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第二卷 金色絲線 第七章 大人進城 · 1 線上閱讀

大人,這位朝中有權有勢的顯要之一,在他巴黎的豪華府邸舉行兩周一次的會客迎賓盛會。大人在他那間內室之中,對外面各間屋子裡大群的崇拜者來說,那間內室是神殿中之神殿,聖堂中之聖堂。大人就要用巧克力(1)了。大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吞下各式各樣的東西,而且有那麼幾個憂心忡忡的人認為,他正在相當迅速地吞咽着整個法蘭西;可是他那份早點巧克力要是除了大師傅之外不再加上四條壯漢相幫的話,卻灌不進他的嗓子眼裡去。

(1) 指巧克力飲料,當時在歐洲尚為一種時髦飲料。

是的,要把那榮幸的巧克力送入大人口中,得用四條漢子;四條都貼金戴銀,閃光耀眼,而他們那個頭兒,也仿效大人興出來的豪華高雅派頭,衣兜里至少得裝兩塊金表才能過日子。一個身穿制服的僕從先把巧克力罐送進那神聖的尊前;第二個拿着專用小工具攪拌,讓巧克力起泡沫;第三個獻上那備受恩寵的餐巾;第四個(就是有兩個金表的那個)把巧克力倒出來。在大人看來,這些侍奉巧克力的僕從如果缺少其一而想在這種令人稱羨的天下雄踞高位,那是絕不可能的。如果他用巧克力只由三個人不成體統地服侍,那麼他的家徽上就要沾上深深的污點;如果是兩個,他就得一命嗚呼了。

昨天晚上大人外出便宴,席間有迷人的喜劇和大歌劇(2)。大多數晚上大人都外出便宴,由令人神魂顛倒的人物作陪。大人是那樣地風雅敏感,以致身處大量俗不可耐的國家業務和國家機密之中,喜劇和大歌劇對他所發生的影響,卻遠遠超過了整個法蘭西的需要。這種情況真是法蘭西之大幸,也是所有得到類似恩寵的國家之大幸!——舉例來說,在歡樂的斯圖亞特王朝(3)出賣英國的那些令人遺憾的歲月,這種情況也一直是英國之大幸。

(2) 歌劇之一種,構思及演唱皆不自然,無語言對話,為法國音樂家首創。

(3) 英國斯圖亞特王朝時期(1603—1649,1660—1714),號稱「歡樂的國王」的查理第二(1660—1685年在位)曾允諾與法國共抗荷蘭,條件是法國需給查理第二提供軍事和經濟援助,支持他擺脫英國議會對他的約束。

大人對於一般公務,有一個真正高貴的主張,那就是一切順乎自然;對於特殊公務,大人則另有一個真正高貴的主張,那就是全部遵諸己意——擴增他的權勢和私囊。對於他之所好,普遍的也罷,特殊的也罷,貴人還另有一個真正高貴的主張,那就是,天地均為他們而設。他發號施令所用的詞句是:「大人云,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屬乎我(4)。」這話只在原文中更動了一個代名詞,並不為多。

(4) 《聖經·舊約·詩篇》第24章第1節:「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屬耶和華。」《新約·哥林多前書》第10章第26節:「……地和其中所充滿的,都屬乎主。」

然而大人漸漸發現,一些粗俗棘手的現象侵入了他的公私業務,而在這兩類業務上,他自己已經被迫和一個稅收包辦(5)聯手。關於公共財務,是因為大人在這方面根本無能為力,結果必須讓賢;關於私人財務,是因為稅收包辦都很富有,而大人則經過世世代代的揮霍奢靡,正變得越來越窮。為此,大人把他的姐妹從修道院裡接出來,在還來得及擺脫即將戴上的修女面罩(這是她所能穿的最廉價的服裝)之時,把她當作禮物送給了一個非常富有但卻出身低微的稅收包辦。這個稅收包辦,拿着一根頂端有金蘋果的僭用手杖,此時正在外間屋裡那些賓客中間,備受人們頂禮膜拜——但是大人那些高人一等的血親貴胄卻不在此列,這些人,包括稅收包辦自己的妻子,總是以傲慢透頂的態度對他加以蔑視。

(5) 當時法國一種承包稅收的人,他們向政府交納若干數額稅款,其餘稅收則歸自己私有。

稅收包辦是一個窮奢極欲的人。他的馬廄里拴着三十匹馬,他的廳堂里坐着二十四個男僕,他的妻子有六個貼身女僕侍奉。這個稅收包辦,自命為一個只圖盡其所能搶掠搜刮,除此之外無所事事的人——不管他的姻親關係究竟會將社會道德引向何方——在那天恭候於大人府邸的顯要當中,他至少總是一個最實實在在的人物。

