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十三章 · 二 線上閱讀

某個星期四的下午兩點,霍塞·阿卡迪奧到神學院去了。烏蘇拉以後回憶起他時,還總是送別時她所想象的那副模樣:鬱鬱寡歡,神情嚴肅,沒流一滴眼淚,正如她教誨的那樣,在綴有銅扣子的綠色平絨長袍里又悶又熱,脖頸上還打着一個上過漿的領結。飯廳里充滿着撲鼻的花露水香味,這是烏蘇拉為了能知道霍塞·阿卡迪奧在家裡的行蹤而灑在他頭上的。在為他餞行的午餐上,全家人用歡樂的言詞掩飾內心的不安,過分熱情地為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俏皮話捧場。但是,當人們把那隻天鵝絨面子,角上包銀的箱子抬出去的時候,活象是從家裡抬出了一口棺材。唯一拒絕參加送行的就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

「咱們家就缺這樁惱人的事了。」上校咕噥着,「這就是出了個教皇!」

三個月後,奧雷良諾第二和菲南達把梅梅送進了修女學校,回家時帶回一架擊弦古鋼琴,放在原來自動鋼琴的地方。也就是這個時候,阿瑪蘭塔開始織她的裹屍布了。香蕉熱已經平息下來,馬貢多的老居民們被外鄉客擠到了角落裡,艱難地靠着昔日的那些不穩定的資源維持生活,但是他們對劫後餘生總還是感到慶幸。家裡仍然接待客人吃午飯,但實際上直到許多年後香蕉公司離去,也未恢復到先前那種盛況。儘管如此,在好客的傳統意義上還是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因為那時是菲南達在實施她的法律。由於烏蘇拉已被撇到黑暗的世界,阿瑪蘭塔在專心致志地織她的裹屍布,所以那位昔日學做女王的人便可以自由地挑選食客,並把她父母灌輸給她的各項嚴厲的規矩用到他們頭上了。在馬貢多這個被外鄉客的粗鄙弄得渾身抽搐的市鎮裡——這些外鄉客恣意揮霍他們輕易取得的財富——她的嚴厲卻把這個家變成了陳規陋習的堡壘。對她來說,無須轉彎抹角,正經清白的人就是那些與香蕉公司沒有任何牽連的人。就連她的小叔子霍塞·阿卡迪奧第二也成了她歧視政策的犧牲品,因為在先前的歡鬧中他又去拍賣那些剽悍的鬥雞,並且還在香蕉公司當過工頭。

「要是染上外鄉客的疥瘡,」菲南達說,「您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

強加給家裡的束縛如此嚴厲,奧雷良諾第二最終覺得還是在佩特拉·科特家裡要舒服得多。開始時,他藉口減輕妻子的負擔,把一大堆雜物搬走了。後來又藉口牲口下不了崽,把牛欄馬廄都搬走了。最後藉口情婦家裡要涼快些,把他處理事務的小辦公室也搬走了。等到菲南達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丈夫還活着的寡婦時,再想把事情回復到過去那副模樣已經太遲了。奧雷良諾第二幾乎連吃飯都不在家裡,他唯一還保持的同妻子一起睡覺的假象已經騙不了誰了。有天晚上,他由於疏忽,第二天早晨在佩特拉·科特的床上被菲南達發現。與他想象的相反,菲南達既沒有罵他一句,也沒有發出絲毫怨恨的嘆息,這一天,她叫人把他的兩大箱衣服送到他情婦家裡。箱子是大白天送去的,菲南達還吩咐一定要走馬路中間,好讓大家都看到,滿以為這樣一來,她出軌的丈夫就會羞愧難言地低着頭回到正道上來了。可是菲南達的這一英雄壯舉只不過再一次證明,她既不了解丈夫的性格,也不知道這種社會與她父母時代的社會已經毫不相干,因為所有看到送去那兩大箱衣服的人都說,這是一段無人不知其內情的歷史終於達到了自然的結局,而奧雷良諾第二則更是為他贏得的自由歡慶了三天。對這個妻子更為不利的是,由於她穿着拖到腳跟的深色長裙,戴着不合時代的勳章,顯出不看場合的傲氣而開始見老的時候,那位情婦卻穿起光彩奪目的真絲時裝,兩隻烏黑髮亮的眼睛裡閃爍着收回了自己權利的喜悅,象是開始了第二次青春。奧雷良諾第二又以過去小伙子時的那股熱情傾心於佩特拉·科特了。那時,佩特拉·科特並不是因為看中他而愛他的,而是因為她常常把他與他的孿生兄弟相混。她同時與他倆睡覺,以為這是上帝賜給她的宏福,使她有一個男人,而他的愛情卻勝如兩人。重新燃起的情慾是那麼迫切,他們曾不止一次地在準備吃飯的時候互相瞅着,然後一句話不講,蓋上菜盆飯碗,餓着肚皮進臥室去尋歡了。奧雷良諾第二從他偷偷到法國女郎那兒去的時候看到的擺設中得到啟發,給佩特拉·科特買了一張有主教式天篷的大床,在窗上掛起了天鵝絨窗簾、臥室的天花板及四面牆上都鑲上了岩石似的玻璃大鏡子。這樣他就格外顯得輕狂了。每天上午十一點火車到達時,他總是收到一箱一箱的香檳酒和白蘭地。從車站回家的路上,他總是象跳即興的昆比安巴舞似地把沿途碰到的人,不管是本地的還是外鄉的,熟識的還是陌生的,都毫無區別地拉到家裡。甚至連難以捉摸的只會講外國話的布朗先生也被奧雷良諾第二誘人的表示所吸引,好幾次在佩特拉·科特家裡喝得酩酊大醉,叫那幾條處處跟着他的德國猛犬隨着他按照手風琴節奏信口哼起的得克薩斯歌曲跳起舞來。

