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蘭鞋之謎 - 第2章

埃勒里·奎因

  他們相視而笑。

  「阿比嘉是個百萬富豪,慈善家,上流社會的遺孀,金融巨擎,社會名流……媽的,可惜人的肉身死後都會腐朽。在醫院,大家都在為她的病情擔心,」明欽沉思地說,把腿在寫字檯下伸直,「埃勒里,你一定知道,阿比嘉·道倫是本院的創建人。她的心血、她的金錢都花在醫院建設上,這醫院在實質上已成為她的事業。我們大夥都被發生的事震動了,這點請相信我。但是讓奈比所有人都更關心道倫夫人。在讓奈的一生中,道倫夫人是他大半輩子的教母。可以毫不誇張地講,道倫夫人是第一位發現讓奈有外科大夫才能的人,是她資助讓奈念完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並把他送到維也納和法國學習。總而言之,是她把讓奈造就成了今天這樣的人。不用說,堅持動手術的是讓奈,而且理所當然要由他親自主刀。他也一定會做好的,這一行里沒有人比他更優秀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埃勒里好奇地打聽。

  「大概是命里該着……哦,你知道,每星期一早晨,她都要到這兒來巡視慈善病房。這是她最樂意幹的事兒。今天也不例外。當她從四樓走下來,正要踩下三樓的第一級台階時,突然陷入糖尿昏厥,從樓梯上跌了下來,腹部着地,臉朝下摔在平台上。不幸中的大幸,剛好讓奈近在身旁。他當即給她做了檢查,甚至光從外表檢查就能看出她膽囊破裂了——腹部腫起來,漲得很大……沒法子,只有一件事可做,讓奈馬上給她注射胰島素——葡萄糖……」

  「她為什麼會突然昏厥呢?」

  「我們查出來了,是女管家莎拉·弗勒對阿比嘉·道倫照顧得不經心而造成的後果。女管家是個中年婦女,很早就在阿比嘉家裡管事,替她照管家務,陪伴她。問題在於根據阿比嘉的病情,按規定每天必須給她注射三次胰島素。讓奈總是儘量爭取親自動手注射。注射胰島素並不複雜,大多數這種病人都能自己注射。可是昨天夜裡,讓奈做了個緊急手術,耽擱了。他像往常不能到道倫家裡去時一樣,掛電話通知阿比嘉的女兒格爾達,偏巧格爾達沒在家,接電話的是弗勒。讓奈就留話給這位弗勒女士,請求她轉告格爾達,說他不能到阿比嘉家去,讓格爾達一回家就給阿比嘉注射胰島素,可是,弗勒卻把這事給忘了,阿比嘉本人又向來對注射不太在意。結果昨天晚間沒有注射。格爾達絲毫不知道讓奈來過電話,今天又很晚才起床。這樣一來,阿比嘉早上又沒有注射;雪上加霜的是,阿比嘉今天早上吃了一頓痛快的大餐,又吃得過飽,這頓早飯把事情全弄糟了,簡直要害死她。她的血糖猛然增加,很快就超過了胰島素所能平衡的程度,於是就無可避免地導致了昏迷。更倒霉的是,她在樓梯上,我想,即將動手術的消息已經通知給親屬,這可愛的一家一會兒就要在這兒聚會了。」

  「只是不能聚在手術室。」明欽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態,「他們家族的一大群人會在隔壁的休息室。手術室,即使是家庭成員也禁止入內。你連這條規矩也沒有聽說過嗎?好吧,不談這個了。咱們先在醫院裡逛一逛,我想讓你開開眼。務必相信,這裡是模範醫院——是所有醫院的典範。」

  「我同意,約翰,就只好讓你帶路啦。」

  他倆離開了明欽的辦公室,仍沿着來時走過的路線步入剛才經過的北走廊。

  明欽指了指左邊通向觀摩室的大門。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在這裡觀看手術了。明欽又指着右邊的休息室說:「道倫家族的一些成員大概已經在裡邊了,」明欽又說,「不能讓他們亂走亂動……這是西走廊,」轉過拐角時他解釋道,「右邊有兩間輔助手術室。我們總是擔負着大量的工作,很忙啊。我們這兒集中了全國東部最強大的外科大夫隊伍……瞧,走廊對面,靠這裡的左邊,就是主要手術大廳,叫做圓廳。它由三個房間組成:麻醉室、術前準備室和手術室。你看,這個走廊上面的門通往預備室,西面,還有一個入口到麻醉室,另外一個到麻醉室的入口是在拐角的南廊上。最重要的手術都在這兒做。主要手術大廳也用來對實習生和護士示範特殊手術以配合教學需要。實習生和護士可以坐在觀摩廳的迴廊上觀看手術。當然,我們在上幾層樓也有手術室。」(如圖)

