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嘯山莊:第三十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我在那兒,可算得有耐性的模範。看他那全神貫注地冥思默想,我只想把他從那緊張的注意力中吸引過來;到後來,他煩躁了,站起身來,問我為什麼偏不讓他高興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吃飯,還說以後用不到我伺候,我只消把盤子等東西放下就走。

說了這一番話,他就離開宅子,順着花園的小徑,緩步走去,穿過柵門,終於消失了。

時間在焦慮不安中慢慢挨過去,又是一個晚上來了。我直到很晚才回房睡覺,可是上了床我也睡不着覺。過了半夜,他回來了,可並沒有上樓去睡,卻把自己關在樓下的屋子裡。我留心傾聽,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於穿上衣服,又下樓去了。躺在床上,讓各種各樣的無聊的憂慮在腦海里翻騰起伏着,真是太苦啦。

我聽出了希克厲先生的腳步聲——他在石磚地上焦躁不安地踱着步,他又不時地深深地嘆出一口氣,像是一聲呻·吟,打破了四周的寂靜。他還斷斷續續地咕嚕着一些什麼話,我只聽出了一個名字:「卡瑟琳」,伴隨着幾聲叫得十分親熱的、或是十分痛苦的狂呼。他說話的聲氣就像有個人在他面前似的——說得又低又迫切,是從他心靈深處擠出來的。

我沒有勇氣闖進他的房間,可是我又想把他從他的夢幻中岔開,所以我就像使性子似地擺弄起廚房裡的爐火來,只管撥弄它,颳起灰燼來。沒想到果真把他引了出來。他立即打開了門,說道:

「納莉,到這兒來。是早晨了嗎?你拿着蠟燭進來吧。」

「鍾打四點了,」我回答道。「你需要帶支蠟燭上樓去呢。你不妨在這兒爐火上點一支吧。」

「不,我不想上樓去,」他說道。「進來吧,給我生個火,把房間收拾一下吧。」

「我先得把這些煤塊扇紅了,才能把煤送去,」我回答道,搬了一把椅子和一個風箱來。

他只顧來回地走着,他那種神氣快要接近精神錯亂了。他一聲又一聲、接連不斷地、重重地嘆氣,仿佛連平常的呼吸都顧不得了。

「等天亮了,我要派人請格林來,」他說道。「我想向他詢問關於法律上的一些事情。——趁我現在還能考慮這些事務,還能冷靜地辦理這事。我還沒有寫下我的遺囑,我的財產該怎樣處理,我沒法決定。但願我能把這些財產從地面上毀滅掉。」

「我不願這麼說,希克厲先生,」我插嘴道。「先把你的遺囑擱一擱吧;你做下許許多多不公道的事,你要懺悔,放到以後懺悔吧。我從沒想到你的精神會發生錯亂。瞧你這會兒,錯亂得真叫人稀奇,不過這完全是你自作自受呀。最近這三天你是怎麼樣過來的?哪怕是泰坦〔1〕也要垮了的呀。吃點兒東西,睡一會兒吧。你只消在鏡子裡瞧瞧自個兒的模樣兒,就該知道你多麼需要有吃有睡了。你的兩頰陷下去了,你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像一個人餓得要死,幾夜不睡,眼睛都快瞎了。」

〔1〕泰坦,希臘神話中的巨人。

「我沒法吃,沒法睡,這不能怪我,」他回答道。「我明白地跟你說,我並不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呀。只要我做得到,我就馬上又吃又睡。有人在水裡掙扎,伸出手臂,已經夠得到陸岸了,你能叫他在這個時刻休息一會兒嗎?我必須先爬上了陸岸,然後我才能休息。好吧,別管什麼格林先生了。說到懺悔我做下了不公正的事——我並沒做過不公正的事,我什麼也不懺悔。我太幸福了;可是我又不夠幸福。我的靈魂殺害了我的肉體,可是靈魂自身並沒有得到滿足。」

「幸福,東家?」我嚷道。「多奇怪的幸福呀!如果容我說句話,你聽了不生氣,那麼也許我能給你一些勸告,使你更加幸福些。」

「勸告什麼呢?」他問道。「說吧。」

「你是明白的,希克厲先生,」我說道,「從你十三歲起,你就過着一種自私自利的、非基督徒的生活,大概從那以後,你手裡沒有拿過一本《聖經》。你一定早把《聖經》的教訓全忘了,現在你可能已沒有時間去翻查《聖經》了。要是去請位牧師來(不管是哪個教會的牧師都沒關係),給你講解講解《聖經》,為你指出:你背離了訓誡,在歧途上走了多遠啦,你是多麼不配進入天堂,除非在你死去之前能夠洗心革面——這樣做難道有什麼不好嗎?」

「說我生你的氣,倒不如說我感激你,納莉,」他說道,「因為你提醒了我:我希望將來怎麼樣一個葬法。要在晚上抬到教堂墳地上去。你和哈里頓,如果你們高興的話,可以伴着我去。要緊的是,留意那個教堂司事,要他遵照我關於那兩口棺木怎樣安處的指示。用不到牧師來。也不需要為躺下的我念什麼經文。我跟你說,我快要到達我的天堂了,別人的天堂,在我眼裡一無價值,我一點兒也不希罕。」

