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 - 第2章

徐公子勝治

  梅太公:「你三叔他們是變戲法而已,而我此時是真正的施法,但在外行人眼裡看來都是一般,小子,你想通什麼事情了嗎?」

  梅溪眨了眨眼睛沒答上來,太公看着他淡淡的笑了笑:「你的年紀還太小,世間事所知還少,問這個問題實在太為難你了。……快去做兩個菜吧,陪太爺喝酒,我有話對你說。」

  就着自家土製的豆醬,放上辣子,炒了一大盤香氣四溢的河蝦,又在院子裡拔幾根蒜苗做了個素菜,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放好,給梅太公斟上一杯酒,梅溪坐在一旁恭恭敬敬的陪太爺吃飯。

  梅太公讓他添個杯子,給自己也斟上一杯酒,梅溪搖頭道:「太爺,我不喝酒。」

  梅太公提着筷子道:「孩子,過幾天你就要到城裡上高中了,也算大人了,就喝一杯吧。……剛才的事情你一定很奇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在你眼中梅家原的這些親戚們,都是些什麼人?」

  梅溪低下頭:「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世,當然明白大家都是好人。」

  梅太公很有深意的看着他:「好人的確是好人,但你不是小孩子了,也知道他們都是江湖騙子,對不對?……不要不說話,其實我明白你心裡在想什麼,今天特意要和你說一說關於江湖八大門的典故。」

  梅溪抬頭:「江湖八大門?什麼東西?」

  梅太公:「過去的江湖術,分為驚、疲、飄、冊、風、火、爵、要八門,而梅家原的鄉民,也算是八大門中走江湖混飯吃的。但是真正的江湖八大門可不止這些,而是這人世間一切所為之道。你坐好,聽我仔細講來……」

  三山五嶽、五湖四海,上至廟堂之上,下至市井之間,皆稱江湖。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世間一切行事之術,皆可稱江湖術,古有八大門之說。然而自清末民國以來,所謂江湖術已經淪為流浪藝人騙口飯吃的小手段,這是狹義的江湖,至今世人所談的江湖八大門已經完全是狹義了。

  驚門,是江湖八大門之首,主要是研究吉凶禍福,為人指點迷津。那麼如今看相算命的都算驚門中的江湖人。驚門始祖是伏羲與周文王,傳說伏羲畫八卦而文王演周易,而江湖術士們常拜的還有另外一位祖師爺是漢代的東方朔,據說東方朔曾經就在長安城中擺攤占卜。如果說驚門也有經典的話,那就是《易經》。

  江湖八大門以驚門為首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它研究的是天道變化。驚門一旦精通,則其餘七門江湖術都可觸類旁通,推演吉凶禍福世事變化本就是世間道的核心。現代的算命先生恐怕沒這個本領,但是看人的眼力活還是基本功,而世間江湖術總而言之就是看人下菜碟。

  疲門,講究的是行醫濟世之道。這裡的行醫不僅包括江湖游醫,也包括坐堂醫生,甚至包括古代的巫祝等等,只要是用各種辦法給人看病,皆歸疲門。疲門中人拜的祖師爺有兩位,醫聖張仲景與藥王孫思邈。但是如今說江湖疲門,大家指的大多都是遊方郎中。

  疲門僅次於驚門位於江湖八大門之二,地位也很重要,因為它研究的是人自身的學問。嚴格說起來疲門的始祖是黃帝軒轅與炎帝神農,他們也是傳說中中華民族的始祖,疲門的經典當然是《黃帝內經》與《神農本草經》。