  整個醫院裡籠罩着一片奇怪的寂靜。偶爾有個身穿白衣的身影輕快地跑過長長的走廊。在這座樓房裡一切聲音似乎都已被排除於正常生活之外,所有門上的轉軸都塗上厚厚一層潤滑油脂,平穩地轉動,一開一關都沒有任何聲音。柔和的光線籠罩着這棟建築的所有空間,除了化學藥品的氣味,空氣顯得特別純淨。

  「隨便問一句,」他們踱到南走廊時,埃勒里忽然說,「我記得你剛才說過道倫夫人動手術時不需要麻醉,是不是因為她已經陷入昏迷了?在我的印象里,所有的外科手術都要進行麻醉的。」

  「問得好。」明欽點了點頭,「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幾乎是百分之百的外科大手術都要麻醉。可是患有糖尿病的患者卻是很棘手。你知道——我想你不知道——任何外科手術對慢性糖尿病患者都是很危險的,甚至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手術也可能讓他們送命。幾天前正好有一個病例——有位病人大腳趾潰爛被送到診療室——這個可憐的人。值班醫生——唉!那只是醫療例行公事中難以預料的一樁意外。大腳趾的創口清洗乾淨後,病人沒發現有任何異狀,他自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被人發現死掉了。驗屍報告顯示那個人體內糖分過高,可能他自己並不知道……」

  「我要說的是,任何傷口對糖尿病患者而言,都可能是致命的危險。若非干不可,就得做好防範措施——必須在最短時間內讓患者的血糖恢復正常,甚至手術開刀期間,得不斷為患者交替注射胰島素和葡萄糖,並不斷驗血來檢查病人血液中糖分的變化。這種緊急防範措施每次要花一個半到兩個小時,而通常這種處理要進行整一個月,太急的話會影響到肝臟。可是,對於阿比嘉·道倫來說,我們別無選擇,膽囊破裂可不能等閒視之,甚至半天都不能等。」

  「明白了。可是麻醉呢?」埃勒里問,「那不是會讓手術變得更危險嗎?所以你們要趁她昏迷來為她強行進行手術,以度過這一重難關,對不對?」

  「完全對。會更危險也更複雜,我們只能聊盡人事以聽天命了。」明欽停下腳步,手握住一扇門的門柄,門的上方寫着「診療室」,「當然,是會有麻醉師在手術台邊待命的。手術中,萬一阿比嘉從昏迷中甦醒過來,麻醉師就會連一秒鐘也不會耽擱的馬上給她注射麻藥。這兒,埃勒里,我讓你看看現代化的醫院是怎樣運轉的。」

  明欽推開門、打手勢請埃勒里進去。門一推開,埃勒里便發現牆上立即亮起一盞小紅燈,表明這間診室已有人占用。他很欣賞地停下腳步,站在門檻上。

  「挺方便,不是嗎?」明欽咧嘴笑着問。

  「那邊又是什麼物件?」

  「x光屏,每間診療室都有一個。當然還有檢查桌台、小消毒櫃、藥品櫃、儀器架……你自己隨便逛逛看吧。」

  「機械儀器,」埃勒里以說教的口吻嘮叨着,「是人類嘲弄造物主的發明。一隻手五根手指難道不夠用嗎?」——他們一齊笑了起來——「要我呆在這裡我會窒息的。請問,難道你們這裡連一個辦事邋遢亂丟東西的人都沒有嗎?」

  「沒有。只要約翰·明欽在這兒當家,就一天也不會有。」醫生開玩笑道,「的確,我們把井然的秩序奉為聖典。就拿那些極小的輔助用品為例吧,它們都保管在各自的抽屜里,」明欽用手輕輕拍着屋角一個大白櫃櫥,「愛亂摸的病人和來訪者看不到也不會知道東西放在哪裡,而醫院裡的所有工作人員全得知道到哪裡去拿東西。這樣工作才會有效率。」他拉開柜子底層的一個大鐵抽屜。埃勒里彎下腰看到各種繃帶應有盡有,讓人眼花繚亂。上一層抽屜裝着藥棉和紗布,再往上是脫脂棉,最上層抽屜。裝有一卷卷橡皮膏。