「你任着性子,硬是絕食下去,假如就此死了,而他們卻拒絕把你埋葬在教堂的墓地內呢?」我說道,在他心目中竟連上帝都沒有了,真叫我大吃一驚。「那你樂意不樂意呢?」

「他們不會這麼幹的,」他回答道。「如果他們把我拒絕了,你一定得打發人手悄悄地把我搬去。要是你不管這事,那將會由你證明——親眼目睹——死者並沒完全消亡!」

一聽得家裡的其他成員在走動了,他就立即躲回到他的房裡去,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到了下午,約瑟夫和哈里頓正在幹活,他又來到了廚房裡,只見他神色狂野,要我到正屋去坐着;他要有個人陪他。

我不去,我跟他擺明了講:我看見他怕——誰叫他說話行事這麼稀奇古怪;我沒有那份膽量,也沒有這心意來獨個兒跟他作伴。

「我相信你是把我看成魔鬼了吧,」他說道,苦笑了一下,「是一個不知什麼的可怕的東西,不配住在一個體面的人家!」

說了這話,他轉身對卡瑟琳(她剛好進來,看到他向她走來,連忙躲在我的身後),半帶着譏嘲,補上一句:

「你倒是過來呀,好嗎,小寶貝兒?我不會傷害你的。決不會!過去對待你,我這人變得比魔鬼還壞。好吧,有那麼一個人,不怕跟我作伴。天哪,她真是狠心呀!唉,天誅地滅的!血肉之軀怎麼受得了呀——甚至我都受不了啦!」

他再也不求哪個來陪他了。黃昏時分,他到自己的臥室去了。一整夜,直到天大亮了,我們都聽得他在呻·吟,在喃喃自語。哈里頓急於想進去看他,但是我叫他去請坎納斯大夫,過後再進去看他。

後來大夫來了,我叩了門,想把門推開,發現門上了鎖;希克厲在房內叫我們滾到地獄去。他好些了,不要別人來打擾他。這樣,大夫又走了。

當晚下起雨來——可不,是傾盆大雨,一直下到天亮。早晨我照例繞着屋子散一會兒步,我看到東家的窗子開着,擺來晃去的,雨點直打進去。他不會在床上吧,我想;這場大雨要把他淋濕了。他不是起身了,就是出去了。不過我也不必費神去揣摩了;我不如大着膽子進去瞧瞧吧。

我找來另一把鑰匙,終於把門打開了,一看室內沒有人影,就奔去把壁板推開。壁板很快就打開了,我往裡張望,原來希克厲先生在裡邊,正仰躺着。他的眼光對上了我的,是那樣銳利、那樣兇猛,把我嚇了一跳;跟着他又仿佛笑了一笑。

我不能說他已經死了;可是他的臉、喉頭,都淋了雨,床單也在滴水,而他卻紋絲不動。那格子窗晃來晃去地碰撞着,把擱在窗台上的一隻手擦破了。皮膚破碎的地方沒有血流出來,我伸手去一摸,我再沒有懷疑了——他死啦,而且僵啦!

我扣上了窗子。我給他把披散在前額上的長長的黑髮梳起來。我想給他闔上眼瞼——想要熄滅那可怕的、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視,再不讓第二個人瞧見,如果我做得到的話。

可是那雙眼睛不肯合攏來——好像在嘲笑我白費氣力。還有他那張開的嘴唇、那尖利白亮的牙齒也在嘲笑人!我不由得又害怕起來,就大叫約瑟夫快來。

約瑟夫拖着步子走上樓來,嚷了一聲,卻一口拒絕:他才不管那死人的事呢。

「魔鬼把他的靈魂抓去啦,」他嚷道,「讓魔鬼把他這臭屍體也一起拿了去吧,我一點也不在乎!呸!看他這種模樣,多邪惡,臨死還要齜牙咧嘴地笑!」說到這裡,這個老罪徒〔2〕也學着樣兒,齜牙咧嘴了一下。

〔2〕按基督教的教義,人生而有罪,因此人人都是罪徒,這裡稱約瑟夫為「老罪徒」,語帶譏刺。

我還以為他打算繞床一圈、手舞足蹈一番呢;可是他忽然又平靜下來,雙膝下跪,雙手高舉,口口聲聲感謝上天,使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世家恢復了他們的權利。

這樣可怕的事情使我目瞪口呆,我不禁懷着一種壓抑的悲哀回想到往日的情景。可是可憐的哈里頓,儘管他受的委屈最深,卻是惟一真正感到難過的人。他整夜守在屍體旁邊,哭得好苦。他按住死者的手,去親了那張誰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譏嘲的、兇狠的臉。他深切哀悼死者,那種強烈的情緒出於一顆寬宏大量的心,一方面那顆心又像純鋼那樣堅韌。

