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法衛星上的家族 - 第3章

菲利普·迪克

  「讓我先跟納特·懷爾德談談。」他有氣無力地說。

  「我現在就要支票。」

  瑪麗沒有向房間挪動一步,她只是站在那裡。他感到絕望,絕望的恐慌,失敗的、痛苦的恐慌。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她能夠迫使他做任何事。

  他去拿支票簿,瑪麗向公寓走進了幾步。她一言不發,她無法用言語形容對於這間小屋的厭惡。他躲避着,不能正視她,手忙腳亂地在支票上潦草地畫着。

  「順便說一句,」瑪麗用隨便的語調說,「既然你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就可以自由地接受政府提供的工作了。」

  「什麼政府工作?」

  「他們需要一個心理諮詢師,為一個星際項目工作。我告訴過你的。」她不願意向他解釋,認為那是增加自己的負擔。

  「哦,是的。」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那個慈善項目。」

  這個項目是十年前地球和阿爾法星之間衝突的結果。在阿爾法星系中的一個孤獨的衛星上居住着一些地球人,他們因為戰爭與地球隔絕已經有兩代人的時間了。他們生活在阿爾法星系一些和貧民窟一樣破敗的地方。阿爾法星系共有22顆行星和幾十顆衛星。

  她接過支票,折起來,裝進外衣口袋。

  「這份工作有報酬嗎?」他問。

  「沒有。」她冷淡地回答。

  這樣她只能依靠他的工資生活——同時還要養活孩子。他明白了:她希望法庭來解決,強迫他做一直拒絕做的事。而正是因為他拒絕做這件事才使他們六年的婚姻生活崩潰。憑藉她在馬林縣法庭的勢力,她會得到這樣的判決——這將使他不得不徹底放棄在中央情報局加利福尼亞分部的工作,而另尋出路。

  「你去多長時間?」他問。

  很明顯,她打算好好利用他們重新生活的這一段間隙。她會嘗試所有據說是因為有了他的存在,她無法做到的事情。

  「大約六個月,看情況而定。別指望我會和你保持聯繫。在法庭上阿爾夫森是我的代表,我不會出庭的。」她補充說,「我已經就分居生活費提起了訴訟,你就不必再勞神了。」

  連這點主動權都從他的手中丟掉了。和從前一樣,他總是下手太慢。

  「你會得到一切。」他突然告訴瑪麗。

  但是她的表情告訴他,他給的遠遠不夠。就他的成就而言,「一切」等於零。

  「我不能給你我沒有的東西。」他平靜地說道。

  「不,你可以。」瑪麗說道,毫無笑意,「因為法官將會認識到一個我司空見慣的你。如果你必須,如果別人強迫你,你會達到一個成年人的公認標準,對你的妻兒負起責任。」

  他說:「但是——我必須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你首要的責任是我們。」瑪麗說道。

  對於這一點,他無言以對,他只能點頭。

  過了一會兒,瑪麗帶着支票離開了。

  他四處看了看,在公寓的壁櫥里發現了一大摞報紙。他坐在客廳中具有古老丹麥風格的沙發里,在那堆雜物里尋找瑪麗將要參與的那個星際項目的文章。他心想,她的新生活將要代替婚姻生活了。

  在一張一周以前的報紙上,他發現了一篇差不多還算完整的文章,他點燃一枝香煙,仔細地閱讀起來。

  美國星際健康與福利局需要心理醫生,因為這個衛星原本是一個醫院,是為移居到阿爾法星系的地球人設立的精神康復中心。這些人在星際殖民過程中遭遇到的巨大的、反常的壓力下精神崩潰。除了阿爾法星系的商人,阿爾法星系的人們已經對他們不聞不問了。

  關於這顆衛星上現狀的消息都是來源於這些阿爾法商人。據他們講,在醫院和其地球當局隔離的這幾十年間,多種文明勃然興起。然而他們無法評價這些文明,因為他們對於地球上的民風知之甚少。但是不管怎麼說,那裡還生產商品,也存在本土工業,查克不明白為什麼地球政府感覺有必要干涉。他能夠想像,瑪麗在那裡很適合,她正是特普蘭——這家全球性機構——要選擇的那種人。像瑪麗那樣的人總是能夠成功。他走向老式風景窗,又一次長時間地站在那裡,向下張望。他感到在他的內心,悄悄地升騰起一種熟悉的衝動。他感到繼續這樣下去毫無意義,不管法律或是宗教對於自殺是如何看的。對於他,在這一瞬間,惟一真正的答案就是自殺。