  「與眾不同的制度,」埃勒里低聲說,「若是工作人員的制服不乾淨,鞋帶系不牢,你們這兒一定要罰款的吧?」

  明欽笑了:「你猜得大體不錯。醫院內部規定,所有醫院工作人員都必須穿醫院制服。男人要穿白罩衫、白亞麻布褲和白帆布鞋。婦女則穿用白色亞麻布縫製的制服。即便是門衛,你還記得入口處的那位嗎?也必須全身穿白。電梯工、清潔工、炊事員、技術工人、文書,只要一邁進醫院的大門,就必須穿上標準制服。」

  「我的頭都被攪昏了,」埃勒里呻吟道,「快放我從這兒出去吧。」

  他們又到了南走廊,眼前是一位身着褐色大衣的高個兒年輕男子,他手裡抓着帽子,正朝他們快步走來。此人發現他們,放慢了腳步,猶豫了一下,接着突然向右一轉,便消逝在東走廊不見了。

  明欽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怎麼把萬能的阿比嘉忘了,」他嘟囔着,「瞧,剛才過去的是她的律師菲利浦·莫高斯。這個人非常聰明,他把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用來處理阿比嘉的各種事務。」

  「他大概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埃勒里指出,「他為什麼如此關心阿比嘉呢?」

  「倒不如說是關心夫人那令人一見銷魂的年輕女兒。」明欽冷冷地回答,「他和格爾達情投意合。如果說他們已在熱戀,我是不會感到驚奇的。據說,阿比嘉也以老郡主的姿態,祝福這段浪漫史……好了!我想,整個家族都到齊了……稍等一下!瞧,外科主治大夫也從手術室出來了。早安,醫生!」

第二章 混亂

  穿褐色大衣的人快步走近北廊觀摩廳休息室,猛烈地敲着緊閉的房門。門裡悄然無聲。他轉動門柄,走了進去。

  「菲利浦!」

  「格爾達!我親愛的……」

  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姑娘,哭得通紅的兩眼裡充盈着淚水,一頭撲進他的懷抱。菲利浦盡力安慰她,柔聲細語地表露自己的滿腹同情,疼愛地撫摩着埋在他肩頭的秀髮。

  空曠的大房間裡只有這一對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情人。

  貼牆擺放着一排長椅,其中一把椅子上放着水獺皮大衣。

  菲利浦·莫高斯溫柔地摟着姑娘,輕輕地用手抬起女孩的頭,手指托着她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

  「不要這樣傷心,一切都會順利過去的。這不是什麼嚴重的手術,她會沒事的。別哭,親愛的,我求求你!」

  姑娘擦乾淚珠,強作笑容。

  「噢,菲利浦!你來了,我是多麼高興啊……我孤零零一個人待在這兒……等了又等……不斷地等。」

  「我理解你的心情,」他環視室內,眉頭微微一顰,「其他人呢?在這種時候他們怎麼能扔下你一個人不管?」

  「哦,我不知道……莎拉他們,大概,大概在附近……」

  兩人走到長椅旁坐下。格爾達·道倫睜大一雙美目,凝滯的眼神直視地板。年輕人本想再找一些話來安慰她,可是終於無言相對。

  她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身體緊貼着他的胸膛。過了好一會兒,他們倆才走到一張長椅旁並坐了下來。格爾達瞪着她那雙大大的眼睛,雙目無神,緊盯着地板。年輕的菲利普非常想找些話要說,卻不知怎的,就是說不出口。

  他們置身大醫院之中,四周是一片寂靜肅穆。儘管醫院裡到處都在緊張忙碌,拯救生命的工作在這裡的每一個角落裡展開,但任何聲音也傳不進休息室,房間裡一片死寂,沒有腳步聲,沒有愉悅的人聲,只有暗淡無光的四堵白牆仿佛從四面八方直壓過來。

  「哦,菲利浦!我有點兒害怕!嚇死我了!」

第三章 來探訪的人

  突然在南走廊出現一個矮個兒、身形瘦小奇特的男人,他直衝明欽和埃勒里走來。雖然沒能正面看見此人的長相,但埃勒里立刻對此人的特徵有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因為那個人看上去頭抬得很僵硬,很不自然,他的左腿有點毛病。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總是忽然一下子把體重從左腿移到右腿。

