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吧!我的眼淚 - 第2章

菲利普·迪克



她嘆了口氣。「唉,老天,真想坐在飛船里巡遊外太空。真想進入純粹、絕對的虛空。那兒沒有人的噪聲,沒有人的氣味,也不用看着別人在你面前嚼九種顏色的口香糖。」

「你還真是打心眼裡恨他們。」傑森說。

「沒錯。」她立馬點了點頭,「你也是。」她頓了一下,轉身直視他的眼睛,「你明知道你那天殺的嗓子已經玩完了,明知道你如今只不過是在啃老本,明知道你真正輝煌的歲月再也不會重現。」忽然,她又輕柔一笑。「我們在變老嗎?」她的聲音仿佛遺世獨立,蓋過粉絲們的呼喊聲和尖叫聲,「在一起慢慢變老嗎?像夫妻那樣?」

傑森答道:「六型不會變老。」

「準會,」希瑟說,「他們準會變老。」她抬起手來,撫弄他的深褐色鬈髮。「我的寶貝,你從多久前開始染髮的?一年前?三年前?」

「快上飛船。」傑森的口氣突然變得強硬起來。他把希瑟拉到面前,一路推到大樓外。很快他們便走上好萊塢大街的人行道。

「我自個兒會走。」希瑟說,「不過我要你現在就唱一段本位高B音。我還記得你……」

他把她整個人猛地塞進飛船,自己也鑽了進去,然後轉身幫船外送行的艾爾·布利斯關上艙門。飛船起飛,迅速升高,沒入雨雲籠罩的洛杉磯夜空。寬闊無垠的天際光芒明亮,猶如正午一般。這都是為你,為我,傑森想,為我們倆,為未來的每一天。時間會永遠停留在此時此刻,因為我們是六型。無論他們知道與否,我倆都是六型。

傑森心裡不禁玩味,感到陰鬱襲來。即使個中有隱藏的冷幽默,也一點都不好笑。這是事實,是他們不為人知的秘密。大眾完全被蒙在鼓裡。這一切從未曾公開過,即便現在事情落到如此糟糕地步——至少在設計者看來,真是糟糕和難堪——也瞞得滴水不漏。那些開天闢地的專家們,他們推測過結果,但猜錯了。四十五年前,那美麗的過去,年輕的世界,那灑在華盛頓特區昔日盛開的日本櫻花樹上淅淅瀝瀝的冷雨。當時,那些崇高的試驗正在進行,就連實驗室里也仿佛充盈着春天的氣息。至少,還有過那麼一段美好時光。

「我們去蘇黎世。」他大聲說。

「我太累了。」希瑟說,「再說,蘇黎世煩都煩死了。」

「你煩那棟別墅?」他簡直不敢相信。那是希瑟親自為他倆挑選的。這些年來,那兒一直是他們避世休假的去處,特別是為了躲開希瑟深惡痛絕的粉絲們。

希瑟嘆氣:「那棟別墅,那些瑞士手錶,那麵包,那鵝卵石,那雪頂土坡。」

「是雪頂高山。」他像是受了委屈。「那行,得了唄。」他賭氣說,「我自己去。」

「順便捎上什麼人吧?」

她簡直無法理喻,但他又忍不住問:「你想讓我捎上什麼人嗎?」

「渾身散發強大磁性,男性魅力永不消退,你能把世界上任何一個姑娘直接勾到你那張黃銅大床上。但我也不是說你一到那兒就這德行。」

「老天,」傑森心裡一陣反感,「又來了,還是老一套。難道你整天都在想這些沒譜的事?」

希瑟轉過臉,神色遽然認真,「你的外表你自己一清二楚。在現在這個年紀,你仍舊驚人地俊美。每星期有三千萬人集體向你拋媚眼。觀眾們打開電視,根本不是沖你唱歌去的,他們只為了能多看一眼你那不可思議的相貌罷了。」

