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第十一章 · 9 線上閱讀

迷亭說:「聽見了。到了那時候,落雲館中學的那位教倫理的先生就會說:『諸位,不可墨守公德這類野蠻的遺風,各位作為世界的青年首先應想到的義務就是自殺。但是,根據己之所欲可施於人的原則,將自殺推進一步,搞成他殺也未嘗不可。尤其是像住在咱們學校前邊的那個窮措大苦沙彌那號人,他活着看上去也似乎很痛苦,諸君的義務就是儘快地將他殺掉。當然,和過去不同,現在是開明的時代,所以不可用刀槍或飛鏢之類的東西,只需用折磨這種高尚的技術把他捉弄死,這對他本人也有好處,對各位來說也是榮譽……』」

寒月說:「好啊,這種講課倒真有意思呢。」

迷亭說:「還有有意思的呢,在現代,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作為首要目的,但是到那時,警察就會像打狗的人一樣,手執棍棒來揍死全世界的公民……」

寒月問:「為什麼?」

迷亭說:「為什麼呀?如今人的生命是寶貴的,所以警察才加以保護,到那時的老百姓,活着就是痛苦,警察慈悲為懷,所以就把你揍死唄。當然,稍微機靈一些的人大都已經自殺,警察揍死的那些傢伙,不外是磨磨蹭蹭的怕死鬼和那些沒有自殺能力的白痴及殘廢者唄。這樣,希望被打死的人就在門口貼張條子,簡單得很,只寫上:本宅有個希望被打死的男人或女人即可。警察就會在合適的時候巡視過來,立刻按照所希望的辦理。什麼屍體怎麼辦?屍體也是由警察拉着車子來收集。而且還有有趣的事……」

東風君非常佩服地說:「先生,您的玩笑真是沒完沒了啊。」

這時,獨仙君仍然一邊關心着他的山羊鬍子,一邊慢條斯理地開言道:

「這事兒,要說是玩笑也可以說是玩笑,要說是預言也可以說是預言。不能透徹識別真理的人,很容易被眼前的各種現象束縛住,動不動就將泡沫一般的夢幻當成永久的真實,所以如果有人稍微講點離奇的話,立刻當成玩笑。」

寒月君表示無限欽敬地說:「正是『燕雀焉知大鵬之志哉』呀!」獨仙表現出正中我心的樣子,接着說了下去:

「古時候西班牙有個名叫科爾多瓦〔17〕的地方……」

〔17〕 西班牙南部古城,省會。

寒月問:「是不是現在也還有啊?」

獨仙說:「也許有。且不要管今昔的問題,總之那個地方有個習慣,只要寺院裡的晚鐘一響,所有人家的女人都走出家門,到河裡游泳去……」

寒月問:「冬天也游泳嗎?」

獨仙說:「這就不太清楚啦。總之是不問貴賤,不問老少,一齊下河游泳。不過,沒有一個男人摻雜其間,只是從遠處看着。從遠處看,只見水波上暮色蒼然,只有雪白的裸體模模糊糊地在動……」

東風君只要一聽說裸體,便立刻往前湊了湊,饒有興趣地說道:「這可很有詩意。可以寫成新體詩嘛。那是什麼地方?」

獨仙說:「科爾多瓦唄。這樣,當地的青年人對於不允許他們和女人一起游泳,而且也不讓他們從遠處清楚看到女人的身態感到不滿,於是搞了一下惡作劇……」

迷亭聽說是惡作劇,大為高興地說:「嘿!想出了什麼主意?」

獨仙說:「他們買通了寺院撞鐘的人,把太陽落山時撞的鐘,改為提前一個小時敲響。女人們是見識短淺的,她們一聽到鐘聲響了,便都趕到河邊,穿着短內衣或褲衩,撲通撲通都跳進水裡,可和往日不同,天怎麼也不黑。」

寒月打趣說:「是不是也是秋天的太陽照得火辣辣的?」

獨仙說:「往橋上一看,上面站着許多男的在死盯盯地瞧着她們。雖然害臊,但又毫無辦法。弄得她們一個個羞紅了臉……」

東風問:「那麼後來呢?」

獨仙說:「後來嘛,後來得出個教訓:人只是受眼前習慣的擺布,就會忘掉根本原理,所以必須多加小心唄。」

迷亭說:「不錯不錯,這個例子的確是個很有益處的說教。我也可以講個受眼前習慣擺布的故事。前一陣子,我讀了一本雜誌,上邊刊有這樣一篇描寫騙子的小說。假定我在這裡開一家書畫古玩店,在店頭擺上幾張大畫家的畫,或過去有名的工匠製作的各種器皿,因為是高級品,價錢當然都很貴,於是來了一位好奇的顧客,問我這幅元信〔18〕畫的畫要多少錢,我說就算六百元吧。那個顧客說:『買是想買,不過手頭拿不出六百元,所以雖然覺得遺憾,還是算了吧。』」