  「小兒麻痹症!」埃勒里望着迎面走來的矮瘦男人,頭腦里偶一轉念。

  這位迎面而來的矮個子男人身披白色手術罩衣,下穿白麻布褲,褲腳下露出白帆布鞋鞋尖,罩衣上有化學藥品的污跡,其中的一個袖口上還殘留着一道長長的血跡。他的頭上戴着外科手術帽,帽檐向上翻卷着。他一面朝埃勒里他們走過來,一面笨手笨腳地拉扯着口罩的帶子,試圖摘下口罩。

  「你好,明欽!一切正常,是闌尾炎穿孔,腹膜炎已經控制住了。真是件累人的骯髒活兒……哦,對了,阿比嘉的自我感覺怎麼樣?你去看過她了嗎?最近一次化驗里的血糖含量是多少?你身邊這位是誰呀?」他說起話來像打機關槍,一連串問話,明亮的小眼睛不停地在明欽和埃勒里之間掃來掃去。

  「讓奈醫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奎因先生,我的老朋友。」明欽也回答得很快,「著名作家埃勒里·奎因。」

  「你言過其實了,」埃勒里說,「醫生,能和您認識我深感榮幸。」

  「我也感到榮幸,」外科大夫回答說,「凡是明欽的朋友到這兒來,我都歡迎。好吧,明欽,我還要先去稍微休息一會兒。我真為阿比嘉擔憂。幸而她心臟機能良好,只是膽囊破裂,使人很棘手。靜脈點滴進行得怎樣了?」

  「完全正常,」明欽答說,「我最後一次聽到的報告是,他們把它從一百八十降到一百三十五,那大概是十點鐘左右的事兒。一切必須按預定的時間表準備好。現在大概已經把她送到了術前準備室。」

  「非常好,她很快就會又像往常那樣走來走去了。」

  埃勒里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笑容:「請原諒我的無知,二位,你們剛才的談話中那神秘的什麼一百八十、一百三十五是什麼意思啊?難道是血壓嗎?」

  「我的天哪,當然不是!」讓奈驚呼道,「我們所說的,是指一百CC的血液中有一百八十毫克的糖。我們正要把它降下來。要降到正常程度——一百一十、一百二十才能開刀。噢!你不是醫護人員,抱歉抱歉!」

  「我真是丟臉。」埃勒里說。

  明欽清了清喉嚨:「不過道倫夫人這一病倒,咱們今晚寫書的計劃看來要告吹了吧?」

  「當然嘍,」讓奈驀地轉向埃勒里,戴着橡膠手套的手搭在明欽肩上,「您好像是位作家?好吧,那麼——」他臉上出現了笑容,咧開的嘴唇露出煙草熏黃的牙齒,「請您欣賞欣賞另一位作家,小伙子——約翰·明欽的作品。絕頂聰明的約翰·明欽,此人文筆流利,文采斑斕。他正與我合寫一部書,他給我的幫助大極了,這部書將是醫學上的一大突破。應該說,從干我們這一行的人里,明欽是我找到的最理想的合作夥伴。您知道什麼是先天性過敏反應嗎,奎因先生?我想,您不一定知道。這個題目將在醫學界引起一場大騷動。我們還在骨骼接合問題上做出了一點點新貢獻,這同樣是一個多年來漫無頭緒的問題,那些搞接骨的搞了好多年都沒有搞懂……」

  「啊哈,約翰,你怎麼連一個字也從沒向我透露過呢?」埃勒里笑問。

  走廊里傳來嚓嚓的腳步聲。

  「請原諒,」讓奈忽然說,用右腳跟轉過身去,「什麼事,庫柏?」

  全身着白的門衛十分猶豫地走上前來。他手裡不停搓弄着制帽,顯然感到惶恐不安。

  「門口有個男人想見您,讓奈醫生,」門衛急促地說,「他說這是同您事先約定好了的。請原諒我打擾了您。醫生。」

  「討厭!」讓奈醫生咆哮了起來,「庫柏,你明明知道,不管他是誰,我現在都不能接見!我已請求你多少次,別拿這些瑣碎小事來打擾我!普萊絲小姐在哪兒?你應該知道,這類事情都是由她替我處理的。你馬上給我走開,別煩我,我不能接見這個人,我正忙着吶。」他說完轉過身,用背脊對着門衛,不再理他。庫柏滿臉通紅,可是他一步也沒有挪動。

