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里 - 第2章

巫羽



  定下這個時間,意味着明日與一位重要客戶的會面,需往後推。

  正是下班時間,路況不好,車堵成長龍。謝羽觴見一時半會動彈不得,又燃起一支煙,此時電話響起,謝羽觴拿起一看,是大學同學老趙。

  「羽觴,我今天收到幅明代人物畫,作畫者不是什麼大名家,但料想你會喜歡。」

  老趙是位作家,平日經營一家古玩店。

  「我現在人在車上,回家聯繫你。」

  謝羽觴見前方汽車騷動,聲音嘈雜,將電話掛了。司機老林啟動油門,黑色的奧迪A8隨車龍緩緩前進。

  大學時代,謝羽觴沒有什麼朋友,老趙算是一位,兩人在一些方面趣好相投。

  從睡夢中醒來,身邊人的餘溫尚留在被中,謝羽觴梳攬睡得蓬鬆的頭髮,朝門口拋去目光,房門半開,外頭傳來「嘩嘩」的響聲——這是榨汁機運轉的聲音。

  拿起床頭柜上的手錶一看,九點四十五分。

  謝羽觴起身梳洗,從衣櫃裡拿出更換的衣物,他像以往那樣,發現他有衣服遺失。

  「我那件絳色條襯衣?」

  翻動衣物,問得漫不經心。心裡倒是有幾分確定,又被對方拿去穿——那是新買的名牌貨,貴得咋舌,謝羽觴還未拆封。

  榨汁機的聲音早已停止,大廳傳來往返的腳步聲。

  「我前幾天不是出席宴會嘛,正好缺件襯衣搭配。」

  那人聽到聲音走進來,從身後摟住謝羽觴撒嬌。

  謝羽觴不會去為一件衣服懊惱,他轉過身,那人順勢窩他懷裡,兩人身高差不多,只是對方骨感,留着半長的發,看着陰柔。

  兩人昨夜才纏綿,懷裡人身上慣有的香水味,聞在謝羽觴鼻子中,旖旎芬郁。謝羽觴沒有將對方壓制在身下,反倒做出推開動作,昨夜顛龍倒鳳,今早已無興致。

  「大一碼的衣服,不合身吧。」謝羽觴輕嗤,背過身,翻找能代替的襯衣。

  大凡此人開口要的東西,只要不是太離譜,謝羽觴都會給予,即使如此,這人性格里貪小物的一面,並未更改。

  對方嘟噥,畫有淡妝的端正臉上,看不出情感,他踩着台步,優雅離開。

  吳明喜歡奢侈品,謝羽觴則是位慷慨的情人,兩人相遇時,吳明一眼就知道謝羽觴是有錢人,而謝羽觴一眼就知道吳明是同路人。各取所需,兩人維持關係已有兩月余,吳明會在謝羽觴的一通電話下出現,事後又離去,各自生活不相干。

  謝羽觴沒有固定的男友,也不打算有。想來對那些過往既往之人都不會有什麼真切之愛,而只是赤裸的生理需求。

  

  秋雨綿綿,清冷的雨珠灑在髮絲,用手撥弄,幾乎晶瑩得顆顆墜落。公園入口人來人往,謝羽觴穿行其中,他個子高大,一身得體的衣着,頗為顯眼,「我正過去,還是我過去找你。」通話未斷,抬頭一看,門口一側,靜靜站着一位藍衫男子,襯衣外罩件白色無袖毛衣,手腕挽件黑色外衣,嫻靜儒雅。「我看到你了。」耳邊傳來對方的聲音,抬頭見黃熙甫朝自己揮動手臂,他臉上綻露出的笑容,美得像映在煙雨藍潭上的白梅。

  謝羽觴腳步加快,而對方也已朝他走來,兩人並肩,謝羽觴第一次留意黃熙甫的身高在他耳際。

  「我對崑山的大街小巷都熟,你說出地點,我能找到。」

  走至停車處,謝羽觴為黃熙甫拉開車門。

  「我住在錦溪,並非崑山市區,今日正好到市區辦事。」

  黃熙甫坐在謝羽觴身邊,他回答時彬彬有禮,身側向對方。

  「錦溪我亦去過,不知道你住在錦溪哪裡?」

  謝羽觴讀書時期,把四周都走了個遍,他記憶又好,腦中自有一張地圖。

  「棲霞里。」黃熙甫緩緩吐出三字。

  這三字未免陌生,謝羽觴還真不曾聽聞,更別說去過,也難怪黃熙甫說他住的地方不好找。

  