〔18〕 狩野元信(1476—1559),15世紀末至16世紀初日本「狩野派」集大成之畫家,有「古法眼」之稱。

「肯定顧客是那樣說的嗎?」主人總是問這類散文式的話。

迷亭說:「哎呀,這是小說嘛。就姑且算是那位顧客這樣說的吧。於是我說:『這款子嘛沒有關係,您喜歡就拿去吧。』那位顧客踟躕地說:『那怎麼行!』『那好辦,您每月分期付款好了,分期付款,細水長流,我可以結交您這個主顧。不,您一點也不用客氣,您每月付十元怎樣?要不然,每月付五元?』經我這樣爽快地一說,於是我和顧客之間又經過兩三次商議,終於將狩野法眼元信的畫以六百元的價錢賣給了他,並定好每月付給我十元錢。」

寒月說:「簡直活像英國時報發行的百科全書中的故事呢。」

迷亭說:「英國時報說的是真有其事,我的可並不是真的啊。注意下邊可就講到了巧妙詐騙啦。你們可要仔細聽着。寒月君,你算算看,每月十元,需多久才能把六百元付清?」

寒月說:「當然是五年嘍。」

迷亭:「不錯,是五年。那麼這五年的時間,你認為是長還是短呢?獨仙君!」

獨仙君回答道:「一念萬年,萬年一念。說短就短,說不短就不短。」

迷亭說道:「你說的是啥呀,是求道歌嗎?這簡直是連常識都沒有的求道歌,不是嗎?就這樣,在五年之間,每月都要付十元,也就是說,對方只要付六十回就清賬了。但是,習慣的最可怕之處就在於足足六十回每月重複着同樣的事,到了第六十一回還是想付的,到了第六十二回,也還想付。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這樣重複來重複去,每次到日期如果不付這十元錢總覺得短點什麼。人好像很聰明,其實也有受習慣所左右的極大弱點。就是鑽這個弱點的空子,我可以每月白占十元的便宜。」

寒月君笑着開口說:「哈哈……何至於此?總不至於健忘到如此程度吧?」

主人非常認真地接言道:「不,這種事兒完全是有可能的,我就是在償還上大學的貸款時,沒有一個月一個月地總算,最後學校告訴我不必再還了,我才明白過來。」主人將自己見不得人的事兒當成別人的事兒一般公然講了出來。

迷亭道:「你們看,眼前不就有一位嗎?這確實是真的。所以聽了我剛才講的文化未來記,就嘲笑說這是開玩笑,這種人正是那些只要付六十回就付清了賬,卻認為應該付一輩子的傢伙們。尤其是像寒月君、東風君你們這些缺乏經驗的青年人,一定要很好地聽我的話,不要上當受騙才好。」

寒月君道:「是,一定謹遵教誨,按月付款,一定付六十回就不再付了。」

獨仙君對寒月君說道:「這看起來好像是說笑話,其實是對你非常有益的故事哪。比如說吧,剛才苦沙彌君與迷亭君認為你沒告訴人就結婚,不夠妥當。假如他們勸你要向金田那個人道歉,你會怎樣呢?你打算去道歉嗎?」

寒月君答道:「道歉這種事兒還是免了吧。如果對方向我陳謝,那又當別論,我可沒有這方面的興致哩。」

獨仙追問道:「假如警察命令你去道歉,你持何種態度呢?」

寒月道:「那我就不去。」

獨仙進一步追問道:「假如是大臣或華族來命令你呢?」

寒月道:「那就更加不去啦。」

獨仙說道:「你們看,過去和現在,人竟是這樣的不同嘛。過去是個只要上邊有命令就什麼都能辦得到的時代,而這以後的時代,則出現即便上邊有命令也有做不到的事兒。如今是這樣一個社會:不管你是殿下也好閣下也好,想要超過一定限度來壓迫別人的人格已經不可能了。說得更嚴重一些,現在的社會,對方越是有權力,那麼受欺壓的方面就越發感到不愉快,越要反抗。所以現在與過去不同,是個正因為是上邊的命令,所以難於辦到的新現象的時代。現在的時代,用過去人的眼光來看,幾乎無法想象的許多事物都變得合情合理了。世態人情的變遷,的確是非常奇妙的。迷亭君方才說的未來記,說它是笑談,固然沒什麼不可,不過,作為說明今後的趨勢來看,難道不是有許多東西值得深刻研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