  飄門,講究的是雲遊求學之道。飄門的祖師爺是孔子孔聖人,這恐怕是很多人想不到的。而時至今日,江湖雜耍賣藝、登台現演的,甚至煙花妓女,都自稱飄門中人。

  冊門,講究的是考證今古之學。冊門的祖師爺是司馬遷。時至今日江湖術,搗騰真假古董的,賣春宮的,經營字畫的,都自稱冊門中人,甚至還包括盜墓的。

  風門,研究的是天下地理山川。風門的祖師爺據說是郭璞,那麼如今的風水先生、陰陽宅地師都是風門中人了。

  火門,講究的是各種養生之術。火門的祖師爺是葛洪葛天師,經典包括《抱朴子》、《參同契》等。那麼煉丹術、鍊金術、房中術都是火門江湖人的把戲了。

  爵門,講究的是為官之道。傳說爵門的祖師爺是鬼谷先生,經典是《鬼谷子》與《戰國策》,鬼谷先生有兩個很有名的弟子蘇秦和張儀,傳統爵門講的其實是縱橫術。自近代以來,買官賣官的把戲,包括以官方機構的名義詐騙等等,也算是爵門的江湖術。

  要門,講究的是落魄之道。這一門的學問深奧,時運不濟時該當如何自處又如何渡厄?要門的祖師爺據說是朱元璋,還有一說是柳下拓,其究竟已不可考。近代以來,打蓮花落要飯的,吃大戶打秋風的,裝作僧尼化緣騙人的,甚至下蒙汗藥的,都可算要門中人。

  由此看來,江湖八大門包羅萬象,講的就是人世間做事的手段與道理。江湖術本身沒有什麼善惡好壞,就是各種手段,但是江湖中人良莠不齊。而近代的江湖八大門講的幾乎都是江湖把戲了,歸於「走江湖」的狹義之中。

  古時江湖中人有兩種講究:「里」與「尖」,也稱為「術」與「道」。里指的是手段,類似生意經,揣摩人的心理運用何種方法才能達到目的;尖指的是真本領、真正的功夫與追求的大道。比如疲門講行醫,「里」指的就是怎麼故弄玄虛能忽悠人,而「尖」指的是真正的醫道修為。

  在世間行事,這「里」與「尖」二字不可偏廢,否則就算你有真本事也未必有人肯買帳,古往今來天底下懷才不遇人多的是。俗話說「尖中里,了不起,里中尖,賽神仙」,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但是近代以來走江湖的術士藝人,更多的是研究坑蒙拐騙的手段,大多淪為下九流了。其實江湖術本身是一門大學問,如果善用此中之道,足以行走天下。

  講到這裡,梅太公喝了一口酒,放下筷子問道:「那個米缸里抄蝦的問題,你現在能回答了嗎?」

  梅溪眨着眼睛想了半天:「明白一點了。」

  梅太公點點頭:「明白一點就行,剩下的道理慢慢想清楚吧。其實江湖術並非無用,要看你怎麼用,為善為惡在你自己的一念之間,也自招其報。江湖之大並非僅指走街賣藝,人世間就是江湖,不必細分什麼八大門。」

  梅溪皺了皺眉頭又問道:「太爺既然明白這麼多道理,那為什麼大伯他們……?」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就住嘴,梅太公看了他一眼,苦笑着說道:「他們只是窮鄉的村民,不過學些手段混口飯吃而已,還指望他們治國安邦嗎?你理解就行。……江湖術不可濫用,梅家原子弟自有規矩,比如你四姑家搗騰古董,就絕不允許盜墓驚擾陰宅,所作贗品器物也一定要給真正的行家留下破綻作為獨門標記。……可世上其它人有沒有這些規矩,就是我管不着的了。」

  梅溪又問:「那他們有沒有真功夫?」

  太公開口笑了:「當然有了,一點真玩意都沒有還怎麼混江湖?但是大多還是靠江湖術掩人耳目。別的不說,你和三叔學的那一套打猴鞭就是絕活,其中的奧妙恐怕連你三叔自己都不完全清楚。」