「別生了,母牛啊,」奧雷良諾第二在聚會高·潮的時候叫了起來,「別生了,生命是短促的。」

他的臉色從未象現在這麼好,也甭想更好了,而他的牲口下起崽來也從沒象現在這樣沒完沒了。在那無休無止的聚會上,殺了多少頭牛和豬,宰了多少只雞,連院子裡的泥土都被血漚成了黑色的泥潭了。這裡成了長年丟棄骨頭和內臟、傾倒殘羹剩飯的垃圾堆和泔腳缸,需要不時點燃炸藥包,以免兀鷹啄掉了客人的眼睛。奧雷良諾第二的胃口簡直與當年週遊世界後回來的霍塞·阿卡迪奧不相上下。他身體肥胖,臉色發紫,行動象烏龜似地遲鈍。由於他毫無節制的旺盛食慾,無與倫比的揮霍能力和絕無僅有的熱情好客,其名聲早已越出沼澤地一帶,吸引了沿海地區最有名望的饕餮者。神話般的饕餮者從四面八方趕來參加常在佩特拉·科特家中舉行的較量耐力與食量的這種反理性的比賽。在那個倒霉的星期六卡米拉·薩加斯杜梅出現之前,奧雷良諾第二始終是這種比賽的常勝將軍。卡米拉·薩加斯杜梅是全國聞名的圖騰式[1]的女性,人們給她起了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叫「母象』。比賽一直延續到星期二天明。頭二十四小時中,奧雷良諾第二在吞吃了一頭小牛以及許多烤木薯、烤山藥和香蕉,外加一箱半香檳酒以後,感到勝利在握。他顯得比那位沉着的對手更加精神抖擻,生氣勃勃。這位對手的用餐方式具有明顯的職業性,但正因為如此,對於滿屋擠得水泄不通的各式各樣的觀眾來說,她的舉止就不那麼激動人心了。奧雷良諾第二狼吞虎咽地連連鼓動着腮幫子,因為求勝心切,他不停地說着髒話,而那位「母象」卻以外科醫生的技藝切着肉塊,吃得不慌不忙,甚至帶着某種樂趣。那是個高大而健壯的女人,可是儘管她體格魁梧,卻仍然表現出女性的溫柔。她的容顏是那麼漂亮,她的雙手保養得那麼細嫩,她的魅力又是那麼令人難以招架,以至奧雷良諾第二看到她進來時曾低聲咕噥,他寧願跟她在床上而不是在桌上較量一番的。後來,當看到她吃完了一整隻牛腿而絲毫沒有違反最溫文爾雅的規則時,他一本正經地評論道,那頭細膩、迷人、又不知滿足的長鼻子動物,就某種意義而言真是位理想的女性。這一點他倒並沒有搞錯。她被譽為「母象」之前曾被稱作「魚鷹」,那是毫無道理的。她並不是碎牛的機器,也不象人們說的,是希臘馬戲團中的那種長鬍子的女人。她是演唱學會的指揮。她學會吃的藝術是在她成了家裡的一位令人尊敬的母親以後。她是為了尋找一種使她的孩子更好地攝取營養的方法才開始學習吃的藝術的,這就是不靠人為地刺激胃口而靠精神上的絕對安寧來吃飯的方法。她的理論已經在實踐中得到了證明,它是建立在這樣的原則基礎上的:一個人如果內心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圓滿解決,他就能不停地吃到精疲力盡為止。因此,她完全是出於道義上的原因而不是體育上的興趣,才丟下演唱學會和家庭不管,來同一位以無原則大食客的美名譽滿全國的男子比賽的。從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就發現,奧雷良諾第二不會因胃口不好而輸掉,卻會因脾氣不好而敗北。比賽的頭一個晚上即將過去的時候,「母象」還是那麼若無其事,而奧雷良諾第二已經因為太多的談笑而顯得疲憊不堪了。他們睡了四個小時。醒來後,各人喝了五十隻柑桔的甜汁,八公升咖啡,還吃了三十隻生雞蛋。到比賽的第二個黎明,他們已經一夜未睡。在吃完了兩隻豬,一大串香蕉和四箱香檳酒以後,「母象」猜想奧雷良諾第二已經不知不覺地發現了與她相同的方法,不過走的道路卻是全然不顧後果和荒唐的。那時他的情況已經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險。當佩特拉·科特把兩隻烤火雞端上桌子時,奧雷良諾第二離撐破肚皮只差一步了。

