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利斯 - 第2章

菲利普·迪克



  ①寧比泰:一種安眠和鎮靜藥。

  「你最近在幹什麼?」法特問道。

  「我一直呆在舊金山的基督教會醫院。我自殺未遂,被媽媽送到了那裡。上星期醫院才放我出來。」

  「你現在康復了嗎?」

  「是的。」

  就從這時起,法特的大腦開始變得糊塗起來。他已經捲入了一場無法言表的精神遊戲,而且無路可逃;但當時他並不知道這一點。格洛麗亞在毀掉自己大腦的同時,也毀掉了她的朋友。沒準她已經用同樣的方式、同樣的電話內容毀掉了六七個關愛她的朋友。無疑,她的父母也不例外。從她理性的語調中,法特聽出了神經紊亂的跡象。他不是在與一個普通人打交道,在電話的另一端,是他自己的一個反射體。

  那時他還不明白,有時精神錯亂是對現實的最佳反抗。聆聽格洛麗亞清醒地索要致命藥物就如吸入了傳染病菌。它好比中國的指梏魔術,你越用力往外拉以期解脫,它反而收縮得越緊。

  「你現在在哪兒?」他問道。

  「在莫德斯托我父母家中。」

  由於他住在馬林縣,她在路上得花費幾個小時。鮮有原因能讓她動這種長途驅車的念頭,這又是精神錯亂的一種表現:為了區區10粒寧比泰,長途奔襲3個小時。幹嗎不直接把車砸了?格洛麗亞甚至不會合理地支配她那非理性的舉動。謝謝你,蒂姆·利里,法特想,感謝你提供的麻醉品帶來的快樂。

  他並沒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其實也好不了多少。那是1971年。到了1972年,由於企圖自殺,可憐的滿身創傷的他獨自北上來到不列顛哥倫比亞省①的溫哥華,置身於一個陌生的城市。但現在的他對來年的經歷還全無覺察,還一門心思地在考慮如何把格洛麗亞騙到馬林縣來,以便幫助她。上帝最仁慈之處在於長久地禁錮我們的頭腦。1976年,痛徹心肺的法特會瘋狂地吞下49片上好的洋地黃製劑,割開自己的手腕,然後安坐在緊閉的車庫內,任由轎車發動機排出的一氧化碳漸漸瀰漫——這次自殺行動最終仍以失敗告終。人的肉體具有一種人腦所未知的力量,但格洛麗亞的大腦對她的身體具有充分的控制力,她已經神志健全地瘋了。

  ①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加拿大省名。

  ②洋地黃製劑:一種強心劑。

  大多數精神病人舉止乖張,言辭怪異。他可能會頭頂盤子,腰纏毛巾,全身塗上紫色的油彩走在大街上。格洛麗亞自始至終都很冷靜,一如既往地恬淡優雅、彬彬有禮。如果是在古羅馬或日本,她準會默默地終其一生。她的駕駛技術可能不會有任何削弱,懂得紅燈停、綠燈行,永遠不會超速行駛——即使是在去取10粒寧比泰的路上。

  我就是書中法特的原型,為了客觀真實起見,我將以第三人稱來展開故事。我並不愛格洛麗亞,但我喜歡她。在伯克利,她與丈夫舉辦了多次上好的聚會,我們夫婦是這些聚會的座上常客。格洛麗亞花費了大量時間準備糕點和酒水,聚會上的她精心裝扮,一頭淺棕色的鬈曲短髮更襯托出她的迷人光彩。

  不管怎麼說,霍斯拉維爾·法特沒有寧比泰給她。一星期之後,格洛麗亞從加州奧克蘭的西納農大樓的10層跳了下來,在麥克阿瑟大街的人行道上摔了個粉碎;而霍斯拉維爾·法特則繼續慢慢地滑向隱伏的悲慘和神經錯亂,這種混沌狀態被天體物理學家稱為整個宇宙貯藏備用的天數。法特是超前於這個時代、這個宇宙的。他逐漸忘卻了導致他精神衰退的因素,上帝仁慈地關上了通往過去和未來的大門。自從獲悉格洛麗亞自殺的消息之後,足足有兩個月,他終日以淚洗面,無所事事地看電視,吞服更多的毒品——他絲毫覺察不到自己的腦神經官能正日漸衰弱。上帝的仁慈真是寬廣無垠。

  事實上,因為法特精神失常,他的妻子一年前就已經像躲避瘟疫似的離開了他。沒有人說得清楚到底有多少應該歸咎於毒品。這時候的美國——1960年到1970年——北加州的聖弗朗西斯科灣地區被徹底地詛咒了。我很遺憾告訴你們這些,但那是事實。花哨的辭藻和浮華的論說也不能掩蓋其真相。當局瘋狂抓人,他們想把所有異端分子統統關押起來。當局胸中充滿仇恨。法特曾看見一名警察警犬般惡狠狠地盯着他。