  梅溪來了興致:「打猴鞭的絕活我學會了,可是三叔的兒子到現在也學不會呢?」

  梅太公:「有些東西要靠性情、資質、悟性,學不會的人一輩子都學不會,他沒那個根器,我們有時候只能記住法子與講究,指望再教給後輩不要斷了傳承而已。其實你那套打猴鞭法遠遠不全,祖上傳下來的訣竅就那麼多,也是沒辦法的事。」

  梅溪眼珠子轉了轉想到了正經事:「太爺,你今天抓蝦用的是什麼法術?能不能教我?」

  梅太公用手捻了捻山羊鬍,微有得色的說道:「這門法術名字很響亮,叫作——神宵天雷!是梅家原族長曆代單傳的秘技。」

  一聽是梅家原族長曆代單傳的秘技,梅溪的眼神有些暗淡,低下頭夾菜沒有接話。他本來想學,可自己只是村子裡揀來的一個棄嬰,恐怕沒有資格學族長曆代單傳的絕技。他的表情梅太公當然看在眼裡,帶着考問之色說道:「梅溪,你好像很失望嗎?其實我今天當你的面施法,就是打算教給你。」

  梅溪眼神一亮,旋即又弱弱的說道:「可是我……」

  梅太公打斷了他的話:「我雖然不知道你出生何處,但你是在梅家原長大的,也姓梅,和我們就是一家人。我觀察你很久了,你性情純正,資質又好,梅氏子弟中只有你最合適學梅家原傳世的法術。我倒不指望你做什麼,只是希望你把它繼續傳承下去,我年紀大了,也該物色合適的傳人了。」

  梅溪心中有一絲喜悅,也有幾分緊張,過了片刻才問道:「為什麼是我?」

  梅太公反問道:「為什麼不能是你?你已經把打猴鞭學全了,這套鞭法就連你三叔也沒有練成那最後一手絕活,若論資質悟性,你是最好的。可惜除你之外,梅家原年輕一代人中並沒有大器之才,我觀察很多年了。」

  梅溪沒敢接話,像這種話梅太公私下誇他可以,但他如果自己也插嘴,傳到外面的話會得罪一村子的年輕人。梅溪想不想學太爺的法術?當然想,此時的他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換作誰都會想的。梅溪換了個話頭問道:「太爺,你打算什麼時候教我?」

  梅太公嘿嘿笑了兩聲:「雖然你的資質和悟性不錯,但一個人的本性如何,還需要考察歷練,梅家原是個小染缸,人世間才是真正的大染缸,等你到外面的天地見識一番,年滿二十之後我才會教你,很多事情你必須都要經歷過才能讓人放心。」

  梅溪:「放心?怎麼樣才能讓太爺放心?」

  梅太公:「學法,是有很多講究的,僅僅有資質和悟性還不夠,如果性情不端正,反而會自招其禍,我和你講個故事吧……」

  民國時代,梅太公有個堂弟叫梅太能,資質不錯很得長輩喜歡,被梅氏上代族長挑選為傳人,但是教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梅太能的品行不純,就沒有繼續教下去,而是選擇了資質稍差的梅太公。但梅太能畢竟是自己家的孩子,長輩沒有忍心廢了他的修為。

  梅太能學法半途而廢,但也會點真東西,他有一門「絕技」,就是如果看上了十里八鄉誰家的小寡婦,就有辦法讓人晚上主動到山上他的住所投懷送抱。這種日子過的很滋潤,周圍的人對他是又恨又畏,知道他有法術又不敢招惹。後來解放了,梅太能被人民解放軍拉去打靶了。