  汽車前進,開出市區,前往錦溪。路上,黃熙甫話語很少,目光落在車窗外,他的側臉輪廓優美,皮膚白皙,鬢髮烏黑,謝羽觴幾次回頭去看對方,也不知道黃熙甫是否有察覺。

  謝羽觴見過不少儀貌出眾的男子,但他不曾見過黃熙甫這樣的人,謝羽觴也曾細究黃熙甫的特殊之處,他又領悟在於熙甫身上特有的溫潤儒雅,謙和淳雅。想到這人就坐在自己身邊,觸手能碰到,竟有幾分不真實感。

  只要熙甫出現,似乎總在下雨,濛濛的雨霧,綢繆謝羽觴的情懷。

  前方的景色更變,曲水潺潺,車已入錦溪,黃熙甫指路,繞過明鏡盪,進入樹林幽徑。這一段路,謝羽觴很陌生,心中甚至驚訝於地方之偏僻,這不像有人跡的地方,路上再不見指示牌。漸漸,前方道路開闊,來到一處空地,人已在林中,空地上建有數棟別致的二層舊木房,年代看着有些久遠,再加上四周寂寥無人聲,似無其他居民,這裡竟似遺棄多時的小村落。

  謝羽觴下車瞻望,未露絲毫詫異之情。

他見多識廣,並不驚訝是這樣的地方。

  「居住在此,是為了清淨,以往住有五戶人家,現在住戶大多已離開。」

  黃熙甫的話語平緩,謝羽觴卻從他臉上捕抓到一晃而過的憂傷與寂寥。此地讓謝羽觴困惑,如此寂寥、遠離人群的地方,如何住人?

  黃熙甫來到一棟門側種有瓊花的木屋,他打開房門,邀請謝羽觴進入。木屋從外頭看,雅致小巧,進入裡邊卻別有天地,舒適宜人。

  大門進入是廳,家具散發木香,材質高檔,登上二樓,進入黃熙甫書房,藏書一般,牆上字畫寥寥,和謝羽觴所想象的不同,但也高雅別致,頗有情趣。

  書房很大,正中安置茶几、沙發,落地窗的窗簾拉開,能一覽四周郁蔥的樹林與遠處湛藍的天,風景很好。

  黃熙甫蹲身打開書櫃,取出一隻木匣,推開匣子,捧出《黃螭若白書詩編》,輕輕擱在書案上,他又遞給謝羽觴一副白手套。謝羽觴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將詩編翻開,他一頁頁細讀細看,黃熙甫見他看得專注,起身去沖茶水,端茶點。

  熱茶遞到謝羽觴跟前,謝羽觴抬頭,對上黃熙甫謙和的微笑,他脫下手套,接過茶杯,「你獨自一人住這裡,不怕有賊嗎?」談的不是詩字,卻是主人的安全問題。

  「一年也就秋季時,僅我一人,還有位堂親住這兒,他一家秋時會去廈門居住。」

  黃熙甫在謝羽觴對面坐下,他手裡也捧着一杯茶,低頭喝茶的動作分外優雅。

  「你沒車代步的話,出入不是很不方便?」

  適才在房外,謝羽觴已留意黃熙甫住的房子沒有車庫,別棟房子倒是有。

  「繞小路,騎車十五分鐘左右能到縣區,即使不出去,有些生活用品也可以網購。」

  進屋時,謝羽觴就留意木屋內有電視、電腦,不過終究還是偏僻,不知道為何黃熙甫及其親人選擇隱居。十七八歲的年紀,父母不在身邊,難道也沒有學業要完成嗎?

  謝羽觴覺得黃熙甫話語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但他是過來看詩帖,又不是打探他人的隱私,他沒有置疑。

  「螭若的草書,自成一家,書風奔放,剛健,難以想象是出自文人之手。」

  謝羽觴若有所思之時,黃熙甫已放下茶,正襟危坐,望向謝羽觴交談。謝羽觴回過神,他注視黃熙甫,緩緩說:「你該不是他後人吧?」

  都姓黃,又如此了解螭若,又似乎有一定的家學傳承。

  黃熙甫莞爾,搖頭回:「不是,雖然同姓黃,但並非出自同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