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事件之章:野野口修的手記 · 3 線上閱讀

03

警局派來的採證小組在現場勘查的時候,我和理惠就在客廳等。雖說是客廳,卻連桌椅都沒有。我讓理惠坐在裝滿雜誌的紙箱上面,自己則像熊一樣來回踱着方步,還不時將頭探出走廊,窺看現場調查的情形。理惠一直在哭,我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

敲門聲響起,門打開了,迫田警部走了進來。他年約五十,態度沉穩大方。一開始叫我們在這房裡稍等的也是他,看來他是這次偵查行動的總指揮官。

「我有話想跟你談,可以嗎?」警部瞄了理惠一眼後,轉身向我說道。

「我無所謂……」

「我也可以。」理惠拿起手帕按着眼角說道。她的聲音還帶點哽咽,口氣卻很堅決。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經講過,她的個性其實挺強悍的。

「好,那就麻煩一下。」

於是,迫田警部就這麼站着,開始盤問起我倆發現屍體前的所有事情。談着談着,我不得不說到關於藤尾美彌子的事。

「你接到日高的電話大概是幾點?」

「我想應該是六點過後吧。」

「那時日高先生提到任何有關藤尾女士的事嗎?」

「不,他只說有事要跟我商量。」

「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

「或許吧。」

「關於這點,你想到什麼了嗎?」

「沒有。」

警部點了點頭,接着把臉轉向理惠:「那位藤尾小姐是幾點回去的?」

「大約五點過後。」

「在那之後,你跟你先生談過話嗎?」

「我們聊了一下。」

「你先生看上去怎樣?」

「因為跟藤尾小姐談不攏,他顯得有些煩躁。不過,他要我不用擔心。」

「之後你就離開家,去了酒店,對吧?」

「是的。」

「我看看,你們打算今明兩晚都住在皇冠酒店,後天出發去加拿大。不過,因為你先生還有工作沒做完,只好一個人先留在家裡……」警部一邊看着自己的記錄,一邊說道,接着他抬起了頭,「知道這件事的人總共有幾個?」

「我,還有……」理惠向我這邊看來。

「我當然也知道。除此之外,還有聰明社的人。」我向警部說明日高今晚打算趕的就是聰明社的稿子。「不過,就憑這點來鎖定案犯未免……」

「嗯,我知道,這只是作個參考。」迫田警部臉上的肌肉稍微鬆弛了一些。

之後,他又問理惠,最近住宅附近是否曾發現什麼可疑的人,理惠說沒有印象。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裡見到的那位太太,猶豫着該不該講,最後還是決定保持沉默。只因為貓被害死就殺人報仇,這怎麼想都太離譜了。

訊問告一段落後,警部告訴我,他會讓手下送我回去。我原想留在理惠身邊陪她,不過警部說他已聯絡理惠娘家的人,不久他們就會來接她。

隨着發現日高屍體帶來的震驚漸漸平復,疲倦悄悄襲來。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電車回去,老實說真的有點沮喪,所以我不客氣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

走出房間,我發現還有很多警察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工作室的門開着,不過看不到裡面的情況,屍體應該已經運出去了。

穿着制服的年輕警察前來招呼我,將我領到停在門口的警車前。我突然想起,自從上次因為超速被捕後,已經很久沒坐過警車了。

警車旁站着一名男子,身材頗高,因為光線不足,看不清楚五官。他開口說道:「野野口老師,好久不見。」

「咦?」我停下腳步,想看清對方的長相。

那人往前走來,從陰影中露出臉龐。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很近,臉部輪廓立體感十足。

這張臉我曾經見過,我的記憶復甦了。

「啊,是你!」

「您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你是……」我在腦袋裡再確認一遍,「加賀……對吧?」

「是,我是加賀。」他鄭重地朝我欠身行禮,說道,「以前承蒙您照顧。」

「哪裡,我才是。」彎腰答禮後,我再度端詳起他來。已經十年了,不,應該更久,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礪得更加銳利。「聽說你改行做了警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面。」