  「打靶?打什麼靶?參軍練槍法嗎?」梅溪聽到這裡一時沒反應過來。

  梅太公嘆息一聲:「練什麼槍法,是被人當靶子,被人民政府槍斃了。」說話時神情有些苦澀,眼睛眯的細細的有一絲蒼涼之意。

  「那位叫梅太能的太爺會的那門法術,太爺你會不會?」梅溪終究忍不住,小聲的問了出來。

  當今卷:人世間

003回、尊卑百行皆機妙,取捨一念善與人

梅太公讓他給逗笑了,眯着眼睛的樣子有一點像狡猾的老狐狸,看着梅溪道:「太爺我當然會,具體是什麼門道,到我願意教你的時候再說,你好自為之吧。」

  接下來梅太公又聊了很多舊社會江湖術的軼聞傳說,沒有再提傳法的事情,梅溪聽的也是津津有味。他當時只是好奇兩件事,一是太爺在將來會教他什麼真本事?二是在米缸里抄蝦的法術為什麼要叫神宵天雷,這和天上打雷一點都不沾邊啊?這兩個問題梅太公只是笑而不答。

  吃完飯的時候梅溪又問了一句:「這江湖八大門最早是怎麼流傳下來的?」

  梅太公抬頭望着門外的烏梅林,若有所思的答道:「故老相傳,江湖八大門的始祖是青帝伏羲,洪荒之時伏羲氏畫八卦,八卦方位分為驚、傷、開、景、死、生、杜、休八門,總述人間萬象,後世演化為江湖八大門。」

  梅溪一張嘴:「這麼誇張啊?這不是奇門遁甲中的八門局嗎?有些附會不上啊?」梅溪從小和大伯正乾道長廝混過,這些東西也了解一些。

  梅太公點點頭:「的確可能是後世人的牽強附會,我剛才和你講古時八大門,包括世間各種道理,但是缺少了最核心的一門學問,你猜是什麼?」

  梅溪搖頭:「我猜不出來。」

  梅太公:「是神君帝王之道,這在江湖上沒人傳授,古時也不可能有私學的。我不過是個鄉下老漢,太高深的學問也說不清。」

  梅溪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又問:「太爺,您會的法術是怎麼流傳下來的?為什麼我從來就沒見過真正會法術的人?」

  梅太公:「你就算見到了也不知道,因為學法的人都有自古的規矩,這規矩是一個人定下來的,而且我們梅家的法術流傳也和這個人有關。」

  梅溪:「誰呀?這麼了不起!」

  梅太公:「這個人叫正一祖師,傳說我們梅家祖上就是他的弟子,是他將這一支傳人留在了梅家原這個地方,已經有一千二百年了。梅氏族規,子弟可以行走江湖,但不能放棄這片家園,也不能斷了傳承,據說就是正一祖師的遺訓。……其實你的來歷奇特,可能也和這位祖師的遺訓有關呢!」

  梅溪吃了一驚:「我的來歷?和正一祖師有什麼關係?」

  梅太公:「還沒有到告訴你的時候,我今天說的關於正一祖師的話,以及我會法術的事情,你一個字都不要外傳,也不要再問。不要着急,你該知道的事情遲早都會知道的。」

  梅溪的身世他自己清楚,難道還有什麼別的來歷嗎?他當然想追問,可惜梅太公怎麼也不肯再多說了。梅溪只有起身收拾碗筷道:「太爺還有什麼吩咐?」

  「沒別的事了,那缸米不能糟蹋了,你找張竹扁把米倒出來在院子裡晾上,把沙子全挑走。」

  「太爺,你明明會法術,為什麼讓我挑沙子呀?」

  梅太公一擺手:「沙子是你倒的,蝦你也吃了,你不挑還要我老人家來挑嗎?」

  蝦雖然好吃,可是再把沙子挑出來也太費勁了,早知道這麼麻煩,梅溪寧願不吃這盤蝦。從那以後,梅太公再也沒有提過傳法的事情,梅溪也不好催問。在縣城上高中這三年時間,梅溪沒怎麼走江湖,一放假就被太爺叫回家,教他八大門中各種江湖術的講究,介紹民國時期江湖中人坑蒙拐騙的種種軼事。梅溪有點不明白太爺想幹什麼,難道想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江湖大騙子嗎?後來又想通了,估計太爺是害怕自己以後出門闖蕩的時候會吃虧。

