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聖母院:第六卷 三、玉米粑粑的故事 · 1 線上閱讀

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羅朗塔樓的小室里有人住着。要是讀者想知道是誰,只要聽聽三個忠厚女人的談話自會明白。她們三人,當我們請您注意老鼠洞的時候,恰好沿着河岸從小堡走向河灘,走到了這個地方。

其中兩位的衣着是巴黎中等市民的。細軟的白胸衣,紅藍條紋相間的細呢子裙,腳踝處彩繡、白線編織的長統襪把腿部包得嚴嚴實實,褐色方頭皮鞋鞋底是黑色的,尤其她們的帽子:那種儘是緞帶、花邊、金屬碎片綴飾的尖頂高帽(香巴涅省女人今天還戴這種帽子),堪與俄羅斯帝國近衛榴彈兵的帽子媲美——這一切都表明她們屬於那種富商太太階層,也就是,介乎如今僕人會稱呼「老闆娘」和「夫人」之間的那種女人。這兩位沒有佩戴金戒指或金十字架,很容易看出:在她們,這不是因為窮,只是由於她們怕罰款(23)。另一位的衣着倒大致相仿,只是,服飾和舉止中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東西,叫人一眼看出好像是個外省狀師的妻子。她把腰帶束到了腰部以上,這就可想而知,她好久沒到巴黎來了。此外,大襟式的胸衣、鞋上緞帶的結,式樣都很特別,而且長裙的條紋不是豎的,而是橫的。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古怪的東西,也使高雅趣味的人不勝駭異。

(23)上文已經見到,中世紀這種禁令施及的社會等級是很寬的,事實上,以後所謂的三大等級中只有貴族才得佩戴。

前兩位的步態也是巴黎婦女所特有的,即,要叫許多外省女人見識見識巴黎情調的那種。那位外省女子手裡牽着一個胖小子;胖小子手裡拿着一塊大粑粑。

我們很是生氣,只好指出:由於天氣寒冷,他正在把舌頭當手帕使用。

這孩子硬是要他媽媽拽着才走,non passibus œquis(24)——正如維吉爾所說。隨時絆交,惹得他母親大聲呵斥。確實,他兩眼直盯着手上的餅,並不看道兒。大概有個什麼重大原因使他不去咬它(是說咬手上的餅),他只是以溫情脈脈的目光盯着它看。其實,應該由媽媽來執掌這塊粑粑的。把胖娃娃搞成了唐塔路斯(25)未免殘忍。