  「可是我……她……這個人說……」

  「醫生,你八成忙糊塗了,」明欽插言道,「普萊絲小姐打印《先天性變態過敏症》的手稿,忙了一早晨,此刻她正遵照你的指示,在看護道倫夫人,這是你自己吩咐過的……」

  「可也是!真是活見鬼!」讓奈嘟囔說,「不管怎麼說,我不接見這個人,庫柏,我——」

  門衛一言不發,只是伸出他那大手,遞給外科大夫一張名片。他遞過這張名片的樣子,好像是對待一件非常珍貴的寶物。讓奈一把搶過名片:「是誰?史瓦遜,史瓦遜……哦……」他的腔調立刻變了,他呆呆地愣在那裡,那雙明亮的小眼睛裡蒙上了一層陰霾。很快,他撩開衣襟,動作精巧地把名片塞進衣兜,並迅速地從衣服裡層掏出懷表看了看,「十點二十九分,」他小聲嘟囔着,令人驚奇的是,他又以同樣敏捷的手法輕而易舉地把手錶又放了回去,並摘下了手套,「好吧,庫柏。這個人在哪?……回頭見,約翰。再會,埃勒里·奎因先生。」

  就如同剛才突然出現一樣,讓奈轉過身,隨着急於趕回自己崗位的庫柏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明欽和埃勒里望着他們走出走廊的背影、目瞪口呆,過了許久,在讓奈和門衛經過大門正對的電梯時,他們才回過神來。

  「讓奈的辦公室就在這裡,」明欽聳聳肩膀,「他脾氣古怪,是不是,奎因?來去匆匆……但是論起外科技術,真是沒說的……咱們還是回我的辦公室吧,離手術開始還有十五分鐘呢。」

  他們拐了一個彎,沿着西走廊不慌不忙地向明欽辦公室走去。

  「有些地方,他給我的印象是像只鳥兒,」埃勒里沉思說,「他擺頭的姿勢,滴溜溜總是在不停轉動的眼神,東看西看的鳥眼睛……是個有趣的小個子。他大概快五十歲了吧?」

  「嗯,差不多是這樣。埃勒里,若說他有趣,我看僅僅表現在一個方面。他是位把畢生精力全部奉獻給自己事業的醫生。不論身體,還是財產,他都毫不顧惜。我從不記得他有過因為金錢而拒絕幫助任何一個患者的事。他做過很多一文錢不收的手術,也不想去要……說實在的,別誤會他,埃勒里,你剛才認識的是一位非同凡響的人物。」

  「如果他同道倫夫人的關係確實像你剛才講的那樣,」埃勒里含笑指出,「那麼我認為,讓奈醫生對自己的經濟狀況根本無需特別操心。」

  明欽不禁一愣。

  「什麼?你怎麼可以——嗯,對,當然……」他靦腆地笑了,「似乎言之有理。阿比嘉一旦離開這個世界,讓奈一定能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遺產。這事人人皆知,不言而喻,因為他簡直像阿比嘉的兒子一樣……我們到了!」

  他們走進明欽的辦公室,明欽用電話同一個人說了幾句話,聽到的答覆看來使他感到滿意。

  「他們已經把阿比嘉送到了術前準備室,」他撂下聽筒說,「他們已經把她的血糖降到一百一十毫克了。現在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再過幾分鐘,手術就要開始,只有宣告手術結束,我才能鬆口氣。」

  埃勒里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明欽假裝沒有看見,兩人點上香煙。埃勒里噴出一團煙霧。他們相對而坐,默默無言,一股無法形容的憂鬱籠罩這兩個人。

  埃勒里努力抖動了一下肩膀,像是要甩開什麼,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煙:「至於你與別人合作著書立說,」他語調輕快地說,「老朋友,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你竟然也會傳染上寫作的病毒。寫的是什麼內容?」

  「呵,這件事呀!」明欽放聲大笑,「這部書的大部分篇幅是闡述讓奈和我兩人意見一致的那種理論。這部書建立在對大量病例分析的基礎上。我們將要證明:由於人的機體內部有先天性偏離正常的因素,那麼可以預先測出他們將來容易患上什麼病症。怎麼樣,夠複雜吧?」