  就這樣又過了三年,高中念完了,現在的孩子上大學之前除了要參加高考,還有一件事就是填報志願,這決定你考了什麼分數之後能上什麼樣的學校。城裡的孩子填報志願十分慎重,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會收集各種資料討論很長時間,而梅溪的親戚們雖然精通坑蒙拐騙,但是對正兒八經填報高考志願一點都不在行,梅溪當然去請教村子裡最有學問也最有權威的梅太公。

  梅太公對梅溪的高考志願十分重視,是老人家親自挑的學校,他挑學校的方法十分講究——按江湖八大門的順序排下來。梅太公首先挑驚門,可梅溪告訴他現在的大學本科專業不教這些,那麼退而求其次,就去學疲門吧——學醫。

  學什麼醫呢?讓梅太公做主那當然是學中醫!去哪裡學中醫?當然是去京城,天子腳下名醫多嘛,要考就考北京的醫學院。如果有別人知道梅太公這麼給梅溪報志願,一點都不考慮學校的名氣、梅溪的高考成績、專業是否熱門、將來就業情況等等,估計會目瞪口呆。梅太公雖然是老江湖,但畢竟是個出身舊社會的鄉下老頭,他也不懂那麼多。

  梅溪的高考成績不錯,一本第一志願錄取,就這樣,他稀里糊塗的考上了北京中醫藥大學。

  梅溪上大學在梅家原可是件大事,鄉親們都很偏愛這個無父無母又乖巧聽話的孤兒,這家給準備衣物,那家給準備鋪蓋,雖然梅氏子弟有傳統成年之後闖江湖都要自食其力,但上大學的意義畢竟不一樣,伯叔姑姨們也都湊份子拿錢了,否則梅溪還真沒法去北京報道。

  臨行之前梅太公特意囑咐道:「孩子呀,你是梅家原的人,鄉親們給你湊的錢和從小待你的情,千萬不能忘了,無論你能有多大的出息。……這幾年我對你講了不少江湖事,真正的江湖是整個天下,你就要去闖蕩了,一定要善自珍重。」

  ……

  二零零七年九月初的一天,梅溪孤身一人走出了北京西客站,比錄取通知書上說的學校接站時間早了兩天。各大院校的新生開學報道時間有早有晚,在站前廣場轉一圈,就能看見不少高校的新生接站處,還沒有打北京中醫藥大學牌子的。

  現在正是大學新生報道的高峰,一眼掃過去,就能發現來來往往的人當中有很多家長帶着孩子,提着大包小包一臉興沖沖的樣子,顯然是大人送孩子來北京上大學的。梅溪並沒有着急離開火車站去學校報道,而是站在那裡觀察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時間、這種場合是個做「生意」的絕好機會。

  剛到北京的第一時間,梅溪想的是怎麼利用眼下的機會賺點錢。鄉親們湊的錢雖然夠他第一學年的學費,但是大學還要讀好幾年呢,還有其它很多費用,梅溪總不好意思繼續麻煩鄉親,梅氏子弟走江湖都講究自己混飯吃的,北京是江湖,大學也是一種江湖。

  按照江湖術語,先是「看棚」,看準了之後就要「開棚」了——挑好地方擺場子。他選了個地方,不在火車站廣場中,而是離開廣場向左走距過街地道不遠的一處街邊,這裡的人行道比較寬,也沒擋住路旁的店面,更重要的此處來來往往的人,大部分都是來報道的大學生與家長。

  梅溪的大件行李都走火車託運了,大學新生報道的行李將會統一被送到學校,不用學生本人到火車站提,他隨身只背了一個不大的旅行包。他從旅行包里取出了一根一尺多長的小竹竿,竹竿的一頭用綿布包着一塊海綿。又取出一個罐頭盒打開,裡面裝的是和了水的白灰漿——這就是他寫字用的筆和墨。