(24)拉丁文,步伐並不堅定有力。

(25)希臘神話中的一位國王,受眾神懲罰,永受饑渴之苦,想吃的和想喝的都得不到。此處喻可望而不可即。

這時,這三位太太(「夫人」一詞當時只用於貴婦人)開始說話。

「咱們快點走吧,馬伊埃特太太,」最年輕、也是最肥胖的一個,對那個外省打扮的說,「我很擔心會趕不上了。小堡那兒剛才就在說,立刻就要把他帶到恥辱柱去啦。」

另一位巴黎女人接口說:「咄!着什麼急呀,烏達德·繆斯尼埃太太!他得在恥辱柱上待兩個鐘頭哩。時間盡夠的!您見過恥辱柱刑罰麼,親愛的馬伊埃特?」

外省女人說:「見過,是在蘭斯。」

「得了吧!你們蘭斯的恥辱柱算什麼呀?可憐巴巴的籠子罷了!只『轉』些農民!沒勁!」

「才不是哩!」馬伊埃特說,「呢布市場上有的是!在蘭斯!大罪犯咱們見過的可多啦,還都是殺娘老子的!說是農民!您把我們看成了什麼,惹維絲?」

這外省太太肯定快要發火了,因為事關她家鄉恥辱柱的名譽。幸虧,慎重的烏達德·繆斯尼埃及時扭轉了話頭。

「順帶問一聲,馬伊埃特太太,您看咱們那些弗蘭德爾御使怎樣?你們蘭斯也有這麼好看的麼?」

馬伊埃特答道:「我承認,只有在巴黎才看得見這樣的弗蘭德爾人。」

「御使團里那位大塊頭,就是賣襪子的那位,您看見了嗎?」烏達德問道。

「看見了,」馬伊埃特說,「他長得像農神哩。」

惹維絲說:「還有那個胖子,臉好像露出來的肚子?還有那個小個子,小眼睛,紅眼皮上全是汗毛奓着,跟毛球似的?」

「他們的馬才叫好看哩!」烏達德說,「全都披着他們那兒的時髦衣服!」

「啊!親愛的,」外省女人馬伊埃特打斷她的話,這次她也擺出優越的架式,「這算什麼!要是你們在六一年,十八年前,看見在蘭斯舉行的加冕典禮(26),看見王爺們和聖上隨從們的馬,你們還不知道會怎麼說呢!各種各樣的鞍褥馬衣都有:有大馬士革呢子的,金線細呢子,邊上鑲着黑貂皮;還有絲絨的,鑲的是紫貂皮;有的,盡綴些金器,掛着金銀穗帶!錢花得淌水似的!馬背上騎着的侍衛一個個標緻極了!」

(26)指路易十一的加冕典禮。

烏達德冷冷地駁道:「就算是這樣吧,反正弗蘭德爾御使的馬還是呱呱叫,而且昨天在市政廳府尹道(27)大人請吃飯,可真吃得好,還有糖杏、甜酒、香料,還有別的稀罕東西。」

(27)前文已經說過,是與府尹重疊的官兒,代表市民階層。而紅衣主教和府尹代表王權。

「您說的什麼呀,我的好街坊!」惹維絲叫了起來,「他們是在紅衣主教府,在小波旁宮吃飯的!」

「不是,是在市政廳!」

「哪裡,是在小波旁宮!」

「確確實實是在市政廳,」烏達德尖刻地駁道,「可不,還是斯庫臘勃向他們發表拉丁文演說的,聽得他們挺滿意。這是我丈夫——宣過誓的書商——告訴我的。」

「確確實實是在小波旁宮,」惹維絲也駁道,尖刻不亞於她:「可不,紅衣主教大人的狀師贈送給他們:一打半升的甜酒,白的、紫紅的、鮮紅的;二十四盒蛋黃鋪面的雙層里昂杏仁蛋白糕;二十四支大蜡燭,每支兩斤重;最好的半打博納葡萄酒,白的、紫紅的。我希望這些都是證明。我是聽我男人說的,他是市民廳的五什長。今天早晨,他還把弗蘭德爾御使同約翰教士和特瑞比宗德皇帝的御使比較了一番。這些使臣是先王在世的時候從美索不達米亞到巴黎來的,耳朵上都戴着耳環哩。」

烏達德不聽這一套,駁斥道:「確實,他們是在市政廳吃的晚飯,所以從來沒有見過擺設那麼多的糖杏和肉。」

「我告訴您,是在小波旁府邸,由城防什長勒·塞克伺候上飯菜的。您正是這一點搞錯了。」

「是在市政廳,我告訴您!」

「是在小波旁,親愛的!可不,還用魔術玻璃(28)點燃了『希望』兩個字,寫在大門上的。」

(28)指幻燈片。

「是在市政廳!市政廳!甚至,於宋-勒-瓦爾還演奏了笛子!」

「告訴您,不對!」

「告訴您,就是!」

「告訴您,不對!」

好胖子烏達德正準備再駁,口角眼看着就要演變為揪頭髮,幸虧馬伊埃特忽然叫道:「你們看那些人擠在橋那頭,中間有個什麼,他們正瞅着哩!」

惹維絲說:「真的,我聽見鼓聲。我看,是小愛斯美臘達在跟她的山羊耍把戲。快點,馬伊埃特!快點走,拽着孩子。您是到巴黎來看新鮮玩藝的。昨天看過了弗蘭德爾人,今天得瞧瞧埃及女人了。」

「埃及女人!」馬伊埃特一聽,趕忙迴轉,使勁抓住孩子的胳臂:「上帝保佑!她要偷我兒子的!快來呀,歐斯塔希!」

她開始沿着堤岸向河灘跑去,把橋扔在背後老遠。可是,她拖着的孩子忽然摔倒,跪在地上;她氣喘吁吁地停住了。烏達德和惹維絲趕了上來。

惹維絲說:「那埃及姑娘偷您的孩子?您真是胡思亂想!」

馬伊埃特沉思着,搖搖頭。

烏達德說:「奇怪的是:麻袋女對於埃及女人的看法也是這樣。」

「怎麼叫做『麻袋女』?」馬伊埃特問道。

「呃,就是古杜勒修女呀!」烏達德說。

馬伊埃特又問:「古杜勒是什麼呢?」

烏達德回答:「您可真是從蘭斯來的,連這也不知道!她就是隱居在老鼠洞裡的修女呀!」

「怎麼!」馬伊埃特問道,「就是我們送這塊餅去給她的那個可憐的女人?」

烏達德點點頭,說道:

「正是。您馬上就要從河灘上的窗洞裡看見她了。對於那些打手鼓、給人算命的埃及流浪人,她的看法跟您一樣。不知道怎麼搞的,她那樣厭惡茨岡人和埃及人。不過,您,馬伊埃特,您幹嘛一看見他們就沒命地逃跑?」

「啊!」馬伊埃特雙手摟住兒子的圓腦袋,說道:「我可不願意遭到帕蓋特·香特弗勒里那樣的不幸。」

「哦!這個故事您可得給我們說說,我的好馬伊埃特,」惹維絲握住她的手臂說。

馬伊埃特說:「我倒是願意,不過,你們巴黎人連這也不知道,可真是妙!還得我講給你們聽!可也用不着傻站在這兒講呀!我說,帕蓋特·香特弗勒里是個十八歲的標緻姑娘,那時我也是,就是說十八年前也是。她今天不像我這樣是個三十六歲胖乎乎的挺鮮艷的媽媽,有男人,又有兒子。這可得怪她自己。不過,就在她十四歲的那一年,就已經晚啦!……她是蘭斯的船上樂師吉伯托的女兒。她爸爸在查理七世(29)加冕的那陣子,王上從席勒里,順着維勒河下來,從席勒里開往繆伊宋的航程中,他在聖駕面前演奏過。那時候,甚至聖女貞德也在船上哩。老父親去世的時候,帕蓋特還小得很,只剩下媽媽。她母親的哥哥,就是住在巴黎帕蘭-加蘭街的銅鍋鐵勺商普臘東先生——去年剛死的。你們看,還是好人家的閨女哩。媽媽不幸是個好人,只教給了帕蓋特一點點針線活和做玩具,儘管這樣,小姑娘還是長得又高又大,而且還是很窮。母女倆住在蘭斯,河邊上,福耳-潘納街。請注意這一點,我想這是給帕蓋特帶來不幸的根子。六一年,就是今上路易十一——上帝保佑他!——加冕的那一年,帕蓋特又快活又標緻,到處人們都只叫她香特弗勒里(30)。可憐的姑娘!她牙齒好看,很喜歡笑,露出來給人看。可是,愛笑的姑娘後來都得哭;好看的牙齒毀壞美麗的眼睛!香特弗勒里就是這樣的。她和她母親度日子很艱難。樂師死後,娘兒倆就算掉進了黑窟窿啦!做的針線每個星期掙的錢難得超過六德尼埃,還頂不上兩個鷹錢。先王一次加冕,吉伯托老爹一支歌就掙十二巴黎索耳的日子再也沒有了!有年冬天,就是六一年冬天,兩個女人連一根柴禾棍兒也沒有,天氣又冷得不得了,香特弗勒里臉色也就格外鮮艷,男人就叫她『帕蓋特』,也有叫她『帕蓋瑞特』(31)的!於是,她就毀了!……歐斯塔希!我看你敢咬餅!……當時馬上就看出來了:她毀了。有個星期日,她到教堂里來,脖子上戴着個金十字架——她才十四哩!你們看看!……頭一個情人就是住在距離蘭斯四分之三里、有一座鐘樓的年輕的科蒙特婁子爵;然後是國王的侍騎亨利·德·特里昂庫老爺;再以後,不行了,是侍衛什長希亞爾·德·博利翁;再以後,越來越次,是王上的雕刻師蓋里·奧貝戎;再以後是王世子的理髮師馬塞·德·弗瑞皮;再以後是御廚長特弗南(外號『修士』的);再以後,越來歲數越大,地位也越來越低,低落到弦琴師吉約墨·拉辛,還有燈籠匠提埃里特梅爾。於是,可憐的香特弗勒里,成了萬人騎。她那塊金子用到最後啦!兩位太太,我再怎麼說呢?就在那個六一年,今上加冕的時候,她給花子王鋪床了!就是那一年!」

(29)查理七世,路易十一的父親,1422至1461年為法國國王。

(30)「香特」的意思是「歌唱」,「弗勒里」的意思是「鮮花似的」。

(31)「帕蓋瑞特」(中世紀作「帕蓋特」)意為「雛菊」。

馬伊埃特嘆了口氣,擦去在眼裡滴溜溜直轉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