「我也很驚訝,一開始還以為認錯了人,直到看到名字才確定。」

「因為我的姓很特別嘛。不過,」我搖了搖頭,「這也實在太湊巧了。」

「我們到車裡再談好了,我送您一程……雖說在警車上沒什麼氣氛。」說完,他幫我打開後車門,同時,那名穿制服的警察也坐上了駕駛座。

加賀老師曾經在我執過教鞭的那所中學擔任社會科(地理)教師。就像許多剛畢業就投入教職的老師一樣,他也充滿幹勁和熱情。再加上他又是劍道方面的專才,主持劍道社時展現的英姿,讓人對他的熱誠印象更加深刻。

這樣的人只做了兩年就捨棄了教職,歸咎於諸多原因。不過就我這個旁觀者來看,他本身可是毫無責任。不過,真的可以這樣說嗎?每個人都有適合與不適合做的事。教師這份工作對加賀而言到底合不合適,真的有待商榷。當然,這樣的結果也跟當時的潮流密切相關。

「野野口老師,您現在在哪個學校教書?」汽車剛行駛不久,加賀老師就問起我的近況。不,再叫加賀老師就太奇怪了,就稱他加賀警官好了。

我搖了搖頭:「我最後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初中,不過今年三月已經離職了。」

加賀警官好像頗為驚訝:「哦?那您現在做什麼?」

「嘿,說來有點丟臉,我現在在寫給兒童看的小說。」

「啊,難怪。」他點了點頭,「所以才會認識日高邦彥先生?」

「不,情況有點不一樣。」

我向他解釋,我和日高從小就是朋友,因為他,我才找到現在的工作。加賀警官好像懂了,一邊點頭一邊聽着我說。沒想到迫田警部什麼都沒告訴他,這倒叫我有些詫異,這番話我剛才已經跟警部說過了。

「那麼,您之前是一邊當老師,一邊寫小說?」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我那時一年才寫兩篇三十頁左右的短篇而已。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成為真正的作家,於是心一橫就把學校的工作辭了。」

「這樣啊,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加賀很欽佩地說道,或許是想起自己之前的事。二十幾歲轉行和近四十歲才換工作的景況相比,可謂天差地別,這點他應該也能體會。

「日高邦彥寫的是什麼樣的小說?」

我看着他的臉問道:「你不知道日高邦彥?」

「對不起,名字是聽過,可書就沒讀過了,尤其最近我幾乎很少看書。」

「大概是太忙了。」

「不,是我自己太懶,我也在想一個月應該讀兩三本書的。」他搔搔頭。一個月至少要讀兩三本書——這是我當語文老師時的口頭禪。我不確定加賀是否因為記得這個,所以才特意說出來。

我大略地介紹了日高這個人,說他大概是十年前出道的,還得過某某文學獎,是現今少數幾位暢銷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十分多樣化,從純文學到僅供娛樂的小品都有。

「有沒有我可以讀的東西?」加賀問,「譬如推理小說之類?」

「這類作品比較少,不過還是有的。」我答道。

「可不可以告訴我書名以供參考?」

於是我告訴他一本叫《螢火蟲》的書,是我很久以前讀的,內容不太記得了,不過裡面有關於謀殺的描寫,肯定錯不了。

「日高先生為什麼會想搬到加拿大去住呢?」

「好像有很多原因,不過他大概是覺得有點累了。好幾年前他就曾經講過要到國外休養一番,而溫哥華似乎是理惠相中的地方。」

「您剛剛說的理惠是他的太太吧?看起來很年輕。」

「上個月他們才剛登記結婚,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

「哦?他離過婚?」

「不,第一任妻子因車禍去世,已經五年了。」

和加賀聊着的同時,思及話題的主角日高邦彥已經不在人世,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他到底要跟我談些什麼?要是我早早結束那無關緊要的會談,早點去見他,或許他就不會死了。我心裡也知道這麼想於事無補,卻忍不住懊悔。

「我聽說因為親人被影射為小說的主角,有一位藤尾小姐跑來抗議……」加賀說,「除此之外,日高先生有沒有捲入其他風波?不管是和小說或是他私生活有關的都可以。」

「嗯,我一時也想不出來。」這麼回答的同時,我發現了一件事——我正在接受偵訊。驚覺於此,連在前方握着方向盤、始終不發一語的警察都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對了,」加賀打開了記事本,「您知道西崎菜美子這個名字嗎?」