  他看到一扇半開着的側面的小窗戶。他向上推開它,他聽到一架噴氣飛車降落在街那頭的一座屋頂時發出的轟鳴。轟鳴聲沉寂了。他等了一會兒,爬上窗戶,分開兩腿坐在窗戶邊沿,搖擺着,下面是川流不息的車流……

  從他的身體裡傳來一個聲音,但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請告訴我你的名字,不管你是否要跳下去。」

  查克轉過身去,他看見一團黃色的來自木衛三的黏液人靜悄悄地從房門底下流了進來。這些由粒子聚集在一起,由許多小球組成的團狀物,就是他的身體。

  「我租的是走廊對面的房子。」黏液人說。

  查克說道:「地球人習慣敲門。」

  「我沒法敲門。無論如何我希望能在你——『起程』之前進來。」

  「跳不跳樓是我的私事。」

  「『沒有一個地球人是個孤島。』」黏液人引用着諺語,「歡迎到這裡來。我們這些房客幽默地稱這裡是『被遺棄的武器』。在這裡你還會遇到其他一些人。有幾個是地球人——像你一樣——還有一些不是地球人,他們有着各種各樣的面孔,有些讓你討厭,有些卻會吸引你。我原來打算向你討借一杯製作酸奶的菌母,但是現在你心事重重,看來這種要求太唐突了。」

  「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搬進來任何東西。」他把腿甩回窗檻內,走進房間,離開了窗子。

  看見木衛三黏液人,他一點也不驚訝。這是非地球人聚居的貧民窟:無論他們在自己的社會中擁有多高的地位和影響力,在地球上他們只能被迫居住在像這樣的低標準的房子裡。

  「要是我帶着名片的話,」黏液人說道,「現在我會給你一張。我是一個進口未經加工的寶石的商人,還是一個二手黃金商人,此外,如果條件適合,我還是一個狂熱的集郵品買家。事實上,現在在我的公寓裡,還有上等的美國早期藏品,特別是一套哥倫布的四聯張,你願意——」它中斷了一下,「我看你不會的。無論如何,摧毀你自己的願望至少暫時從你的頭腦中減弱了。這很好。除了我說過的商業——」

  「法律沒有要求你在地球時要控制你的心靈感應術嗎?」查克說道。

  「是的,但是你的情況看起來是個例外,里特斯道夫先生。我個人無法僱傭你,因為我不需要什麼宣傳。但是我在九個衛星上保持着很廣泛的聯繫,給我一點時間,我會——」

  「不,謝謝。」查克粗暴地說,「我只是想單獨呆着。」他已經忍受了許多替他尋找工作的幫助,這些幫助夠他享用一輩子了。

  「但是,我和你的妻子不一樣。我沒有隱秘的動機。」黏液人又湊近了些,「像大部分地球上的男人一樣,你的自尊心與你的掙錢的能力緊密聯繫在一起。對於這一點,你十分懷疑,卻又感到極端愧疚。我會為你做一些事……但那需要時間。我很快就要離開地球回到我自己的那個星球去。我付給你500斯金——當然是美國的——與我一起去。如果你願意的話,算我給你的貸款。」

  「我去木衛三做什麼?」查克激動地說,「連你都不相信我嗎?我有一個工作,一個我覺得不錯的工作——我還不想辭掉它。」

  「在你的潛意識裡——」

  「不要再跟我胡扯什麼我的潛意識。出去,讓我一個人呆着。」他轉過身去,背對着黏液人。

  「你自殺的願望恐怕又會回來——也許就在今晚以前。」「隨它去。」

  黏液人說道:「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幫你,可那不是我提供給你的可憐的工作。」

  「那是什麼?」

  「一個代替你妻子的女人。」

  「你現在在充當一個——」

  「一點也不。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靈上,這都很實際。你必須找到一個能夠認可現在的你,愛現在的你的女人,要不然你就會死掉的。讓我來想想。同時,你還要控制你自己。給我五個小時,你就呆在這兒。」

  黏液人從房門底下慢慢流走,穿過裂縫,出了房門到了走廊。他傳遞到查克腦子裡的話也變得漸漸遠去,「作為一個進口商、買家和商人,我和各行各業的地球人都保持着聯繫……」然後,它消失了。