至於那些屋子,雖然看上去是些漂亮地方,而且是用那年月的最佳趣味和技巧所能達到的各種各樣裝飾方法布置起來的,真正說來卻不是一樁穩妥的事兒;稍微想想另一處地方那些衣衫襤褸、頭戴睡帽的嚇鳥草人兒(而且並不太遠,聖母院與這截然相反的兩處地方的距離幾乎相等,從聖母院的瞭望塔上,這兩方面都能看到),這也是令人極為不安的事兒——如果在大人的府邸里有人把這當回事兒想想的話。陸軍軍官沒有軍事知識;海軍軍官對軍艦毫無概念;文職官員根本沒想着辦事;厚顏無恥的教士庸俗透頂,眼神淫邪,言談放浪,生活更為放浪;所有這些人全都名不符實,所有這些人全都在撒彌天大謊,假裝對自己的職位得心應手,可是所有這些人都或高或低屬於大人這一個階層,因此強行安插到一切公務職位上去,從中漁利;凡此種種真是難以盡述。與貴人或國家沒有直接關係的人也為數不少,但是他們與任何現實的事情或者說與在任何坦途長期旅行可以達到任何真正現實目標的人生,也同樣沒有關係。醫生在大人的前室對着他們那些尊貴的病人諂笑,用種種精緻爽口的藥物治療那些並不存在的虛幻病症,大發橫財。謀士在大人的招待會上向他們所抓住的任何耳朵里硬灌蠱惑人心的廢話,他們發現了各種各樣的靈丹妙藥,治療那些觸及國家的小小弊病,但卻沒有一劑良方能使人認真安心從事根除一條罪惡。不信神的哲學家和不信神的化學師在大人舉辦的這個神奇美妙的集會上交談。這些哲學家徒託空言改造世界,製造登天的巴別(6)紙塔;這些化學師則專事點石成金。教養有素的優雅紳士在大人府邸處於最可作為楷模的精疲力竭狀態,凡是對人類利害有關的每一項自然應有的題目,這種教養全都漠然視之。正因如此,這種教養就在那個不同尋常的時期——從那以後也一直如此——聞名於世。這些不同品級的華胄貴人,在巴黎的錦繡世界裡,留下了那樣一戶戶人家,哪怕是混跡於頂禮膜拜大人之列的一夥密探——他們在那一群文質彬彬的人里幾乎占了一大半——也很難在人群里那批施人以愛、宛若天使的婦女中間找到一位從行止風度儀容表現來看都堪稱人母的妻子(7)。確實,除了給這個世界增添一個小淘氣這唯一的動作——這本與實現母親這一稱號相去甚遠——時髦社會並不知道有母親這種人存在。農婦們把這些不入時髦的幼兒悄悄帶大;而年已六旬、風韻猶存的奶奶姥姥們卻像二十歲的時候一樣地吃喝穿戴。

(6) 《聖經·舊約·創世記》第11章雲,示拿地方的人慾造一通天塔,上帝見後,變亂了他們的語言,塔遂不得建成,該地遂取名巴別(變亂之意)。

(7) 這裡是指當時社會兩性關係淫亂的情況而言。

虛妄不實就像麻風一樣,使凡是侍奉大人的人都傳染得病,醜態百出。在最外面的那間屋裡,有半打異乎尋常的人,他們數年來懷有朦朧的憂慮,覺得情況並不太妙。作為一種可能匡正時弊的辦法,這半打人當中又有一半參加了狂熱荒謬的「抽風教派」(8),甚至在那個時候,他們還在考慮是否應該當場唾沫四濺,暴跳如雷,怒吼狂嘯,身僵體硬,不省人事,以此來樹立一個極其明白易懂的指向未來的路標,作為大人的嚮導。除了這三個德維什(9)之外,還有另外三個鑽進了另一教派,這一派以一種莫測高深的說法「真理之中心」來補救時弊,認為「人」已脫出「真理之中心」——那是無需過多證明的——但是尚未脫離那「周緣」,這樣,此人靠齋戒禁食和通神見鬼,即可不至於飛出「周緣」,甚至可以擠回「中心」。他們還相應地進行了許多通神見鬼的活動,而且起到大量好作用,但肉眼卻總看不見。

(8) 為法國一教派,由狂熱分子組成,成立於18世紀。他們周身抽搐鬆弛、蹦跳瘋癲,謂能起奇蹟般的醫療作用。

(9) 即伊斯蘭教托缽僧,以苦行、守貧為務,舉行儀式時旋轉呼喊。

不過令人寬慰的是,大人華府上所有這些賓客都服飾講究。如果那最後審判日已經確定不過是服飾衣着審判日,那麼這裡的每個人都可算是一貫正確了。頭髮卷得那麼彎曲,撲了那麼多粉,梳得那麼伏貼,皮膚保養塗抹得那樣細緻嬌嫩,佩劍顯得那樣威武堂皇,香氣那樣清雅高貴,這些肯定都會使萬事久長。教養有素優雅無比的紳士佩帶着各種垂吊的小小飾物,他們慵懶地移步慢行,這些東西就鏗鏘作響;那些金鍊子響起來像敲打精緻的小鈴發出的聲音;而隨着那叮噹之聲,那絲綢錦緞和精紡麻布的窸窣之聲,空中扇起了一股輕風,將聖安東區連同它那難忍的飢火,吹向遠方。

衣着是永不失效的護身符和迷藥,可以用來維持一切事物,使其各就各位。每個人都為參加一個永遠不散的化裝舞會梳妝打扮。上至杜伊勒利宮(10),中間有大人和整個朝廷、上下議院、各級法院和整個社會(草人兒除外),一直下達到「死刑劊子手」那裡,到處都是化裝舞會,而劊子手為追求迷人惑眾,則按照法定要求也要「捲髮、撲粉、穿鑲金絲的上衣、淺口舞鞋和長筒白絲襪」。在絞架和刑輪(11)——斧頭難得一用(12)——之旁,巴黎先生——這是他在各省的同行兄弟,如奧爾良先生及其他人根據正統的風習對他的稱呼——身着這種精緻考究的服飾,領袖群倫。而在那我主基督一千七百八十年,在大人迎賓會客之際,那些賓客當中難道有誰可能懷疑,一種以鬈髮撲粉,身着繡金花邊,足登淺口舞鞋和長筒白絲襪的劊子手為根基的制度,會眼見那些福星隕落!

(10) 當時法國王宮,現已成為公園。

(11) 古時一種刑具,狀如車輪,縛人輪上,旋轉而碾壓之。

(12) 按當時西歐一般刑律,砍頭只在貴族罪犯中實施,為一種殊榮。平民犯罪處死,多施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