  「學究味道太濃,教授,」埃勒里小聲說,「讓我偷看一下手稿行嗎?說不定,我還能在文字上幫你潤色潤色呢。」

  明欽臉上微微一紅。

  「你真讓我受寵若驚。」他為難地說,「這件事我可不能做主,讓奈控制了一切。如果這樣做的話,讓奈會罵死我的。我應該讓你知道,手稿以及我們用來作為這本書依據的病例,一律嚴加封鎖,絕對保密。讓奈守護它們簡直像保護自己的眼珠一樣。真的,不久前,那老頭解僱了一位醫生,起因就是這個人異想天開,竟敢偷看讓奈的保險柜——我猜純粹是因為對學術的好奇心作祟……所以,請你諒解,埃勒里,這部手稿我不能給你看。能接近病例的只有讓奈、我和讓奈的助手普萊絲小姐。普萊絲是職業護士,讓奈把文犢事務都託付給了她。」

  「沒什麼,沒什麼,」埃勒里連忙笑着說,他閉上了眼睛,「我只不過是想助你一臂之力,要怪只得怪那個不通人情的小老頭。你一定還記得《伊里亞特》吧?其中有一句格言:」人多智廣『。既然你拒絕我的好意……「

  兩人不禁大笑了起來。

第四章 揭示

  埃勒里·奎因雖然是一位搞犯罪學研究的內行人,可是他一見鮮血就兩眼發黑,頭暈目眩。他從小就被灌輸犯罪的故事,滿腦子裡儘是謀殺的情節,長大了更是整天跟警察與罪犯打交道,但是看到人的身體受到凌虐殘害,他還是會感到心裡難以忍受。作為一個警察的兒子,經常和那些殘暴邪惡的心靈打交道,自己還是專門研究犯罪心理學的作家,從社會意義來講,他已經是熟諳犯罪心理的大腕,而在現實生活中,還是無法讓他面對人類同類相殘所留下的可怖肉體而淡然處之。以往在謀殺現場,他的目光銳利,推理判斷既快又准。但是,他總是覺得非常噁心。

  他從來沒看過開刀手術,死屍倒是看得很多:在停屍房裡被解剖得亂七八糟的,從海里河裡撈出的泡得發爛的,躺在鐵路路軌上被壓得扁扁的,幫派火拼後棄屍於街道上的——他對最醜陋的非正常死亡有非常豐富、無比痛苦的認識。可是儘管如此,一想到冷冰冰的鋼鐵刺穿溫暖的身體,剖開活生生的肌肉,切斷血管湧出鮮紅的血液,這些幻境使他噁心欲吐。

  他的心裡交織着恐懼不安和激動好奇的心緒,他坐在荷蘭紀念醫院手術觀摩廳的坐席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二十英尺之外手術室里的情景。眼前呈現出一片井井有條、嚴肅認真又是鴉雀無聲的忙碌場面。明欽醫生懶洋洋地坐在他身旁,身體略微前傾,機靈的藍眼睛沒有漏掉眼前進行的任何一個手術準備步驟。一陣陣模模糊糊、斷斷續續的談話聲不時從觀摩廳里坐着的人群中傳入他們的耳朵。

  觀摩廳的正中央,坐着的是一些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和女人們——醫院裡的實習醫生和實習護士,他們被集中起來觀看外科大夫職業級的手術技術,他們非常安靜。在埃勒里和明欽醫生後面,坐着一位身穿醫院白色制服的中年男子和一位同樣衣着的弱不禁風的年輕女郎。她不斷附在男子耳邊說些什麼。男子是內科主治醫師陸西亞斯·當寧醫生。年輕婦女是他的女兒艾迪特絲·當寧。艾迪特絲在醫院的門診部工作。當寧一頭灰發,臉上布滿皺紋,有一對褐色的溫柔眼睛。那女郎的長相則是很平常,談不上漂亮,兩隻眼睛的其中一隻的眼皮一直在眨巴着。

  觀摩廳同手術室隔着一道不算太高卻是無法穿越的漆成白色的木欄。廳內的座位一排比一排高——大致和戲院裡的包廂座差不多。最高處的牆壁上有一扇門,門外是一架螺旋形樓梯與北走廊連接。

  一陣腳步聲過後,門迅速地被推開了,神情激動的菲利浦·莫高斯緊張地踏進了觀摩廳。他兩眼轉來轉去,那棕色大衣和帽子已經不在他身上了。他遠遠望見醫院主任醫師,急忙從階梯上面跑了下來,彎下腰同明欽耳語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