  法特記得那天地方當局將安吉拉·戴維斯--位黑人馬克思主義者——遷出了馬林縣監獄,當局也撤出了市政大廈。這麼做是為了阻止激進分子招惹麻煩。電梯停運了,門上貼上了封條,地方檢察官也躲了起來。這一切法特都看在眼裡。那天他到市政大廈圖書館還書,在入口處的拱門前,兩個警察把他帶來的書和其他文件都撕開了。法特對此感到迷惑不解,這一整天他都迷惑不解。咖啡館裡,一名全副武裝的警察注視着進餐的每個人。在乘出租車回家的路上,法特一會兒為自己的車擔憂,一會兒又忍不住在想自己是不是傻子。他確確實實是傻子,但別人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我的職業是科幻小說家,終日呆在家做白日夢。我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夢。但是,格洛麗亞的骨灰現在就放在加州莫德斯托的一個骨灰盒裡。在我的相冊里有一張在她葬禮上拍的照片。這是張彩照,你可以看得出照片上的花圈非常美麗。照片的背景是一輛泊着的大眾汽車,隱約能看見我正鑽進車裡,時間是葬禮的中途。我再也忍不住了。葬禮結束後,格洛麗亞的前夫鮑勃和我,以及一些淚眼婆娑的朋友,在墓地附近一家高級飯館坐下來共進午餐。女招待把我們安排到最靠里的桌上,因為我們中有三個人看起來像嬉皮士,儘管我們西裝革履。就餐時我們沒有胡說八道。我現在記不起來當時談話的內容了。葬禮前夜,鮑勃和我——我是指鮑勃和霍斯拉維爾·法特——驅車到奧克蘭去看電影《巴頓》。就在墓場葬禮即將舉行之前,法特第一次見到了格洛麗亞的雙親。像過世的女兒一樣,他們用最高的禮節接待了他。許多格洛麗亞的朋友站在具有鄉野風情的加利福尼亞大農場的起居室里,回憶那個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的人。克努森夫人施了太厚的脂粉,有人去世時女人總喜歡敷上厚厚的脂粉。法特輕撫着逝者的寵物彩滿貓,回想起格洛麗亞在經過徒勞的長途旅行之後,在他家與他共處的那幾天的情景。她泰然接受了他失敗的謊言。當你了無生趣時,你是不會介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的。

  「我的寧比泰吃光了。」法特這麼答覆她,繼續謊話連篇。

  他們決定開車到海灘去。他們坐上格洛麗亞的大眾汽車,由格洛麗亞駕駛(他從沒想過她可能會一時衝動而連人帶車撞個粉碎)。一小時後,他倆已經坐在沙灘上吸起毒品來了。

  法特最想弄明白的是為什麼她要終結自己的生命。

  格洛麗亞身穿一條舊牛仔褲和一件T恤衫,因為沙子感覺很舒服,她脫下了鞋子。法特注意到她的趾甲塗成了粉紅色,而且還精心修剪過。他內心暗暗嘀咕:她即使死了也要像活着一樣光彩照人。

  「他們盜竊了我的銀行賬號。」格洛麗亞道。

  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在她獨特的、透明的敘述中,根本不存在什麼「他們」。雖然表面上看似常人,可她已經徹頭徹尾地瘋了。她的一舉一動都證明了這一點。她的陳訴無懈可擊,他找不出丁點兒差錯,當然前提除外,那就是人人都恨她,人人都想捉到她,而她又一無是處。她邊說邊開始走開。他目送着她離去。真是令人驚異的發現。格洛麗亞用她獨特的談話方式,一字一句地把自己與現實存在脫離開來。聽任虛無的支配是理性的。她的大腦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而精巧的擦除器,留下的只不過是她的軀殼,一具沒有精氣的行屍。

  她現在確已死去,那天在海灘上他就明了了這一點。吸食完毒品後,他們一邊漫步,一邊談論着海草及海浪的亮度。海鷗鳴叫着從他們頭上飛過。沙灘上點綴着零星的人,或坐或走,但大部分地方仍是空蕩蕩的,只有一些警告遊人小心回頭浪的標誌牌。法特無論如何也不明白,為什麼格洛麗亞不徑直走到大海的激浪里去。他搞不清楚她頭腦里在想些什麼,他惟一知道的是她需要或她認為她需要寧比泰。

