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上卷 第二十一章 和主人的對話 · 2 線上閱讀

「您這麼說話就像您是個傻子似的!」德·雷納爾先生叫起來,聲音很可怕。「能指望一個女人有怎樣的見識呢?您從來不注意什麼合情什麼合理;您又怎麼可能弄懂什麼事呢?您漫不經心,您懶懶散散,只有精力去捉蝴蝶,軟弱無能的人啊,我們這種人家裡有了你們真是不幸!……」

德·雷納爾夫人讓他說下去,他說了很久;用當地人的說法,他在發泄他的怒火。

「先生,」她最後回答他,「我作為一個名譽,也就是說,最珍貴的東西受到損害的女人在說話。」

德·雷納爾夫人在這次困難的談話中,始終保持着堅定不移的冷靜態度,她是否還能和於連同住在一個屋頂下,完全取決於這次談話。她要想出她認為是最能駕馭她丈夫的盲目怒火的主意。他對她說的所有那些侮辱性的意見,她完全無動於衷,她根本沒有聽,她當時在想於連。「他會對我滿意嗎?」

「這個小農民,我們對他關懷備至,甚至還送了他不少禮物,他可能是清白無辜的,」她最後說,「但是他並不因此就不是我受到的頭一個侮辱的原因……先生!當我看這張可惡透頂的紙時,我曾經打定主意,不是他就是我,總有一個人得離開您的家。」

「您是想大鬧一場,敗壞我的名譽,也敗壞您自己的名譽嗎?您這才是給維里埃爾的許多人好戲看呢。」

「不錯,一般人都羨慕靠了您的英明的管理才能給您自己、您的家和這個城市帶來的興旺發達……好吧!我去勸於連向您請個假,到山上的那個木材商,他這個小工人的可敬的朋友家裡,去過上一個月。」

「什麼事也別干,」德·雷納爾先生相當平靜地說。「我首先提出的要求是您不要跟他說話。您會發脾氣,弄得我跟他鬧翻,您也知道這位年輕先生的氣量有多么小。」

「這個年輕人一點也不老練,」德·雷納爾夫人說,「他也許有學問,這一點您知道得很清楚,但是實際上這不過是一個真正的農民。對我來說,自從他拒絕娶埃莉莎以後,我一直沒有對他有過好印象,這是拒絕一筆有保證的財產,而藉口卻是她有時候偷偷去拜訪瓦爾諾先生。」

「啊!」德·雷納爾先生說,眉毛聳得老高,「怎麼,於連跟您談過這個?」

「沒有談得很明確;他經常跟我談到的是他從事聖職的志願,但是,請相信我,對這些小人物來說,頭一個志願就是有麵包吃。他話里相當明白地向我暗示,他並不是不知道這些秘密的拜訪。」

「可我呢,我,我卻不知道!」德·雷納爾先生字字着力地大聲嚷道,他的怒火又一下子冒了上來。「在我的家裡發生了一些事,而我卻不知道……怎麼!在埃莉莎和瓦爾諾之間有什麼嗎?」

「唉!這說來話長了,我親愛的朋友,」德·雷納爾夫人笑着說,「也許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這還是從那個時期開始的,就是從維里埃爾的人認為在您的朋友瓦爾諾和我之間產生了完全是柏拉圖[3]式的小小愛情,而他聽了決不會感到不快的那個時期開始的。」

[3]柏拉圖(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臘客觀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拉圖式的愛情指精神戀愛。

「我一度也有這個想法,」德·雷納爾先生怒氣沖沖地拍着腦門大聲說,新發現接二連三地在他面前出現;「您什麼也沒有跟我說過!」

「難道應該為了我們親愛的所長的虛榮心的一次小小發作,而使兩個朋友失和嗎?有哪個上流社會的婦女他沒有給她寫過幾封極其風趣的,甚至還帶點求愛性質的信呢?」

「他也給您寫過嗎?」

「寫過不少。」

「立刻把這些信給我看,這是我的命令;」德·雷納爾先生突然一下子比原來高出了六尺。

「我決不做這種事,」她不慌不忙,甚至有點漫不經心地回答他,「等您哪一天比較心平氣和了,我再給您看。」

「馬上給我看,真見鬼!」德·雷納爾先生大聲嚷道,他已經憤怒得發了狂,然而十二小時以來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

