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三部 馬里於斯 第八卷 邪惡的窮人 · 十二 線上閱讀
這個家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除了女人和兩個女兒拿光了包裹里的衣服,穿上了襪子和毛衣。兩條新毯子扔在兩張床上。
榮德雷特顯然剛剛回來。他還氣喘吁吁。他的兩個女兒在壁爐邊,坐在地上,姐姐包紮妹妹的手。他的妻子仿佛驚訝地癱在壁爐邊的破床上。榮德雷特在陋室中大步來回踱着。他的目光異乎尋常。
女人在丈夫面前好像很膽小和驚呆了,這時壯起膽來說:
「什麼,當真?你拿得穩?」
「拿得穩!八年前!但我認得他!啊!我認得他!我馬上認出他來!什麼,你會看走眼?」
「沒看出來。」
「但我對你說過:留意!身材一樣,面孔一樣,稍為老一些,有的人不會老,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搞的,嗓音一樣。他穿着更好,如此而已!啊!鬼鬼祟祟的老傢伙,我逮住你了,好哇!」
他止住腳步,對兩個女兒說:
「你們兩個,滾開!——真怪,你會看走眼。」
兩個姑娘順從地站起來。
母親期期艾艾地說:
「她的手受傷了呢!」
「新鮮空氣對她有好處,」榮德雷特說。「去吧。」
顯而易見,這個人是不容別人反駁的。兩個姑娘出去了。
正當她們越過門口時,父親拉住那個大的手臂,用特別的聲調說:
「五點整你們兩人回到這裡。我需要你們。」
馬里於斯加倍注意。
單獨同妻子在一起時,榮德雷特又在房裡走起來,默默地走了兩三圈。然後他花了幾分鐘把所穿的妻子襯衫的下擺掖進褲腰帶里。
陡地,他轉向妻子,交叉起手臂,大聲說:
「你要我對你說一件事嗎?那個小姐……」
「怎麼呢,」女人問,「那個小姐?」
馬里於斯不容懷疑,他們談的是她。他焦急不安地諦聽着。他全身精力都集中在耳朵里。
但榮德雷特俯下身來,低聲對他妻子說話。然後他抬起身來,高聲地結束:
「是她!」
「是這個?」女人問。
「是這個!」丈夫說。
任何說法都比不上母親的「是這個」的含義。驚奇、熱狂、仇恨和憤怒,混合凝聚在惡狠狠的聲調里。她的丈夫在她的耳畔說的幾個字,無疑是名字,足以使這個小憩的胖女人驚醒過來,從討人嫌變成猙獰可怕。
「不可能!」她叫道。「我想,我的女兒赤腳走路,穿不上裙子!怎麼!一件緞子披風,一頂絲絨帽,高幫鞋,什麼都有!要兩百多法郎的行頭!簡直可以說是一個貴婦人!不,你搞錯了!首先,那一個很醜,這一個長得不錯!她確實長得不錯!這不可能是她!」
「我對你說是她。你等着瞧吧。」
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肯定,榮德雷特的女人抬起紅黃相間的闊臉,帶着扭曲的表情望着天花板。這時,在馬里於斯看來,她比她丈夫還可怕。這是一頭母豬,目光卻像母老虎。
「什麼!」她又說,「這個討厭的漂亮小姐以憐憫的神情望着我的女兒,會是這個討飯的!噢!我真想踹穿她的肚子!」
她跳下床來,站了一會兒,披頭散髮,鼻孔鼓脹,嘴巴半閉半合,拳頭痙攣,甩到後面。然後她又跌坐在破床上。男人來回踱步,沒注意他的妻子。
緘默了半晌,他走近女人,站在她面前,交抱着手臂,像剛才那樣。
「你要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他用短促而低沉的聲音說:
「就是我要發財了。」
榮德雷特的女人注視着他,眼神想說:「對我說話的人瘋了吧?」
他繼續說:
