼前,幾乎伸手可及!

又一次,他們風馳電掣地掃過荒蕪無人的公園路,沒多久,便到達豁然開敞之地,海水浴場……

由此開始,他們順着一道高高的圍籬滑行,路的兩旁是海沙,庫馬扭亮大燈,照見小道盡頭,正對着他們的是棟棟小木屋,他減了車速。

「怎麼走,獨眼巨人?」庫馬平靜地問。

「停下來,停在小木屋前。」然後巨漢對喘着大氣的羅莎咯咯一笑,「別想東想西,小妞,沒有人的,這是瓦林的房子,差不多整個夏天都不會有人住,門關得很緊,往前走,馬可。」

「我不是馬可。」庫馬仍冷靜地回答,他緩緩把車滑過去。

「連你也來這套?」巨漢不高興地咆哮起來,羅莎沮喪地靠在椅背上。

車子在屋子旁熄了火。小屋沒燈火,顯然真的沒人住,在屋後另有個更小的木屋,看起來應該是浴室,其旁另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大概是車庫。小屋挨着海灘,在屏着氣下車之後,他們看見西班牙角的高峻岩壁聳立在月光流淌的海面,距離只有幾百米,但也可以說距他們好幾百英里之遙,因為它對他們的困境一點助益也沒有。岩壁幾乎呈直角地陡立着,至少五十英尺高,基部的岩塊被亘古扑打的海潮磨蝕得極為嶙峋,就算從此地,瓦林的海灘小屋,也無從攀上岬頂。這個岩岬高高地從低平的海岸線拔起,周圍少有任何可借力攀爬之處,在一片只比海面稍高的岩石之中,狀甚詭異。

岬角另一頭,則是公共海水浴場,那裡只有柔美的細沙,沙灘在月光底下掩映着冷冷清輝。

羅莎看到他舅舅快速且幾乎不可察覺地環視着周圍的一切,帶着她認為是某種不甚樂觀的神情。巨漢站在他們兩人身後,獨眼炯炯地警戒着,他的動作仍很遲緩,似乎一切不慌不忙,似乎允許他們盡情查看這棟無人小屋。船屋前修了道斜坡直抵水邊,半泡着水的是一艘看來馬力十足的帶船艙遊艇,幾根圓木散落在附近的海灘上,船屋的門敞開着,很顯然,這名巨漢已先闖進過此屋,獨力把船推到水邊,一切早準備妥當了……準備妥當幹什麼?

「這是瓦林先生的船!」女孩叫起來,眼睛直直盯着船,「你偷船,你——你這怪物!」

「別管你的我的誰的,女士,」巨漢粗聲地說,話語中充滿攻擊性,「我他媽要幹嗎就幹嗎,現在,馬可先生——」

庫馬轉身,緩緩朝巨漢走去。羅莎看見他的藍色眼睛在月暉下閃爍着,知道他已決定孤注一擲了,決心兩字清清楚楚寫在他冷峻乾淨的臉上。沒有一絲畏怯,他走向身着水手服的巨人,而他的對手則毫不在意地站直看着他。

「我可以給你這輩子沒見過的一大筆錢——」戴維·庫馬以平順的尋常談話聲音說話,他走向前的步伐仍不疾不緩。

他沒能走完,羅莎也再無從得知他究竟打算怎麼反擊,恐俱如此當頭罩下,她只知道自己當下兩腳一軟差點立身不住,傻傻地看着這個無端綁架他們的怪物。在電光石火間,僅能看到的是巨漢低垂的手猛然揮出,巨大的拳頭髮出沉而重的擊中某物的聲音,接下來,她看到的是庫馬的臉孔以一種固定不動的角度往下沉,再後來,他便躺臥在沙灘上。直挺挺的。

女孩的大腦如雷擊般一震,她尖叫出聲,撲上去用手指抓巨漢的背。巨漢沉靜地單腳跪在不醒人事的庫馬跟前,探他的呼吸,當他感覺到女孩撲上他身體的重量,他只簡單地起身,猛一扯女孩肩膀,羅莎便當場整個人摔到沙灘上,他一聲不響把她拖起來,不理她又哭又踢,拖着她直接走向一側的漆黑木屋。

