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五年:第四章 活着的祖宗 · 4 線上閱讀

起初,萬曆皇帝還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他以為對張鯨作一番口頭申斥就足以了事。廷臣見參劾無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準備參劾全部的大學士。以造成張鯨不除、內閣也別想安生的輿論壓力。由於群情鼎沸,萬曆只好承認失敗,把張鯨免職。據當時接近皇帝的人透露,這件事曾使皇帝大為傷心。但就在張鯨將去未去之時,尚有一個下級官員不知道皇帝已經屈服,竟然又上了一個奏本,說張鯨如此難去,想必是皇帝陛下也接受了他的賄賂。這種無禮的奚落使這位官員挨了六十廷杖,但是年輕的皇帝卻為此而更加心灰意懶。他本來已經對早朝和經筵感到極度厭倦,至此他拿定主意,今後再也不願意公開接見這些不誠實的、口是心非的臣僚了。他隱居在深宮裡,唯一能和他呼吸相通、憂患與共的就是貴妃鄭氏。

多年之後,申時行辭職家居,追思往事,他既不埋怨皇上,也不指責自己。他在著作中只是提到了年輕人不知世務,輕舉妄動,以致弄得事情不可收拾。他回憶起在他擔任首輔八年半的時間中,曾經有過一個絕好的機會襄助皇帝成為堯舜之君。此即1585年張居正一案落實之後、1586年初常洵尚未出生之前的幾個月。然而這機緣卻又這樣地短暫,他稍一忽視,就一去而不可再得。

當時的萬曆皇帝真是精神煥發、勵精圖治;對申先生提出的要求也全力以赴,極為難得。在我們形式化的政府中,表面即是實質。皇帝既能熱心參與各種典禮,就充分表示了他的誠意,足以策勵臣工趨向勤儉篤實。申時行只要閉起眼睛,就立刻會在記憶中浮起當年皇上步行祈雨的一幕情景。這件事發生於1585年,歲次乙酉,即當日「萬曆之治」可能成為現實的短時間內。

這次祈雨與往常不同。在經過的儀式中,萬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普天之下表示了他關心民瘼的誠意。1584年入冬以來,北京一帶就缺少雨雪。次年春夏之間亢旱更甚,河流見底,井中無水可吸。御前對此極為焦慮,在命令各個地方官求雨無效之後,他決定親自向上天祈禱。所採用的祈禱的儀式,一部分由禮都在檔案中參考成例草擬,但具體細節卻出於皇帝御製,比如要求全體人員徒步走赴天壇圓丘而置轎馬於不用,就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儀式舉行的前三天,皇帝已經齋戒。前一天,他又在宮中奉先殿默告祖宗,隨後又面稟慈聖太后。致上天的表文則親筆稱臣簽上朱翊鈞的名字,先一日送至南郊神庫。鬼吹燈小說

陽曆5月16日黎明,皇帝駕到皇極門,他的衛士和隨從排開成為一個長方形的隊伍。此時禮官報告,各官在大明門整隊已畢,皇帝就開始步行出發。

北京的居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莊嚴而樸素的儀式。所有的人員,包括皇帝、文武百官和宦官,一律穿藍色布袍,頸部和下緣以黑布鑲邊,平日的金銀玉帶此時全部不用而代之以牛角帶。旗幟和樂隊也概行免去。大街左邊是兩千名文官,右邊是兩千名武官,都列成單行兩相對稱,浩浩蕩蕩,和皇帝一起步行前往天壇。

這些幸運的居民得到了一生中唯一的機會親眼看到了當今天子。祈雨的隊伍經過大街,一切交通當然需要暫停。但是天子平時出行時採取的「除道」措施,即要求全部店鋪關門、行人斂跡的規定,這次卻免予執行。這也是皇恩浩蕩,允許小民有一睹天顏的機會。居民們所看到的萬曆皇帝是一個相貌端正的年輕人,臉圓須短,身材稍胖。他以如此虔誠的姿態邁着穩重的步伐,使看到的人無不為之感動。