  查克顫抖着點燃了一枝香煙,遠遠地離開窗子,遠遠地走開。他坐在老式的丹麥風格的沙發上,等待着。

  對於黏液人慷慨的幫助應該做怎樣的反應呢?他感到既憤怒又感動,而且,還有些困惑。黏液人真的能幫他嗎?好像不可能。

  他等了一個小時。

  敲門聲響了起來。這不可能是那個木衛三的傢伙回來了,因為一個黏液人不會——也不能——敲門。查克站起來,來到門口,打開了房門。一個地球女郎站在門口。

第三章

  儘管在美國星際健康與福利局無報酬的新工作幹頭萬緒,瑪麗·里特斯道夫博士還是騰出了一些時間處理自己的私事。她再次乘坐出租噴氣機來到邦尼·亨特曼電視秀的製作人傑里①·費爾德在紐約第五大道的辦公室。一周以前她給了他一大摞最新、也是查克最好的為中情局撰寫的劇本,現在是時候去看看他的丈夫,或者說是前夫,是否有機會得到這個工作。

  【①

傑里:傑輔爾德的簡稱。】

  如果查克自己不能找一個更好的工作,她會替他找到的。那是她的責任,即使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她和他們的孩子。因為至少在以後的一年裡,他們要完全依靠查克的收入生活。

  瑪麗在樓頂的空地上下了飛機,由舷梯下到90層,來到玻璃門前,她遲疑了一下,然後等着玻璃門打開,走進了費爾德先生的外間辦公室。他的接待員坐在那裡——她很漂亮,濃妝艷抹,穿着一件十分緊身的蜘蛛絲質的套衫。瑪麗有點討厭這個女孩。僅僅因為胸罩已經不再時興了,那麼像她這樣一個胸部突出的女孩必須迎合時尚嗎?她這種情況實際是需要一個胸罩的。瑪麗站在前台邊,感到自己因為不滿而臉色發紅。還有什麼人工乳頭膨大術,那簡直是太過頭了。

  「您有什麼事?」接待小姐抬起頭,從她那華麗而時髦的單片眼鏡後看着瑪麗問道。當她看到瑪麗冷冰冰的表情時,她的乳頭稍稍收縮了一些,好像是受到了驚嚇,變的順從了許多。

  「我要見費爾德先生,我是瑪麗·里特斯道夫博士,我沒有太多時間。我必須在紐約時間下午3點鐘去特普蘭的月球基地。」她使自己的聲音儘可能地顯得有力而帶着命令的口吻——這個她拿手。

  在接待小姐辦理了一連串官僚式的手續後,瑪麗被許可進入費爾德的辦公室。

  靠着那張仿橡木辦公桌——真正的橡樹已經滅絕十年了——傑里坐在錄像投影儀旁,正忙着他的業務,「請稍等,里特斯道夫博士。」他指了指椅子。她坐下來,蹺起二郎腿,點燃了一枝煙。

  在縮微電視熒屏上,邦尼·亨特曼正在表演。在劇中,他扮演的是一個德國工業家,身穿着一件藍色的雙排紐扣西裝,正在向他的董事們解釋他們的聯合企業生產的一種新型自動犁是怎樣用於戰爭的。一旦發現敵情,四張犁將自動組成一個單元,這個單元不是一個更大的犁而將是一個導彈發射台。邦尼以他濃重的口音解釋着這一點,好像那是一項多麼了不起的成就,費爾德暗暗地笑起來。

  「我沒有多少時間,費爾德先生。」瑪麗直截了當地說。

  費爾德不情願地關掉了錄像機,轉向她,「我給邦尼看了劇本,他很感興趣。你丈夫的智慧索然無味,而且快要枯竭了,但那是真正的智慧。那智慧曾經——」

  「我知道,」瑪麗說道,「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聽他構思這些劇本,他總是拿我做試驗。」她快速地吸着煙,覺得有點緊張,「那麼,你認為邦尼會用這些劇本嗎?」