「咦?」

「還有小左野哲司、和中根肇?」

「啊,」我恍然點了點頭,「那是《冰之扉》中的出場人物,目前月刊正連載的日高小說。」我一邊說一邊想,不知那篇連載接下來怎麼辦。

「一直到死之前,日高先生好像還在趕那篇小說。」

「聽你這麼一說,我想起電腦的電源一直是開着的。」

「畫面上出現的就是那篇小說的內容。」

「果然如此。」我突然想起什麼,於是問加賀,「他的小說寫了多少?」

「什麼意思?」

「就是寫了幾頁。」

我告訴加賀,日高曾提過今晚必須趕出三十頁。

「電腦的排字方式和稿紙不一樣,所以總共寫了多少,我不是很確定,不過至少不是一兩頁。」

「從他寫的頁數就可以推斷出他是幾點被殺的,不是嗎?我從日高家出來的時候,他還沒着手工作呢。」

「這點我們也想到了,只是寫稿這種事的速度也不是固定的吧?」

「話是沒錯,不過就算是以最快速度寫也是有極限的。」

「那日高先生的極限大概是多少?」

「這個嘛,記得他之前曾經講過,一個小時大概是四頁。」

「那麼,就算趕工也只能一小時寫六頁?」

「應該是。」

聽我這樣說,加賀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正計算着什麼。

「哪裡不對嗎?」我問。

「嗯,還不知道。」加賀搖了搖頭,「我也還無法確定,電腦上殘留的畫面是否就是這次要連載的部分。」

「也對,說不定他只是把之前曾經刊載過的內容調了出來。」

「關於這點,我們打算明天找出版社談談。」

我的腦子快速轉了一圈。根據理惠的說法,藤尾美彌子是在五點左右離開的,而我接到日高打來的電話是在六點過後。其間如果他寫了稿,應該可以寫出五六頁。問題是,此外還有幾頁呢?

「啊,或許這是辦案時應該緊守的秘密。」我試着問加賀,「不過,你們應該推測過死亡時間吧?警方認為是什麼時候?」

「這確實是應該保密的事,」加賀苦笑着說,「不過……詳細情形要等到解剖報告出來才知道,但根據我們的推斷,大概是在五點到七點之間,結果應該不會相差太多。」

「我是在六點過後接到電話的……」

「嗯,那就是在六點到七點之間了。」

應該是這樣吧。

日高在和我通完電話後就馬上被殺了?

「日高是怎麼被殺的呢?」

聽到我的喃喃自語,加賀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他大概覺得這種話出自屍體發現者之口,未免太奇怪了。可是,我對日高的死法真的沒有印象,坦白說,當時我嚇壞了,根本不敢正視他。

我把這點說明後,加賀好像也能理解。

「這也要等到解剖報告出來。但簡單說,他是被勒死的。」

「你說的勒死是指勒住脖子嗎?用繩子還是……」

「他脖子上纏着電話線。」

「怎麼會……」

「還有一處外傷,他的後腦好像遭到重擊,現場找到了兇器——黃銅鎮紙。」

「就是說有人從背後打昏他,再把他勒死?」

「目前看來是這樣。」加賀突然壓低了聲音,「剛剛講的,我想日後會對外公布,在此之前,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啊,那是當然。」

終於,警車抵達了我的公寓。

「謝謝你送我回來,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向他道謝。

「我才是,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那,再見了。」我下了車,可是剛走到一半——

「啊,等一下!」身後傳來加賀的聲音,「可不可以告訴我,連載小說的是哪本雜誌?」

我告訴他是聰明社月刊,他卻搖了搖頭,說:「我是說刊登您的小說的雜誌。」

為掩飾尷尬,我故意皺起眉頭,略顯生硬地說出雜誌的名字。加賀拿出筆記了下來。

回到屋裡,我在沙發上呆坐良久。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恍若夢中。這一生中,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悲慘的日子。思及至此,我卻捨不得去睡。不,就算我想睡,今晚恐怕也睡不着了。

我突然興起一個想法,想把這番體驗記錄下來,就用我的手寫下朋友遇害的悲劇吧。

這本手記產生的經過就是如此。我在想,我會一直寫下去,直到真相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