門鎖着,或至少閂上了。他把她挾在一隻手臂上,另一隻手使勁一推門板,門板回應一聲碎裂的呻吟,他再用腳一踢,門開了,他走了進去。巨漢把身後的門重新摔上,羅莎所看到的最後景象是庫馬的臉孔仍靜靜仰在船屋前的月光之下。

這是一間起居室,十分怡人。在巨漢的手電筒光線下,羅莎帶點呆滯地驚訝於她的發現。她並不認得荷里斯·瓦林,也沒真的見過,只知道他是紐約的一名生意人,偶爾有幾天或一星期到此度假。倒是常看見他開着遊艇徜徉於西班牙角一帶海上——(如她後來告訴埃勒里·奎因先生的)——遠看,他是個矮小瘦弱的灰發男子,戴一頂亞麻布帽子,總是孤身一人。她模糊地記得,今年夏天一開始他曾到過他的海灘小屋,早於約翰·馬可塞一堆行李於他那輛敞篷車來此之前;此外,有人——她父親吧,她隱約記得——曾提到瓦林先生好像人在歐洲。她從不知道她父親認識瓦林,他們當然從未在此地海灘上碰過面,也許他們只是通過某種相通的生意管道知道彼此,畢竟,她父親有那麼多……

巨漢將她放在火爐前的地毯上。

「坐那邊椅子。」他以前所未有的最紳士語調說,並順手將手電筒放在手邊的長睡椅上,因此,那道強大的光束便直直照射着椅子。

一聲不吭,她坐了下來,在距她手臂不到三英尺遠的小桌上擺了架電話,從外觀可看出這是本地使用的電話,也許還能通話,如果她衝到那裡,拿起話筒,大叫救命的話……

巨漢拿起電話,放到十英尺之外的地板上,那是電話線所能拉直的極限了。她頹然坐上椅子,正式放棄抵抗。

「你打算怎麼——想對我怎樣?」她乾乾地小聲問道。

「我不會傷害你的,你不用怕,小妞,我要對付的只有馬可那鳥廝,把你弄進來只是不要讓你看了害怕,你一定不要怕,」他甚至帶點欣慕地笑着說,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粗繩子來,開始解開它,「現在你好好坐在這兒,戈弗雷小姐,乖乖的,你就不會有事。」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他快得不可思議地已繞到她背後,將她雙手反綁在椅背上。她使勁地扯着掙扎着,但繩子只愈拉愈緊。然後他彎身下來將她的腳踩綁在椅腳上,因此她可清楚看見他帽子底下粗重的灰發,以及他紅潤的後頸上一處覆着老皮的凹疤。

「你幹嗎不連我嘴巴也堵起來算了?」她嘲諷地問。

「何必呢?」他大笑起來,顯然心情非常好,「女士,你高興怎麼叫就怎麼叫,不會有人聽得見的,我們走吧!」

他抬起她,連人帶椅子,走向另一扇門,同樣用一隻大腳踢開,把她抬進一間密不通風的小臥室中,放在床邊。

「你別把我關在這裡!」她害怕地大喊大叫,「我,我——我會餓死,我會窒息死掉!」

「好啦好啦,你不會怎樣的,」他安撫地說,「我保證會讓人找到你的。」

「但戴維——我舅舅——就是外面那個人,」她心悸猶存地問,「你打算對他怎樣?」

他大步走向通往起居室的門,小房間裡轟響如雷。

「嗯?」巨漢又咆哮起來,並未轉身,但從他背上便可清楚看出攻擊性來。

「你打算對他怎樣?」羅莎尖叫起來,已嚇得六神無主。

「嗯?」他又吼了聲,徑直出了門。

羅莎靠回她被綁住的椅子上,心臟劇烈而痛苦地跳動着,幾乎跳出她的喉嚨。哦,蠢蛋,大蠢蛋——這個粗鄙的殺人小丑,如果她有機會脫身——來得及的話——要追查他太容易了,這世界上哪裡還會有第二個人長他那樣子,人類最可笑的一個樣本,她嘲諷地想,絕不可能再有同樣一個了,到時候——除了只怕來不及——復仇將甜蜜無比……

