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吧!我的眼淚 - 第3章

菲利普·迪克



那個星期的確發生了很多事,但沒有一件和唱歌有關。

瑪麗琳的聲音穿過聽筒,尖如刀刃:「我必須見到你,否則我就自殺,你會為此內疚,揪心一輩子。而且,我還會告訴希瑟·哈特那個娘們我們一直在上床。」

傑森心裡不禁嘆了口氣。去她的,他已經夠累了,節目上一連幾小時不停地笑啊,笑啊,笑啊。「我正在去蘇黎世的路上,要在那裡過夜。」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像是在跟發脾氣的三歲小孩說話。通常而言,這種口氣在瑪麗琳大光其火、准妄想症發作時,會起作用。但這次顯然不行。

「你那艘幾百萬的勞斯飛船,花不了五分鐘就能到我這兒。」瑪麗琳仍不依不饒,「我只想和你聊五秒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對你說。」

她恐怕是懷孕了,傑森心想。該吃避孕藥的時候,她可能無意——或故意忘了吃。

「五秒鐘的時間你能告訴我什麼我還不知道的事?」他嚴厲地說道,「現在就說。」

「我想要你陪我。」瑪麗琳用她慣常的語氣說道,絲毫不為別人考慮,「你必須來陪我。我有六個月沒見到你了。在這段時間裡,我把咱倆之間的事想了又想。特別是最後一次試音。」

「好吧。」傑森心裡感到又恨又怒。這就是為她量身訂製方案,想方設法把她這個毫無天分的人推上職業歌手之路的後果。他狠狠把電話掛了,然後對希瑟說:「我很高興你從沒和她見過面,她真的是一個……」

「放你的屁。」希瑟說,「我從『沒和她見過面』,完全是因為你他媽處心積慮地讓我們沒有見面的機會。」

「隨便你怎麼想。」他邊說邊把飛船向右拐了個大彎,「我給她爭取的試音機會不只一次,而是足足兩次,她全都搞砸了。為了保住自尊心,她現在又全賴在我頭上。即便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看,你恐怕也會以為是我造成她今天這個處境的。」

「她的胸長得如何?」希瑟問。

「還不賴。」傑森咧嘴一笑,希瑟也笑了。「你知道我的弱點。但我又沒白拿她什麼,我為她爭取到了試音,兩次。上一次是在六個月前,我當時就知道她五音不全,根本不是這塊料。她到底還想告訴我什麼呢?」

他猛地把自動飛行按鈕砸下去,飛船立即向瑪麗琳的公寓飛去。那地方雖小,屋頂也足夠停飛船了。

「她很可能是愛上你了。」希瑟說。傑森停下飛船,降下舷梯。

「對,就像其他三千萬觀眾一樣愛。」傑森乾巴巴地說。

希瑟在座位上舒舒服服地坐好,「你可不要待太久,要是太久了還不回來,我才不會管你呢,我自己飛走。」

「留下我和瑪麗琳耗在一起?」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我馬上就回來。」他穿過屋頂,到電梯口按下按鈕。

傑森剛走進瑪麗琳的屋子,就察覺到她已經神志不清。她表情扭曲,面部擰成一個結,身體緊縮,看上去像要吞下自己。她的眼睛變形更明顯。面對女人,傑森一向冷靜,但這次他還真有點發毛。瑪麗琳的眼睛圓鼓鼓地睜着,瞳孔很大,死盯着他不放。她就這麼杵在那裡,緊抱雙臂,半句話也不說,身上的每個部位都鎖得緊緊的,僵硬無比。

「說話。」傑森道,盡力控制住局面。通常而言,應該說是一向而言,只要有女人在的場合,他都能完全控制住局面。這本來就是他的天賦。可這次……他覺得不自在。她仍沒說話。從層層疊疊的濃妝之下,仍能看出瑪麗琳的面部全無血色,簡直像一具活屍。「你還想再試一次音嗎?」傑森問她,「這就是你想要的?」

瑪麗琳搖了搖頭。

「那行,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他心不在焉,有點魂不守舍。但他儘量不語露焦躁。再說,他實在是太精明、太有經驗了,怎能讓她聽出來自己慌了神呢?對付女人,他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唬住她們,進退自如。事情總是取決於你怎麼去做,而不是你要做什麼。