坎納斯大夫傷透腦筋,不知道該宣布東家死於什麼病才好。我隱瞞了一個事實:他四天沒有吃東西,生怕會招來什麼麻煩;不過話得說回來,我認定他並不是故意絕食——那是他得了那種奇怪的病的結果,並非得病的原因啊。

我們按照他所願望的那樣,把他埋葬了,惹得遠近鄉鄰議論紛紛。歐肖和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個抬棺木的人,組成了整個送殯的行列。

那六個人把棺木放進墳穴中後就走了。我們留下來看着把棺木掩蓋好。哈里頓掛着淚珠,親手掘起青草皮,鋪覆在那棕褐色的墳堆上。目前,它和周圍的墳堆一樣地齊整青綠了,我但願棲居在墳里的人睡得同樣安穩踏實。

可是如果你去問問這一帶的鄉親們,他們會手按着《聖經》起誓說,他走出來了。有些人說是碰見過他——在教堂附近,在原野上,甚至說是在這座宅子裡。你會說,這都是無稽之談,我也這樣說呢。可是在廚房裡烤火的那個老頭兒一口咬定,自從東家過世後,每逢下雨的晚上,從他臥室的窗子裡向外望出去,就看到他們兩個。

大約一個月之前,我也碰到了一件怪事兒。有一天晚上,我正趕到田莊去——那是一個昏黑的夜晚,隱隱地傳來了打雷聲;剛走到山莊拐彎的地方,我碰見一個小男孩,他面前有一頭綿羊和兩頭羔羊。他正哭得好苦。我還道是羔羊受了驚怕,不聽他的指揮。

「是怎麼回事啊,我的小人兒?」我問道。

「希克厲和一個女人在那邊,在山腳下,」他哭哭啼啼地說,「我不敢走過去呀。」

我什麼也沒看見;可是那孩子和他的羊都不肯往前走;因此我教他從底下的一條路繞過去。也許這孩子獨個兒穿過原野,想起他從他父母那兒、同伴那兒聽來的無稽之談,就幻想出那幽靈來了吧。

儘管這麼說,現在我也不願天黑了之後出去了,我也不喜歡獨個兒留在這陰慘慘的宅子裡,這可沒有辦法,我沒法勉強自己。等到那一天他們離開這兒,住到田莊去,我才高興呢。

「這麼說,他們要搬到田莊去住啦?」我問道。

「是呀,」丁恩夫人回答道,「他們一結了婚就住過去,日子也定了,是元旦。」

「那麼誰住在這裡呢?」

「呃,約瑟夫照管這宅子,也許還有個小伙子跟他作個伴。他們住在廚房裡,其餘的房間都關起來。」

「這樣,幽靈想要住進來也就方便了,」我表示意見道。

「不,洛克烏先生,」納莉搖着頭說道,「我相信死者已經得到了安寧;還有,隨隨便便地提到死者也是不對的呀。」

說到這裡,花園的柵門推開了,那一對遊伴回家來了。

「他們什麼都不怕呢,」我嘰咕着說,從窗口望着他們走過來。「這兩個兒在一起,連撒旦和他率領的魔鬼大軍也敢於衝撞吧。」

他們倆踏上了門階,停下步來,對月亮最後看了一眼——或者不如說得更確切些,借着月光,彼此對看了一下。他們一來,我又不由自主地覺得非逃不可了。

我把一點「紀念品」硬塞進丁恩太太的手裡,也不顧她的抗議和我的不禮貌,就在他們打開房門時,我從廚房門溜掉了;約瑟夫本來就相信,現在更加認定他的下房裡的同事在干那不正經的輕薄勾當;幸虧這時候他聽到了清清脆脆「當」的一聲響——有一枚金幣落到了他腳下〔3〕,他這才認出原來我是一位有體面的正派人士呢。

〔3〕這枚價值一鎊的金幣(sovereign)是洛克烏匆忙離開廚房,打他身邊經過時丟給他作為賞金的。

我步行回家時,繞道經過教堂,因此路程拉長了。不過隔了七個月時間,我發覺這座建築已顯示出在衰敗下去的痕跡。好幾扇窗子,碎掉了玻璃,露出黑洞洞的缺口來。屋頂上,只見處處有石板歪離了原來的窩兒,突了出來,等到秋天的幾場暴風雨一來,就要漸漸地掉光了。

我在靠近原野的斜坡上尋找那三塊墓碑,不一會就給我找到了——那中間的一塊是灰色的,一半埋在石楠樹叢里;埃德加·林敦的墓碑腳下已爬上了草皮和苔蘚,總算和周圍的景色已有些協調;只有希克厲的墓碑還是光禿禿的。

在那溫和的露天,我在那三塊墓碑前留連徘徊,望着飛蛾在石楠叢中和釣鍾柳中閃撲着翼翅,傾聽着柔風在草上飄過的呼吸聲,不禁感到奇怪,怎麼會有人能想象,在這麼一片安靜的土地下面,那長眠者竟會不得安睡呢。

1984年12月1日夜譯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