「您能向我發誓決不跟貧民收容所所長為這些信爭吵嗎?」德·雷納爾夫人十分嚴肅地說。

「不管爭吵不爭吵,反正我可以不讓他管那些棄兒,但是,」他怒氣沖沖地繼續說,「我馬上要這些信;放在哪兒?」

「放在我寫字檯的一個抽屜里,不過,我當然不會把鑰匙交給您。」

「我能夠把它砸開,」他一邊叫嚷,一邊朝他妻子的臥房奔去。

他確實用一根鐵棒把一張貴重的寫字檯砸壞了,這張有輪紋的桃花心木的寫字檯是從巴黎來的,他經常在他認為發現上面有了污跡的時候,用他的禮服的下擺去擦它。

德·雷納爾夫人連奔帶跑地爬上鴿舍的那一百二十級梯級,把一條白手絹的角扎在小窗子的鐵柵欄上。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她眼睛噙着淚水,朝山上的大樹林望去。「毫無疑問,」她對自己說,「於連就在這些枝葉茂密的山毛櫸中的一棵下面等候着這個幸運的信號。」她留心聽了很長時間,接着她咒罵知了的聒噪和鳥兒的歌唱。如果沒有這些討厭的聲音,從大岩石那兒發出的一聲快樂的叫喊,肯定可以傳到她的耳邊。她貪婪的眼睛來回不停地掃視着那片由樹頂形成的、像草地一樣平坦的、無邊無際的深綠色斜坡。「他怎麼沒有想到發明一種信號,好告訴我他的幸福跟我一般無二呢?」她心情十分激動地對自己說。直到她擔心她的丈夫會來找她,她這才從鴿舍上下來。

她發現他正處在狂怒之中。他匆匆地看着瓦爾諾先生的那些平淡無奇的句子,那些句子還不習慣被人懷着這樣激動的心情來看呢。

德·雷納爾夫人抓住她丈夫喊叫聲暫時停息,有可能聽見她說話的時機,說:

「我還是堅持我原來的想法,應該讓於連出門去旅行一趟。不管他在拉丁文方面有怎樣的才能,他畢竟不過是一個常常顯得很粗魯,而且不知分寸的農民,他自以為很有禮貌,每一天都要向我說一些過分誇張、很不得體的恭維話,這些恭維話是他從哪本小說里死記硬背下來的……」

「他從來不看小說,」德·雷納爾先生大聲說,「這一點我完全有把握。您以為我這個當主人的眼睛瞎了,連自己家裡發生的事都不知道嗎?」

「好吧!如果他這些可笑的恭維話不是在什麼地方看到的,那就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這對他說來只有更壞。他很可能用這個口氣在維里埃爾談到我……;用不着到那麼遠去,」德·雷納爾夫人說,那神情仿佛有了什麼新發現似的,「他很可能在埃莉莎面前這麼說,這差不多就等於在瓦爾諾先生面前說一樣。」

「啊!」德·雷納爾先生大聲嚷道,同時朝桌子上捶了一拳頭,像這麼重的拳頭還從來不曾有過,不僅僅桌子,連整個房間都震動了。「鉛字印的匿名信和瓦爾諾的這些信用的是同樣的信紙。」

「總算等到啦!……」德·雷納爾夫人想;她表現出被他這個發現嚇呆了的樣子,而且沒有勇氣再多說一句話,走到客廳的深處,遠遠地坐在長沙發上。

這一仗從現在起可以說是打贏了;為了阻止德·雷納爾先生去找匿名信的假定作者交涉,她還有許多事要做。

「您怎麼沒有想到,在沒有足夠的證據以前,跟瓦爾諾先生大吵一場,是天大的蠢事?您被人嫉妒,先生,這怪誰呢?怪您自己的才能。您的英明的行政管理,您的富有審美力的房屋建築,我給您帶來的嫁資,特別是我們可以指望從我的好姑母那兒繼承的那筆可觀的遺產,其數量被人無限誇大了的那筆遺產,這一切使您變成了維里埃爾的頭號人物。」

「您還忘了出身,」德·雷納爾先生微微露出一點笑容說。

「您是本省最顯赫的貴族之一,」德·雷納爾夫人連忙接着說,「如果國王沒有受到約束,能夠公正地對待一個人的出身,您毫無疑問,一定早進了貴族院,等等。處在這樣美好的地位上,您想給那些嫉妒您的人一個議論的話題嗎?

「跟瓦爾諾先生談他這封匿名信,這就等於在整個維里埃爾宣布,我說什麼?等於在貝藏松,在整個省里宣布,一位雷納爾家族的人也許是輕率地把這個微不足道的平民引為知己,讓他找到了辦法來冒犯自己。您剛剛發現的這些信如果能夠證明我曾經回答過瓦爾諾先生的愛情,您就應該把我殺死,我死一百次也是罪有應得,但是不應該在他面前表示您的憤怒。您要想到,所有您的鄰人都僅僅在等着一個藉口,好對您的優越進行報復。您要想到,您在一八一六年曾經為逮捕某些人出過力。那個藏到房頂上的人……」[4]

[4]本書作者在此處以及上卷第23章內影射1816年在法國伊澤爾省的聖伊萊爾發生的一件事。有一個客店老闆因為他的波拿巴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思想遭到極端保王黨人的忌恨,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被控告參加陰謀。逮捕令發出後,他躲到鄰人家,企圖從房頂逃走,結果遭到槍殺。