「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瑪麗琳轉身就走,身影消失在廚房裡。他緩緩跟在後面。

「你還在為那兩次試音生氣……」他正要說。

「給你。」瑪麗琳說。她拎起洗碗槽里的一個塑料袋,定了一秒鐘,面容依舊蒼白,肌肉依舊僵硬,眼睛依舊鼓着,眨也不眨。然後她猛地撕開袋子,把東西向傑森砸過來。

事情發生得實在太快。傑森下意識地向後躲去,但還是慢了一招,晚了一步。從那袋子裡竄出來的木衛四寄生怪物,外表像是一團凝膠,身上長有五十個攝食管。這鬼東西緊緊趴在他胸口上。傑森馬上感到已有攝食管插入胸膛。

他躍起身,從頭頂的儲物櫃裡抓來一瓶還剩一半的蘇格蘭威士忌,飛快擰下瓶蓋,將所有酒都倒在那個凝膠狀生物上。他的意識很清醒,可以說是無比冷靜。他堅定地站穩,沒有恐慌,穩穩地將威士忌持續不斷地往那東西身上倒。

起先並沒什麼用。但傑森依舊站穩腳跟,強迫自己不要恐慌。很快,那玩意開始起泡、變皺,然後從他胸前掉了下來,摔到地上死了。

傑森感到一陣虛弱,在廚房的桌子旁坐下,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失去意識。還有攝食管殘留在他體內,它們明顯還有活性。「你真行。」他憋出話來,「差一點就整到我了。你這狗娘養的小臭婊子。」

「不是差一點。」瑪麗琳冷漠地說,不帶一絲情緒。「你比我更清楚,有些攝食管已經進入你體內。我能從你臉上看出來。光靠一瓶威士忌,你弄不出它們。實際上,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把它們弄出來。」

傑森昏過去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正在向頭頂上灰綠色的天花板升去。然後就一片空白了,空白到虛無,空白到連他自己也不存在。

劇痛。他睜開眼,條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胸口。身上穿的已不是那件手工真絲西服,而是醫院裡的棉製白大褂。他正躺在一張輪床上。「老天。」他的聲音無比沙啞。兩名護工正飛快地將輪床推上醫院走道的斜坡。

希瑟在他身邊,跟着輪床疾跑。她既焦慮又震驚,但和傑森一樣,她能將大部分內心情緒壓抑在外表之下。「我就知道不對勁,」護工把輪床推進病房時,她飛快地說,「我沒在飛船里等你,我下了船,跟在你身後。」

「你怕是以為我倆正在上床吧。」傑森虛弱地說。

「醫生說,要是再遲十五秒,你就會由於他說的某種肉體強侵而死,因為那東西進入了你體內。」

「我弄死了那狗雜種,」他說,「但沒能把所有攝食管全弄出來。反應太慢了。」

「我都知道。」希瑟說,「醫生都跟我說了,他們正在準備手術。只要攝食管還沒有侵入太深,就還有希望對付它們。」

「我善於應對危機。」傑森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他緊閉雙眼,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但還不夠專業,不太夠。」他睜開眼,看到希瑟在哭。「天塌了嗎?」他將希瑟的手握在掌心裡。她用力握緊他的手指,他感受到這股愛的力量。這是除了痛苦之外,他最後的感覺。痛,痛得感覺不到希瑟,感覺不到醫院,感覺不到護工,感覺不到光。最後,也沒了聲音。忽然,他進入了永恆的片刻,這剎那的永恆立即將他完全吞噬。



他雙眼緊閉,但漸漸有了光亮,隔着眼皮透進微微紅光。他睜開眼,抬頭把四周望望。希瑟和大夫都不在身邊。

他獨自一人躺在房間裡。身邊的桌子上有面大鏡子,上面有條長裂縫。油膩膩、濕乎乎的牆上有幾根醜陋的老式燈管吱吱閃着。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電視聲。

他不在醫院。

他忽然意識到,希瑟也沒有和他在一起。這個事實幾乎立即壓倒一切,使他瞬間覺得一切都了無生趣。

老天,他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胸口已完全感覺不到疼痛,許多其他東西似乎也與疼痛一起消失了。他顫巍巍地把身上的羊毛毯掀開,毯子很髒。他坐起來,條件反射般地揉揉前額,把元氣召回來。

他意識到這是個旅館單間。嘈雜無度、臭蟲穿行、酒鬼四仰八叉橫躺的便宜旅館。這種地方既沒窗簾,更沒獨立浴室。他想起成名前住的地方。那個默默無聞、身無分文的黑暗歲月,他長久以來一直在努力將它清除出記憶。

錢。想到錢,他趕緊摸摸衣服,這才發現那身病號服已換回手工真絲西服,不過已皺得不像樣。內口袋裡那捲大面額鈔票好端端的還在,他本打算用這卷錢去拉斯韋加斯揮霍。

手中有錢,心裡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