「天殺的!在這個『有火要餓死,有麵包要凍死的教區』里,我當教民的時間已經夠長啦!我窮夠了!我受罪,別人也受罪!我不再開玩笑,不再感到這樣滑稽,雙關語講夠了,天哪!別作弄人了,天主啊!我要吃得飽飽的,我要喝個痛快!狼吞虎咽!睡覺!什麼事也不干!也該輪到我了,嗨!翹辮子之前,我要成為百萬富翁!」
他在破屋裡轉了一圈,又說:
「像別人一樣。」
「你想說什麼?」女人問。
他搖頭晃腦,擠擠眼睛,提高聲音,像十字街頭的賣藝人就要表演:
「我想說什麼?聽着!」
「噓!」榮德雷特的女人小聲說,「別太響!要是那種事兒,就不該讓人聽見。」
「嘿!誰聽見?鄰居?剛才我看到他出去了。再說,這個大傻瓜,他聽得見?我對你說,我看見他出去了。」
但出於本能,榮德雷特放低聲音,但並沒有低到馬里於斯聽不見他的話。一個有利的時機,而且讓馬里於斯不漏掉一點這場談話的內容,就是落雪消融了馬車在大街上的轔轔聲。
這是馬里於斯所聽到的:
「聽好了。這個富豪被逮住了!差不離吧。已成定局。全安排妥了。我見過哥們。他今晚六點要來。送來六十法郎,混蛋!你見到了我怎樣胡編的,六十法郎,我的房東,二月四日!不僅是一個季度!不是蠢嗎!他六點鐘要來!這時候鄰居正好去吃晚飯。布貢大媽十一點以前決不會回來。兩個小姑娘去放哨。你會幫助我們。他會就範的。」
「如果他不就範呢?」女人問。
榮德雷特做了一個陰險的手勢,說道:
「我們會讓他就範。」
他哈哈大笑。
這是頭一回馬里於斯看見他笑。這是冷笑,不溫不火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榮德雷特打開壁爐旁邊的一個壁櫥,抽出一頂舊鴨舌帽,用袖子擦拭一下,然後戴在頭上。
「現在,」他說,「我出去了。我還要去看哥們。鐵哥們。你會看到事情怎樣進行。我儘快回來。這一招要玩得漂亮。看好房子。」
他的雙手插在褲子的兩隻口袋裡,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大聲說:
「你要知道,幸虧他沒有認出我來!如果他也認出了我,他不會回來的。他就從我們手裡溜掉!是我的鬍子救了我!我的浪漫派的山羊鬍!我的漂亮的浪漫派小山羊鬍!」
他又笑起來。
他走到窗前。雪下個不停,抹掉了天空的灰色。
「什麼鬼天氣!」他說。
然後把大衣夾緊:
「大衣太肥了。——沒關係,」他補上一句,「他留給我棒得見鬼,這個老混蛋!要不然我出不了門,那就全泡湯了!事情總算順利!」
他把鴨舌帽壓到眼睛上,出去了。
他剛在外面走了幾步,門又打開了,兇狠而精明的側面又出現在門口。
「我忘了,」他說。「你準備好一爐子煤。」
他把「慈善家」留給他的五法郎扔到妻子的圍裙里。
「一爐子煤?」
「是的。」
「要幾斗煤?」
「兩斗好煤。」
「這要花掉三十蘇。其餘的錢,我去買晚飯吃的東西。」
「見鬼,不行。」
「為什麼?」
「不能花光這些錢。」
「為什麼?」
「因為我還要買東西。」
「買什麼?」
「買點東西。」
「你需要多少錢?」
「附近有五金店嗎?」
「在穆弗塔爾街。」
「啊,是的,在街角我看到一家店鋪。」
「告訴我,你要買東西,需要多少錢?」
「五十蘇至三法郎。」
「剩下的做晚飯好不了啦。」
「今天談不上吃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夠了,我的寶貝。」
聽到他的妻子這句話,榮德雷特又關上門,這回,馬里於斯聽到他的腳步在破屋的走廊上遠去,迅速下了樓梯。
這時,聖梅達爾教堂敲響了一點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