「這話放到你身上也完全合適。」傑森刻薄地說。他感到無比疲倦,渴望到蘇黎世郊外那棟私密、安靜、近乎隱居的屋子去。那棟房子也在等着他倆回去,似乎指望他們在那兒待上一輩子,而不只是一夜或者一星期。

「我的年紀可沒寫在臉上。」希瑟說。

他看着她,全神貫注。鬈髮火紅,皮膚白皙,有一丁點兒雀斑。羅馬鼻高挺,眼窩很深,紫羅蘭色的眼睛大而有神。她說得沒錯,從外表完全猜不出她的年紀。她也從未像他那樣,嘗試過電話亂交網絡。其實,他也用得很少,遠未到上癮的程度。至少在他身上,還沒有因為電話亂交而導致腦損傷或早衰。

「你是個天殺的超級美女。」傑森不得不承認。

「那你呢?」希瑟說。

他不會那麼輕易動搖。他知道自己的魔力所在,這種與生俱來的魅力四十二年前直接內接在他的染色體上。誠然,他的頭髮幾乎已完全變灰,確實也在染髮,臉上也不能說沒有一條皺紋。可是……

「只要聲線依舊,」他說,「我就沒事。就能得償所願。你把我想歪了。是你六型骨子裡的冷漠基因在搗鬼吧。你還以為這冷漠是什麼寶貴個性呢。算了,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去蘇黎世的別墅,那你到底想去哪兒?你家,還是我家?」

「我想嫁給你,」希瑟說,「然後就不用再分什麼你家我家,到哪兒都是我們的家。結婚後我會放棄唱歌,我們會有三個孩子,他們個個都像你這麼英俊。」

「女孩也是?」

希瑟堅持:「他們都會是男孩子。」

傑森伏下身,吻了吻她的鼻尖。希瑟露出微笑,握住他的手,輕柔地拍着。傑森道:「今晚,我們去哪裡都成。」他的聲調低沉堅定,如慈父一般。這是他有意克制。這類聲音通常會對希瑟產生有力影響,效用大過任何其他舉動。他心想,這聲音的效力,或許還是強不過直接轉身離開。

她害怕的就是這個。他們吵架時,特別是在蘇黎世那棟別墅里,沒人聽得見,也沒人能干涉,他曾偶然在她臉上發現過這種恐懼。一想到自己會獨自一人,她就害怕得發抖。他明白這一點,她也明白。但這種恐懼僅限於他們的私生活,和他們的公眾生活無關。作為名副其實的職業藝人,他們完全可以在任何場合用理智控制情緒。無論內心如何憤怒不安,他們也能在充斥着喧囂粉絲、成堆郵件,以及眾多旁觀者的世界裡自控情緒。就算對此充滿徹骨的恨,也無從改變這個事實。

不過,他倆之間至少沒有相互仇視。他們共性太多,且對彼此也有太多影響。有時,僅僅是肉體的接觸,比方說現在,兩人一起坐在飛船上,他們也會感到滿心歡喜。這種歡欣一直會持續到飛船降落。

傑森把手伸進內口袋。他身穿高級定製真絲西服,全世界大概只有十套。他掏出一疊官印鈔票,數量還不少,緊緊捲成一團。

「你不該隨身帶這麼多現金。」希瑟又開始嘮叨了,用的是他最聽不慣的那種腔調,就是人們常說的固執己見老媽腔。

「有了這些,」傑森一邊說,一邊掂了掂那捲鈔票,「我們想買什麼就買……」

「萬一有伙沒登記的學生,昨晚從哪個大學的地下巢穴里悄悄跑出來。讓他們撞上你,准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你這雙手給卸了,把炫富的錢和你的手一起搶走。你太愛顯擺了,沒有一天不張揚。你看看你的領帶。你看!」她的聲調陡然升高,似乎真的發怒了。