她坐在椅子上,如同一隻被牢牢綁好的雞,竭盡所能地用耳傾聽有什麼聲音。她聽見那個怪物在起居室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然後她聽到點別的聲音:一陣丁零零的聲音,細微但清晰,她皺起眉咬緊下唇,那會是——電話!沒錯,在她平常撥某些號碼時,可聽見電話機響起的同樣丁零零的聲音,哦,只要她有機會——

她拼命地想站直身子,但只成功地變成半蹲,椅子腿硬被她從地板上稍稍拔起,究竟如何做到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發現自己在地板上舉步維艱地苦苦挪動着,搖搖晃晃地一步一步移動着,而那把要命的椅子則在背後嘲笑般地一直撞她。她當然搞出不小的聲音來,所幸隔壁房間那名巨漢顯然太專心聽着電話而沒發覺。

在她成功地移動到門邊之後,她耳朵抵着門板努力聽,比剛剛拼死移動還緊張。她什麼也沒能聽見,該不會他這麼快就打完電話了吧!但馬上,她知道他正等着電話接通,於是她用意志力把全身上下所有力氣都動員到耳朵上來,她必須聽見他說些什麼,可能的話,還由此聽出和他說話的人是誰。在感覺出巨漢聲音傳過門板的震動時,她趕忙屏住呼吸。

然而,第一波傳來的聲音混成一團聽不清,他可能是要某人接電話,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沒能聽出姓名是什麼。如果真是個名字的話……她的腦袋一陣昏眩,她不耐煩地搖了搖頭,用力咬着下唇,直到疼痛讓她清醒起來,哦!

「……完事啦,是啊……逮到馬可了,人在外頭,好好地幹了他一下……不不!他好好的,我下手有分寸,只打昏了而已。」

然後靜了下來。退而求其次,羅莎滿心希望自己多少能聽見點什麼,哦,只要她能聽出電話那一頭的人到底是男的或女的那該多好!但隨即巨漢的男低音再度傳來:「戈弗雷小姐好好的,把她綁在臥室里……沒,沒受傷,絕對沒有,我保證!最好別讓她被綁在這裡太久,她沒做什麼讓你不痛快的事,是吧?……是,是!……出海去,然後……反正你是老大,你說了算……沒問題,沒問題!我說過他還……」有片刻時間,她只能聽到一團混雜的嗡嗡震動之聲,難道他就真的不順口叫一下這背後主使者的姓名?不必姓名,只要有點相關,什麼都好……「好的,好的!我現在就去,馬可不會再煩到你了,但別忘了這個女孩,小妞媽的很有種,不錯。」羅莎在突如其來的一陣反胃中,聽見電話掛上的咔嚓聲,以及巨漢緩慢的、笨拙的,或該說是和善的笑聲。

她靠回椅背,筋疲力盡地閉上眼,但很快地她又睜大眼睛,她聽見了起居室門被摔上的聲音,他是出去了還是有另一個人走進來?但接下來只是一片死寂,這讓她確定巨漢已離開小木屋了,她得去看看……她扭着身後退,用勁撞開了門,然後以鴨子般搖搖擺擺的姿勢費力移過起居室,到距離最近的一扇窗邊。巨漢的手電筒已拿走了,房間又伸手不見五指,她移動中碰到了室內某個擺設,被綁的右手臂還因此被撞成淤傷而疼得要命,但最終,她還是成功到達窗邊。

月亮升高了,木屋前的白色沙灘和平靜的海面閃亮如鏡,整個海灘完美地罩上一層溫柔的冷冷銀光。

她忘掉了手臂的疼痛,忘掉了被綁肌肉的陣陣針刺之感,也忘掉了喉嚨和嘴唇的乾渴欲裂,窗外的景色在銀光和陰影交雜中如此地美好,如此地璀璨,仿佛是電影中的畫面,甚至連那個巨漢此刻也顯得很渺小,就像躲在鏡外的導演下令用遠鏡拍攝一般。在羅莎辛苦地移到這扇沒掛窗簾的窗子時,巨漢正彎身探向戴維·庫馬,庫馬仍像她最後所見到的那樣平靜而無知覺地躺在原地。她瞧見那山一樣巨大的綁架者毫不費勁地抬起庫馬,扛在肩上,緩步走向船屋,不怎麼輕柔地把他放在小艇上,大腳踩上通往海面的斜坡,以肩膀抵住船身,開始朝海上推。