對萬曆皇帝來說,這十里之遙的長途步行當然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如此跋涉,而且當時的天氣已愈來愈熱。

天壇圓丘在北京城南部,為今上的祖父嘉靖皇帝在1530年所建。萬曆皇帝在這同心圓的最下一層石階上跪下祈禱,上香之後,又向上天叩頭4次。文武百官列隊站立在南牆之外,當皇帝跪拜時,贊禮官在昭亨門傳贊,百官也依樣跪拜如儀。

行禮既畢,皇帝召集大學士、六部尚書和其他高級官員在左欞星門外所設的帳篷內發表訓辭。萬曆聲稱,天時亢旱固然是由於他本人缺乏德行,但同樣也是貪官污吏剋剝小民、上干天和的結果。現在務必要改弦更張,斥退壞人,引用好人。申時行即席代表全體官員致答辭,聲稱臣等奉職無狀,以致天降亢旱。皇上代表全體臣民祈禱,當然會上格天心。如果還有官吏不能仰體皇上的誠意,臣等一定要嚴加申飭。萬曆當即指示把這種要旨公之於天下。1585年5月16日的敕文就體現了這個指示。救文告誡貪贓枉法、酷害百姓的官吏必須痛加改悔,絕不能再把中樞的命令示為具文,如有違不奉行者,定當嚴懲不貸。同時萬曆又命令戶部在災害嚴重的地區免徵賦稅一年。

儀式結束,準備起駕回宮,宦官們讓御轎抬到萬曆跟前,但他堅決不坐,仍和百官步行回宮。這支隊伍人數眾多,起止需時,到達大明門已經是下午最炎熱的時候。隊伍剛剛解散,兵部的一個主事就迫不及待地從袖子裡抽出一把摺扇使勁地揮動。負責糾察的御史發現這一情狀,認為其時雖然已經散隊,但此人如此不能忍耐,仍然屬於失儀。為此這位主事被罰俸半年。

申時行侍奉皇帝到皇極門,然後叩頭退下。臨行時他向萬曆致以慰問,萬曆則答稱「先生勞苦」。這時候首輔固然既飢且渴,極度疲憊,但是相比之下皇帝的任務要更為勞累,他還要到奉先殿去向列祖列宗匯報,匯報完畢還要參見慈聖太后。

申時行不能算是一個迷信的人,從各種記錄上都看不出他相信通過占卜祈禱的方式就可以和宇宙的神秘的力量有所來往。他在一次給萬曆的奏章上說,「臣等不習占書,不知事驗」,足以清楚地說明了他的態度。同時,也不能認為萬曆是一個過度迷信的人。在選擇皇帝陵寢的過程中,廷臣曾因風水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辯,最後萬曆表示「當日秦始皇在驪山築陵,何嘗不講究風水」?從這一達觀的態度來看,他對風水的信仰,也只能在若有若無之間。

但是迷信與非迷信,其間的分野也可能極為模糊。例如,當一個人強迫自己對一件事情、一種前途建立信念,則其與宗教式的皈依就相去極微。因為凡是一個人處於困境,他就不願放棄任何足以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即使這種可能性極為渺茫,沒有根據,他也要把它作為自己精神上的寄託。在這1585年亢旱的初夏,朝廷上下的情形就和此種情況極為接近。當時一天過去又是一天而仍然是驕陽酷日,人們的焦慮也就達到了最大限度。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皇帝的宮廷不能永遠建立在一個土地幹得發裂的京城裡。皇帝親自出動,以最虔誠的態度和最莊嚴的儀式向上天求雨,不論是出於迷信,或者其動機是維繫人心,最低限度表示了事情並未絕望。希望就產生於這種人為的奮鬥之中。他的掙扎,他的自我責備,以及他對臣僚所作的愛民的訓示,都可以安慰困窘中的人心,有如一服清涼劑。他的政府一向認為精神的力量超過實際,因此他這次求雨即是做皇帝克盡厥職的最高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