  「我們不會有什麼進展,」費爾德說:「除非你丈夫自己見到邦尼。這也沒有多大用處,如果——」

  辦公室的門開了,邦尼·亨特曼走了進來。

  這是瑪麗第一次看見聞名遐邇的電視喜劇大腕本人,她感到十分好奇:他和他的公眾形象有什麼不同呢?她覺得,他顯得比在電視上矮一點,蒼老一點。他謝頂得很厲害,看起來疲憊不堪。事實上,在實際生活中,邦尼看起來就像一個憂心忡忡的中歐廢品商人。他穿着皺巴巴的西裝,沒有好好刮鬍子,頭髮稀疏而雜亂。給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還抽着一個雪茄煙屁股。但是他的眼睛很特別。他有一雙機警而不失熱情的眼睛。她站起來,面對着他。在電視上,你感覺不到他凝視的力量。這種力量不僅僅出自邦尼的智慧,而且,有一種不為她所知的洞察力,還有——邦尼身上有一種氣氛,一種遭受磨難的氣氛。他的臉龐,他的身體,好像全都沉浸在這種氣氛里。是的,她想,這就是他的眼睛所顯現出的東西。痛苦的記憶,多年以前發生的痛苦,但是他從來沒有忘——永遠也不會忘。他生來就是被扔到這個星球上來受苦的。難怪他是一個喜劇大師。對邦尼來說,喜劇是一種鬥爭,是對現實中有形的痛苦的反擊,是對巨大的、實際境遇的反應。

  「邦①,」傑里·費爾德說:「這位是瑪麗·里特斯道夫博士。上周四我給你看的那些中情局機器人節目就是她丈夫寫的。」

  【①

邦:邦尼的暱稱。】

  喜劇演員伸出手,瑪麗和他握了握手,說:「亨特曼先生——」

  「請別這麼叫,」喜劇演員說道,「那只是我的藝名。我真正的名字,我出生時叫獅血國王。自然我要改名啦,誰會在進入娛樂圈後還叫自己獅血國王呢?你叫我獅子血,或者就叫血吧!傑爾②叫我萊·雷吉——那是親密的表示。」他接着說,仍然握着她的手,「如果說我喜歡這位女士的什麼方面,那就是親切。」

  【②傑爾:傑里的暱稱。】

  「萊·雷吉是你的有線地址上的名字,」費爾德說,「你又弄混了。」

  「的確如此。」亨特曼鬆開了瑪麗的手,「好的,拉滕范格博士夫人——」

  「里特斯道夫,」瑪麗更正道。

  「拉滕范格,」費爾德說,「在德語裡的意思是捕鼠人。看看,邦,別再搞錯了。」

  「對不起。」喜劇演員說道,「聽着,里特斯道夫博士夫人,請叫我一個好聽的名字,我會用它的。我渴望得到漂亮女士的溫情。我的內心還是個孩子。」他微笑着,然而他的面龐,尤其是他的眼睛,仍然飽含着厭世的痛苦以及長期負擔帶來的沉重,「我會僱傭您的丈夫的,如果我能經常看到您的話,如果您丈夫能夠理解這個交易的真正原因,他會知道這在外交上叫做『秘密協議』。」

  他對傑里說:「你知道最近我那些協議使我多麼煩惱。」

  「查克在西海岸一個破敗的公寓裡。」瑪麗說,「我把他的地址寫下來。」她迅速拿起紙筆,快速地寫着:「告訴他你需要他,告訴他——」

  「但是我並不需要他。」邦尼·亨特曼平靜地說。

  瑪麗謹慎地說:「難道您不見見他嗎?亨特曼先生?查克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天才。我擔心如果沒有人鼓動他的話——」

  亨特曼撅着他的下嘴唇說道:「你擔心他不會利用他的天才,那樣的話他的天才將無人問津。」

  「是的,」她點點頭。

  「但是那是他自己的天才,由他自己來決定。」

  「我丈夫,」瑪麗說,「需要幫助。」她想,我當然知道,了解人是我的工作。查克屬於那種孩子似的依賴型的人。如果他要前進,那麼必須有人推着他,領着他。否則,他就會在他租住的那間小公寓裡逐漸腐爛的。或者,自己跳出窗外。她認為,這是惟一能夠拯救他的辦法,儘管他絕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亨特曼聚精會神地看着她,說:「我能和您做一個附帶的交易嗎,里特斯道夫夫人?」

  「什——什麼樣的附帶交易?」她瞥了一眼費爾德,他面無表情,看上去他已經像縮頭烏龜一樣從這件事情中退出了。

  「僅僅是經常能見到您,但不是因為公事。」亨特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