[1]原始人相信每個氏族都與某種動物、植物或無生物有着親屬或其它特殊關係,此物(多為動物)即為該氏族的圖騰——保護者和象徵。

「如果你不行了,就別再吃吧,」「母象」說,「咱們的比賽是不分勝負。」

這完全是她的心裡話、因為她明白自己也是不能再吃一口了,她不想因為造成對手的死亡而心感內疚。但是,奧雷良諾第二卻把她的話看作是一次新的挑戰,硬是把那隻火雞吞了下去,這顯然超越了他那難以置信的能力。他昏過去了,一頭撲在盛着殘骨余屑的盤子上,嘴裡象狗那樣地吐着白沫,發出一種垂死掙扎的嘶啞的聲音。他感到,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人把他從一座高塔的頂端拋向那無底的深淵。在他最後一刻清醒的閃光里,他知道在沒完沒了的墜落的盡頭,等着他的是死亡。

「快把我送到菲南達那裡去。」他勉強地說了一句。

抬他到家裡去的朋友們都認為,他已經履行了對他妻子作出的決不死在情婦床上的諾言。當有人去告訴佩特拉·科特說奧雷良諾第二已經脫離危險時,她已經把奧雷良諾第二想穿着進棺材去的漆皮靴擦得鋥亮,正想找人把這些東西給他送去呢。實際上不到一個星期他就恢復了健康,十五天以後他舉行了一次規模空前的聚會,慶賀他死裡逃生。他仍然住在佩特拉·科特家裡,但每天都去看看菲南達,有時還留在家裡吃飯,好象命運顛倒了事情的位置,使他變成了情婦的丈夫和妻子的情夫。

這對菲南達來說真是一種寬慰。在她被棄之一旁的百無聊賴之中,她唯一的消遣就是午睡時彈彈古鋼琴,再就是看看孩子們的來信。她每隔十五天給孩子們寫一封內容詳盡的書信,其中沒有一句是真話。她對孩子們總是隱瞞着自己的痛苦,總是避而不談家裡的傷心事。這個家儘管秋海棠上陽光燦爛,儘管下午兩點鐘時熱得叫人窒息,儘管從大街上頻頻傳來聚會的喧鬧聲,卻還是越來越象她父母的那座殖民者的深宅大院了。菲南達在三個活着的幽靈和一個去世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幽靈之間獨自徘徊。那死去的幽靈在她彈古鋼琴時還常常趕來坐在廳屋陰暗的角落裡,以詢問的目光注視着她。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則成了一個影子。自從上次為了鼓動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策劃一場沒有前途的戰爭而上街以來,他一直呆在工作間裡,甚至很少到栗樹下解手。他除了接待每隔三個星期前來給他理髮的師傅以外,什麼人也不接待。烏蘇拉每天給他送一次飯,送什麼他就吃什麼。雖然他還象從前那樣熱心地做着小金魚,但不再去賣了,因為他得知人們買他的小金魚並不是把它看作珍品,而是看作一種歷史性的遺物。他把雷梅苔絲的玩具娃娃堆在院子裡點火燒了。這些娃娃從他結婚那天起就一直是他房間的裝飾品。機警的烏蘇拉發現她兒子正在做的事情,卻未能制止得了。

「你可真是鐵石心腸呀!」她對他說。

「這不是什麼心腸不心腸的問題,」他回答說,「房間裡簡直要生滿蛀蟲了。」

阿瑪蘭塔織着她的裹屍布。菲南達不明白她為什麼有時還給梅梅寫信,甚至給她寄禮物,而對霍塞·阿卡迪奧卻不屑一提。當菲南達通過烏蘇拉問她原因的時候,阿瑪蘭塔回答說:「他們都會不明不白地死去的。」這回答在菲南達的心靈深處留下了始終未能解開的疑團。這位高挑個兒,細長身材,生性高傲和總是穿着好幾層泡泡紗襯裙的阿瑪蘭塔,表現出一種經得起歲月及許多不幸回憶考驗的,與眾不同的氣派,象是額頭上印着表示貞潔的聖灰十字。其實,她的聖灰十字是在手上,在那條黑色繃帶上。這繃帶她睡覺時也不解下,並且總是由她自己洗淨熨平的。她的生命就消磨在刺繡裹屍布上了。據說她是白天繡,晚上拆。她並不想以這種方式打破孤獨,相反,想以這種方式來保持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