「生命短暫,」傑森說,「好運氣更是轉瞬即逝。」他將那捲錢放回上衣內口袋,輕輕將那身完美的西服上的一塊凸起撫平整。「我想用這些錢給你買點什麼。」他說。實際上,這個念頭剛在他腦海里浮現,他本想用這筆錢去拉斯韋加斯玩二十一點,賭上幾把。作為六型,他能在賭桌上做常勝將軍,而且樂此不疲。他的勝算比任何一個賭客都大,甚至比莊家還大。甚至,他心想,搞不好比賭場老闆還要大。

「你撒謊。」希瑟說,「你並沒有真心想給我買什麼,你從沒這麼打算過。你是個自私鬼,唯一在意的就是你自己。一扭頭,你就會用那捲該死的臭鈔票去嫖妓,找個大乳房金髮女郎,把她弄上床。很可能就在蘇黎世,在我們的別墅里。你心裡清楚,那地方我有四個月沒去了。我還是懷了孕的好。」

希瑟這一番話,驚得傑森啞口無言。她簡直是在撒潑,說得這麼難聽,叫他沒法接話。不過,傑森必須承認,像希瑟這樣的女人,有太多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她從沒有對他完全敞開心扉,跟對她的粉絲一樣。

可是,相處多年,他對希瑟的了解也在逐步加深。比如說,他知道希瑟在1982年流產過一次,這個秘密絕對無人知曉。他還知道,她曾和一名學生公社領袖非法結婚。整整一年,她都睡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兔子洞裡,和那幫臭氣熏天、蓬頭垢面的學生待在一起,躲開警察和衛兵,在地下同吃同住。警察和國民警衛隊包圍了每一座校園,防止學生們爬出來,像沉船上的黑耗子那樣衝進社會搗亂。

他還知道,一年前她曾因為私藏毒品被捕。倘若不是她的家族有錢有勢,這一關她根本過不去。她的財富、魅力和名望,在與警察對質的那一刻,全得歇菜。

這些難堪的遭遇讓希瑟受到不小打擊。但傑森知道,她早就挺過來了。和所有六型一樣,她有強大的自我恢復能力。這些特殊的能力曾小心地植入他們每個人的基因中。其種類之繁多,就連傑森,他活到四十二歲的分上,也無從了解所有細節。在他一步步爬到娛樂圈頂峰的路上,多少墊腳石才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啊。

「這些『華麗』的領帶……」他剛開口,飛船上的電話鈴聲響了。他拿起電話,漫不經心地打了聲招呼,心想,大概是艾爾·布利斯打來通報今晚節目的收視率的。

不是艾爾,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嗓音尖細,極具穿透力,也就是說,很刺耳。「傑森?」女孩大聲問。

「是我。」傑森用手把話筒捂住,對希瑟道:「是瑪麗琳·梅森。我他媽哪根筋搭錯了,會把飛船的電話給了她?」

「瑪麗琳·梅森是哪根蔥?」希瑟問道。

「等會兒跟你說。」他把手放開。「是我,親愛的。我是貨真價實的傑森,就算銼骨揚灰,凡間也僅此一人。有什麼事嗎?你聽上去不大對。他們是不是又把你趕出來了?」他朝希瑟使了個眼色,嘴角露出促狹的笑容。

「甩掉她。」希瑟說。

傑森馬上把話筒捂住,對希瑟說:「我會的,這不正在努力嗎?你瞧好了。」他又對電話那頭說道:「好的,瑪麗琳。有什麼苦水儘管向我倒,我不就幹這個的嗎?」

有兩年光景,瑪麗琳·梅森可以說是他的女徒弟。她想成為一名歌手,像他那樣有名有錢,受人愛戴。有一天,她趁傑森排演時溜進了工作室。他注意到這個女孩:臉龐小巧,皮膚嬌好,有些緊張,腿有點短,但裙子更短。這般細節,傑森在一瞥之下就已瞭然於胸。一星期後,他就設法安排哥倫比亞唱片的美術總監和節目總監為瑪麗琳親自試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