  「我最喜歡的『死亡』樂隊的唱片是《工人之死》不知何時格洛麗亞說道,「但我認為他們不應該慫恿人們服用可卡因。很多年輕人喜歡聽搖滾樂。」

  「他們並沒倡導這些。這首歌只不過是關於一個服用可卡因的人的。可卡因間接殺死了他,他撞向了火車。」

  「但那是促使我開始吸毒的原因。」

  『『因為那令人快意的『死亡』?」

  「因為,」格洛麗亞說每個人都希望我這麼做。我厭倦了做人們希望我去做的事。」

  「別做傻事,」法特說道,「搬過來和我住吧,我現在一個人住。我確實喜歡你。至少可以先試一段時間。我和朋友可以幫你搬行李。我們有很多事可以做,比如外出郊遊等,就像今天到海灘一樣。在這兒不也挺好的嗎?」

  格洛麗亞不置可否。

  「如果你真的了結此生法特繼續道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好過的。」後來他意識到,當時他的話給格洛麗亞指錯了求生方向,讓她感覺自己的存在只不過是為了取悅他人。如果當時能考慮得更周到一些,他就能明白這是最糟糕不過的理由,還不如什麼也不說,徑直回到車裡更管用。這能很好地解釋為什麼自殺熱線不能由笨蛋主持。法特後來在溫哥華明白了這一點。當時由於企圖自殺,他打電話給不列顛哥倫比亞危機中心,獲得了專家的忠告。這些忠告與那天在海灘上他對格洛麗亞說的話沒有絲毫相似之處。

  停下來拾檢散落腳邊的小石子時,格洛麗亞說:「我今晚會在你那兒呆一晚。」

  聽到這句話,法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性。

  「多呆兩天。」他以那時慣用的口吻說。反正統文化①者誇誇其談,卻不觸及任何實際意義。法特過去就喜歡誇誇其談,現在他亦如法炮製,慾火中燒的他誤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拯救了朋友的生命。他的判斷力——雖然不值幾何——的敏銳度降到了新的最低點。好人的存在在於平衡,如法特一樣,而他現在一門心思只考慮他的表現能打幾分。「我能充分領悟反正統文化。」他一邊走一邊信口胡謅。

  幾天後,她死了。那天晚上他們是在一塊兒過的,兩人和衣而眠,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次日下午格洛麗亞開車走了,說是要到莫德斯托她父母家中取行李。他再也沒見她回來。他等了她幾天,一天晚上,電話鈴響了,是她前夫鮑勃打來的。

  「你現在在哪兒?」鮑勃開口就問。

  這個問題使他倍感困惑。他就在家中,電話就在廚房裡。鮑勃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在家裡。」法特回答。

  「格洛麗亞今天自殺了。」電話那頭說。

  我有一張格洛麗亞懷抱彩滿貓的照片。照片上,格洛麗亞兩膝跪地,面帶微笑,雙眸熠熠發光;小貓掙扎着想下來。在他們左邊,一棵聖誕樹的一角清晰可見。照片的背面是克努森夫人工整的題字:

  她為擁有我們的愛而心存感激。

  ①反正統文化:指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美國青年中形成的一種文化群落,表現為反傳統的生活方式和思想道德觀念。

  我始終沒弄清克努森夫人是在格洛麗亞死後還是生前寫的那行字。克努森一家在格洛麗亞葬禮之後一個月給我——給霍斯拉維爾·法特*~寄來了這張照片。法特曾寫信索要一張她的照片。他最先問鮑勃要,結果碰了個釘子。當法特驅使我寫這封信時,他問我為什麼鮑勃·蘭利對他的要求如此動怒。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也許鮑勃得知了格洛麗亞和法特共處一晚之事後吃醋了。法特常說鮑勃·蘭利患有精神分裂症,他聲稱這是鮑勃親自告訴他的。一個精神病患者缺乏適當的與思想協調的感情,他的感情是平靜的。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不應向他人提起自己。另一方面,鮑勃在葬禮儀式後彎腰把一枝玫瑰放在格洛麗亞的棺木上,那大約正是法特鑽進大眾汽車之後。哪種行為更恰當呢?是法特獨自一人在汽車內擦拭眼淚,還是前夫俯身放玫瑰,默默無言、不露聲色但卻無聲勝有聲好呢?除了在路上匆匆買就的一束花外,法特沒帶別的東西。他把花遞給克努森夫人時,她表示花很可愛。這花是鮑勃挑的。

  葬禮後他們在飯館就餐,等女招待走開後,法特問鮑勃格洛麗亞呆在西納農做什麼,因為她本應該是回家收拾行李然後回到馬林縣和他同住的——他一直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