「我想到您對我既不尊重也不友好,」德·雷納爾先生大聲嚷道,這段回憶重新激起了他的悲痛,「我沒有當上貴族院議員!……」

「我的朋友,」德·雷納爾夫人面帶笑容接着說下去,「我想我將來會比您富有,我做您的伴侶已經有十二年,根據這些理由我應該有發言權,特別是在今天的這件事情中,我更應該有發言權。如果您寧可要於連先生而不願意要我,」她帶着掩蓋得很不好的惱恨心情補充說,「我準備上我姑母家去過一個冬天。」

這句話說得非常成功,具有一種力圖用禮貌來加以掩飾的堅定立場。它促使德·雷納爾先生下了決心。但是,按照外省的習慣,他還講了很長時間,把所有的理由又一一列舉出來。他的妻子讓他說下去,在他的語氣里還有着火氣。總之,長達兩小時的毫無用處的廢話,把一個整整發了一夜脾氣的人的精力完全消耗完了。他把自己的行動步驟,應該如何對待瓦爾諾先生和於連,如何對待埃莉莎,都一一規定好了。

在這場事關重大的吵鬧中,德·雷納爾夫人有一兩次幾乎要對這個在十二年裡曾經是她的朋友的人感到幾分同情了。但是真正的愛情是自私的。況且她每一瞬間都在等待着他承認他頭一天收到那封匿名信,但是他一直沒有承認。對德·雷納爾夫人的安全來說,還必須進一步弄清楚那封信在這個左右她命運的人心裡可能引起哪些想法。因為在外省,社會輿論是由丈夫們主宰着。一個做丈夫的抱怨妻子,會招來嘲笑,不過,在法國這種情況變得越來越不那麼危險了,但是他的妻子呢,如果他不給她錢,她就會淪落到當女工,每天賺十五個銅子的境地,而且那些好心腸的人雇用她們時,還會有所顧慮呢。

土耳其後宮裡的一個姬妾可以不顧一切地愛蘇丹;他是全能的,她沒有任何希望用一系列小小的詭計竊取他的權力。主子的報復是可怕的、血腥的,但也是軍人氣概的,寬宏大量的:一攮子就結束了一切。在十九世紀,一個丈夫是借用公眾的鄙視來殺死他的妻子,這就是讓所有人家的客廳都不歡迎她入內。

德·雷納爾夫人回到自己屋裡,立刻又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她發現她的臥房一片混亂,不免大吃一驚。所有她那些好看的小匣子上的鎖都被砸開了,有好幾條地板被撬了起來。「他會對我毫不容情的!」她對自己說。「居然損壞他那麼喜愛的彩色鑲木地板!他的孩子穿着潮濕的鞋子走進來,他都會氣得滿臉通紅。這一下子永遠損壞啦!」看到這種強暴行為,她剛才為了自己太快取得的勝利而對自己作出的責備,一下子化為烏有了。

在晚餐的鐘聲敲響前一會兒,於連帶着孩子們回來了。吃到餐後點心,僕人們退出去的時候,德·雷納爾夫人非常冷淡地對他說:

「您曾經向我表示過,您想到維里埃爾去住半個月。德·雷納爾先生同意給您一個假期。您高興什麼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是,為了不讓孩子們浪費時間,每天有人把他們的筆譯練習送給您,請您改正。」

「我當然不會同意給您超出一個星期以上的假期,」德·雷納爾先生很不客氣地補充了一句。

於連在他臉上發現一個苦惱不堪的人的那種不安表情。

「他還沒有拿定一個主意,」他在客廳里只有他們兩人的短短的一會兒工夫里,對他的情婦說。

德·雷納爾夫人把她從早上起做的事匆匆地講給他聽。

「今天夜裡再詳細講,」她笑着補充說。

「女人的邪惡啊!」於連想。「是怎樣的快樂,怎樣的本能,在驅使她們欺騙我們啊!」

「我發覺您的愛情使您眼明而同時又使您盲目,」他態度有點冷淡地對她說;「您今天的舉動是令人敬佩的,但是,想讓我們今天晚上見面的打算是謹慎的嗎?這所房子裡到處都是敵人。別忘了埃莉莎對我懷有強烈的仇恨。」

「這仇恨非常像您可能使我感到的強烈的冷淡。」

「即使冷淡,我也有責任把您從我使您陷入的危險中救出來。萬一德·雷納爾先生問到埃莉莎,她只要用一句話,就可以把一切告訴他了。為什麼他不會帶着很好的武器,藏在我的臥房旁邊呢……」

「怎麼!甚至連勇氣也沒有!」德·雷納爾夫人說,顯露出一個貴族小姐的高傲態度。

「我永遠不會貶低自己的身份去談自己的勇氣,」於連冷靜地說,「這是卑鄙可恥的。讓世人根據事實去判斷吧。但是,」他握住她的手,補充說,「您想象不到我有多麼愛您,如果在這次殘酷的分離以前能向您告別,我會有多麼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