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第五部 讓·瓦爾讓 第五卷 外孫和外祖父 · 四 線上閱讀

吉爾諾曼小姐終於覺得割風先生腋下夾着東西進來不錯

柯賽特和馬里於斯又會面了。

會面情形,我們就略而不述了。有的事用不着竭力描繪;一片陽光燦爛。

柯賽特進來的時候,全家人,包括巴斯克和尼科萊特,都聚在馬里於斯的房裡。

她出現在門口,仿佛罩在光環里。

恰好這時外公要擤鼻涕;他愣住了,鼻子捂在手帕里,從手帕上面望着柯賽特。

「很迷人!」他叫道。

然後他大聲擤鼻涕。

柯賽特心醉神迷,樂陶陶的,又有點畏葸,像來到天堂。幸福會使人驚慌,她就是這樣。她囁嚅着,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想撲到馬里於斯的懷裡,卻又不敢。在大家面前示愛不免羞赧。一般人不會體察幸福的情侶;當他們想單獨相處時,旁人卻站在原地不動。而他們根本不需要別人在場。

同柯賽特一起進來,站在她背後的,是一個白髮人,莊重,微笑,不過是隱約的傷心的微笑。這是「割風先生」;這是讓·瓦爾讓。

他像看門人所說的「衣着筆挺」,一身嶄新的黑衣服,戴白領帶。看門人壓根沒認出,這個彬彬有禮的資產者,這個說不定的公證人,就是六月七日夜裡出現在門口,那個可怕的運屍工人,那時他衣衫襤褸,滿身泥漿,可厭,驚慌,臉上血跡斑斑,濺滿泥點,托住昏迷的馬里於斯;但他看門人的嗅覺甦醒了。當割風先生和柯賽特一起來到時,看門人禁不住對妻子悄悄說了一句:「不知怎麼,我總是想象見過這副面孔。」

割風先生在馬里於斯的房間裡靠門的角落站着,仿佛避開大家。他腋下夾着一包東西,好像一本八開本的書,包在紙里。這層紙發綠,像是發了霉。

「這位先生是不是總像這樣,腋下夾着書?」吉爾諾曼小姐根本不喜歡書,低聲問尼科萊特。

「哦,」吉爾諾曼先生聽到問話,低聲回答,「這是一個學者。那又怎樣?這是他的錯嗎?我認識的布拉爾先生,走路也帶着一本書,總像這樣頂住心窩。」

他高聲打招呼說:

「斬風先生……」

吉爾諾曼先生不是故意的,但不注意別人的名字,在他身上是一種貴族派頭。

「斬風先生,我有幸為我的外孫馬里於斯·蓬梅西男爵,向小姐求婚。」

「斬風先生」鞠了一躬。

「一言為定,」老人說。

他轉向馬里於斯和柯賽特,張開雙臂祝福說:

「允許你們相愛了。」

他們用不着別人說第二遍。得了!已經開始喁喁私語了。他們說話聲音很低,馬里於斯手肘支在躺椅上,柯賽特站在他身旁。「噢!天哪!」柯賽特小聲說,「我又見到了您。是你!是您!這樣去戰鬥!可為什麼?太可怕了。四個月里,我像死了。噢!參加戰鬥,太不像話!我惹了您什麼?我原諒您,但您再也不要這樣做了。剛才,有人去叫我們來。我還以為我要死了,不過這是樂死了。我一直多麼悲哀啊!我沒有時間換衣服,一定嚇人一跳。您的長輩看到我的皺領破破爛爛的,會說什麼呢?您倒是說話呀!您讓我一個人說話。我們一直住在武人街。看來您的肩膀傷勢嚴重。人家對我說,拳頭都伸得進去。還好像用剪刀剪過肉。可怕極了。我哭呀,眼睛都哭模糊了。受這種罪真是痛死了。您的外公樣子很和藹!別亂動,不要用手肘支着,小心,這樣對傷勢不利。噢!我多麼幸福啊!不幸過去了!我真蠢。本來想對您說的話,我都記不得了。您始終愛我嗎?我們以後住在武人街。那裡沒有花園。我所有時間都在做紗布;您看,先生,瞧呀,這是您的錯兒,我的手指磨出老繭了。」「天使!」馬里於斯說。

「天使」是語言中惟一用不舊的詞。其他詞都經不住情人的糟蹋。

由於有人在場,他們打住了,不再說一句話,只是輕輕地觸摸手。

吉爾諾曼先生轉向房裡其他人,大聲說:

「你們都高聲說話。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喂,喧鬧呀,見鬼!讓這兩個孩子隨心所欲說悄悄話。」

他走近馬里於斯和柯賽特,低聲對他們說:

「你們用你相稱吧。不要拘束。」

吉爾諾曼姨媽吃驚地看到,光明闖進了她老氣橫秋的家。這種驚愕並不咄咄逼人;決不是貓頭鷹注視兩隻野鴿那種反感的嫉妒的目光;這是一個五十七歲可憐的老實頭呆痴痴的眼神;這是虛度的一生望着愛情的凱旋。