小艇開始動起來,在巨漢的使勁下緩緩往水上移,終於整艘船完全浮在水上。巨漢涉着及膝的海水走向船,他抓住船緣,像只猩猩般輕巧一翻就上了船,不一會兒,小艇的船燈便平靜地亮了,羅莎又看到巨漢出現在甲板上,抬起他舅舅不省人事的身軀,走進了船艙,跟着一陣引擎聲隆隆響起,暗紫色的海面生出一道白浪,小艇便輕鬆地離岸滑行而去。

羅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到她眼睛刺痛起來,但她仍頑強地鎖定船燈不放。小艇顛簸了一下又優雅地滑去——朝南,背向西班牙角,最後,仿佛被遠方波濤吞噬般消失不見了。

當下,女孩突然像瘋了一般,如同被綁在椅子上的重罪犯一樣呼天搶地起來,她感覺海潮似乎鬼祟地升高起來淹沒了她,令她窒息,原本平靜的海洋也變臉般湧來猙獰的巨浪。

在她昏厥過去的最後一剎那,她腦中閃現一道靈光,她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戴維·庫馬了。

第二章

亡羊仍能補牢

早晨清新且寒涼,有薄薄的一層濕氣,但這是海洋所渲染出的鹹鹹濕氣,讓聞見的這兩名男子精神為之一振。此時,太陽仍低低地伏在東邊,吹拂過海面的晨風驅散了陰灰的夜霧,擦拭出潔白的捲雲和亮麗的晴空。

埃勒里·奎因,大自然的堅定愛好者,深吸一口氣,要來自他這輛杜森伯格車後頭的那些低鳴的車聲閃一旁去;而因為他同時也是個實際之人,那從水泥公路遠遠傳來已成強弩之末的微弱車聲,他感覺聽來也還是別有風味。兩樣都是好的,他嘆了口氣。背後的公路是一條直道,在晨間的清新空氣中宛如一條數英里長的精巧淺灰絲帶。

他瞅着他的夥伴,一名銀髮老紳士,兩條長腿交疊於前,沉靜的灰色眼睛深沉且極有內涵地閃爍着,如同絲絨上的珍稀寶石。麥克林法官已七十六歲了,但他認真地吸着這鹹鹹的和風如同初生嬰兒呼吸着第一口空氣一般。

「累嗎?」埃勒里在引擎聲中關切地問道。

「和你一樣,精神好得很。」法官回嘴,「海洋,這美麗的海洋……埃勒里,我覺得自己返老還童了。」

「唉,年歲大了,我每回長途開車最容易感覺歲月的沉沉重量,但今早這個風實在有些神奇之效,我們一定快到了,是不是,法官?」

「不遠了,赫耳墨斯【注】,繼續前進吧。」說完,老紳士伸直他那滿是皺紋的脖子,昂然地以他豪壯的男中音唱起歌來,和汽車引擎一較長短。這首歌和水手有關,埃勒里不禁莞爾,這老小子看來比年輕小伙子還精力旺盛。埃勒里把注意力拉回到公路上,踩油門的腳也稍稍用力了點。

埃勒里·奎因先生的這個夏天,要不就成天無所事事,要不就事情一來,又得沒日沒夜地忙,就這麼一松一緊地連着來,以致他絕少有機會找到一兩星期以上的完整時間到海濱住住——他最愛海了——更別說正式的度假了。整個暑季的最精華時光,他被困在紐約市里為一個頭痛無比的謀殺案【注】拼搏,而這案子,說實在的,他還未能順利解決,到勞動節之後,埃勒里發現自己不可抑止地瘋狂想念那一大片起伏的廣闊鹹水和鹹水邊的裸露身體,一定得在秋天降臨之前去一趟。也許,他辦案的不順利更讓他心神不寧。

總而言之,在他看到他父親一頭栽在中央大道的職務中忙個不休,而所有的友人各忙各的,無暇顧及到他,於是,在聽到麥克林法官那裡捎來的信息之後,他決定丟開這一切,隻身去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