  忘了介紹了,梅溪雖然剛剛高中畢業,但已經是位小有成就的「書法家」,他的書法可是得自「名家」真傳——梅太公從小手把手教的,梅家原的孩子中只有他有這個待遇。用竹竿筆沾白灰漿開始在人行道上書寫作品,頗有宋代歐陽公太夫人以荻畫字的風采。

  「爸,你看那邊,那人在幹什麼?」

  「咦?這是行為藝術嗎?首都就是不一樣,一出火車站就碰到了傳說中的行為藝術家。……乖女兒,你看,這麼漂亮的書法可不多見。」

  梅溪正在專心寫字,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說話聲。回頭一看,一個四十多歲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提着旅行包,包上還貼着北京大學新生行李標記,右手挽着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女,一看就是家長送孩子來報道的。少女戴着秀氣的眼鏡模樣倒也可人,正眨着一雙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二位,我不是搞藝術的,我是要飯的。」梅溪露出歉意的、很有禮貌的微笑,向他們解釋道。這時他的書法作品已經完成了,是一篇聲情並茂的小短文,簡要講述了一個來自貧困鄉村的孤兒自強不息考上大學的故事,介紹了自己囊中羞澀的處境,希望過路的行人奉獻一點愛心,與人為善也是與善結緣。

  梅溪寫完了字在附近找了兩塊小石頭,把背包放在路邊的牆根處坐了下來。他取出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展開放在面前,用一塊小石頭壓住防止被風吹走,又取出一張硬銅板紙的三好學生獎狀,疊成了一個盒子放在通知書旁邊,盒子正中央也用一塊小石頭壓住,然後在盒子裡精心放了幾張面值不等的鈔票。想了想,又把自己的身份證拿了出來,放在錄取通知書另一邊。

  他做這些事的時候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倒把那一對父女給看傻了。女孩吶吶的問道:「同學,你這是……?」

  梅溪做出一副很慚愧的表情,低頭道:「我這是在行乞,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那中年人拉了女兒一把,示意她別問了,用疑問的眼光看了半天,終於露出了同情之色,打開錢包什麼話也沒說,抽了一張五十的鈔票放在了紙盒裡,嘆息一聲拉着女兒走了。梅溪立刻站起身來,衝着他們的背影鞠了一躬說道:「謝謝你們,好心人,我不會忘記你們的幫助!能不能留個聯繫方式,我將來好還錢?」

  那中年人回頭擺手道:「不用了,小伙子,好自為之吧。」

  「爸爸,他會不會是騙子?報紙上經常有這樣的報道。」女孩在小聲的問父親。

  她父親也小聲的答道:「不像,我沒見過這種騙子,通知書、獎狀、身份證都不像是假的。……這小伙子,了不起呀。」

  「要飯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父親笑了:「寶貝,爸爸問你,假如你以後出門遇到什麼難事,能像他這樣拉下臉來嗎?」

  女孩一撅嘴:「我幹嘛要討飯啊,給家裡打個電話就是了,現在銀行匯款快的很!」

  「唉,我指的可不是要飯。」

  父女倆邊說邊走遠去了,梅溪趁着沒人拿起那張鈔票對着陽光快速看了一眼,然後收在錢包里,紙盒裡還是剛才那幾張。街頭行乞要有傢伙事,一般叫花子手裡拿個碗,碗裡總放點零錢,這放錢也是有講究的,不能多也不能少。

  放少了會給路過的人一種暗示——「原來大家都只給這麼點,我丟個鋼鏰就算大方了!」這樣當然不行。放多了也會給人另一種印象——「這要飯的比我身上錢都多,我還裝什麼大頭啊?」這樣更不行。要根據你的心理預期與「市場判斷」,適當放幾張面額不等的鈔票在最醒目的位置,做為心理暗示,比如梅溪就放了兩張二十的與兩張十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