「吉爾諾曼大小姐,」她的父親對她說,「我對你說過,你會看到的。」

他停了半晌,又說:

「看看別人的幸福吧。」

然後他轉向柯賽特:

「她真漂亮!她真漂亮!這是格雷茲畫上的人物。你就要一個人獨占,放蕩的傢伙!啊!調皮鬼,你僥倖避開了我,你是幸運的,如果我小十五歲,我們倆會鬥劍,看誰能得到她。看!小姐,我愛上了您。這很簡單。這是您的權利。啊!要舉行的小小婚禮又美又迷人!這是在我們教區的聖體聖德尼教堂,但我能獲得特許,讓你們在聖保羅教堂結婚。那座教堂更好。是由耶穌會士建造的。更加雅致。正對着比拉格紅衣主教的噴水池。耶穌會建築的傑作在那慕爾,名叫聖盧教堂。你們結婚以後一定要到那裡去。值得一游。小姐,我完全站在您一邊,我贊成姑娘們都結婚,她們生來是為了做這件事。有那麼一個聖卡特琳娜,我願意看到她永遠不戴上帽子〔2〕。老是當姑娘,這不錯,但冷清了。《聖經》說:『要傳宗接代。』拯救百姓,需要貞德;但造就民族,需要吉戈涅大媽〔3〕。因此,美女們,結婚吧。我確實看不出做姑娘好在哪裡?我知道教堂里獨辟一個小堂,不得已接受聖母會;但見鬼,有個漂亮的丈夫,正派的小伙子,一年以後,一個金黃頭髮的大胖小子,快活地吃您的奶,他的兩條腿肥得打褶,粉紅的小手亂抓您的乳房,笑得像朝霞一樣,這樣可比舉根蠟燭做晚禱,唱Turris eburnea〔4〕好多啦!」

〔2〕 聖卡特琳娜節在3月24日,凡是年滿25歲的處女在這天戴上「聖卡特琳娜帽」,表示加入老處女行列。

〔3〕 吉戈涅大媽:法國木偶戲中的人物,身材高大,從裙子裡走出一大群孩子,表示多子女母親。

〔4〕 拉丁文,《象牙塔》,讚頌聖母的連禱文。

九旬的外公用腳跟作軸轉了個身,像發條重新起動一樣又說起來:

「因此,阿爾西普,別再胡思亂想,一點不假,不久你就要做新郎。」

「對了!」

「什麼事,外公?」

「你不是有個好友嗎?」

「是的,叫庫費拉克。」

「他怎樣啦?」

「他死了。」

「那樣也好。」

他坐在他們旁邊,讓柯賽特坐下,把他們兩雙手捏在自己皺巴巴的老手中。

「這個嬌滴滴的姑娘,真是出眾。這個柯賽特,真是一個傑作!她是個嬌小的姑娘,又是個高貴的婦人。她只能當男爵夫人,這是紆尊降貴了;她生來是侯爵夫人。她卻看中了您!孩子們,你們要相信這是現實。相愛吧。就是要如痴如醉。愛情,這是人幹的蠢事,又是天主的智慧。相愛吧。不過,」他突然神色黯然地補充說,「多麼不幸啊!現在我才想到!我擁有的錢大半是終身年金;只要我活着,生活還過得去,等二十年後我死了,啊!可憐的孩子們,你們就一無所有了!男爵夫人,您美麗的白手,就要去拉魔鬼的尾巴了。〔5〕」

〔5〕 意為生活艱難。

這時,響起一個莊重而平靜的聲音:

「厄弗拉齊·割風小姐有六十萬法郎。」

這是讓·瓦爾讓的聲音。

他還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似乎沒有人還知道他在那裡,他站在這些幸福的人後面,一動不動。

「這位厄弗拉齊·割風小姐是誰?」外公驚奇地問。

「是我,」柯賽特回答。

「六十萬法郎!」吉爾諾曼先生應了一句。

「可能少一萬四五千法郎,」讓·瓦爾讓說。

他把吉爾諾曼姨媽當作一本書的那隻小包放在桌上。

讓·瓦爾讓親自打開小包;這是一捆鈔票。點數一遍,一千法郎的鈔票有五百張,五百法郎的鈔票有一百六十八張。總共五十八萬四千法郎。

「這是一本好書,」吉爾諾曼先生說。

「五十八萬四千法郎!」姨媽喃喃地說。

「這就好辦事了,對嗎,吉爾諾曼小姐?」外公說。「馬里於斯這個鬼小子,他在夢樹上掏出一個百萬小姐!現在要放心讓年輕人談情說愛了!男大學生找到有六十萬法郎的女大學生。薛呂班比羅思柴爾德能幹。」

「五十八萬四千法郎!」吉爾諾曼小姐小聲重複。「五十八萬四千法郎!就是說六十萬,嗨!」

至於馬里於斯和柯賽特,他們這時候互相凝視,幾乎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