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第十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曼楨不語。曼璐從那一束花里抽出一枝大紅色的康乃馨,在孩子眼前晃來晃去,孩子的一顆頭就跟着它動。曼璐笑道:「咦,倒已經曉得喜歡紅顏色了!」孩子把花抓在手裡,一個捏不牢,那朵花落在曼楨枕邊。曼璐看了看曼楨的臉色,見她並沒有嫌惡的神情,便又低聲說道:「二妹,你難道因為一個人酒後無德做錯了事情,就恨他一輩子。」說着,又把孩子送到她身邊,道:「二妹,現在你看在這孩子份上,你就原諒了他吧。」

曼楨因為她馬上就要丟下孩子走了,心裡正覺得酸楚,沒想到在最後一面之後倒又要見上這樣一面。她也不朝孩子看,只是默然地摟住了他,把她的面頰在他頭上揉擦着。曼璐不知道她的心理。在旁邊看着,卻高興起來,以為曼楨終於回心轉意了,不過一時還下不下這個面子,轉不過口來;在這要緊關頭,自己說話倒要格外小心才是,不要又觸犯了她。因此曼璐也沉默下來了。

金芳的丈夫蔡霖生已經來了好半天了。隔着一扇白布屏風,可以聽見他們喁喁細語,想必金芳已經把曼楨的故事一情一節都告訴他了。他們那邊也凝神聽着這邊說話,這邊靜默下來,那邊就又說起話來了。金芳問他染了多少紅蛋,又問他到這裡來,蛋攤上托誰在那裡照應着。他們本來沒有這許多話說的,霖生早該走了,只因為要帶着曼楨一同走,所以只好等着。老坐在那裡不說話,也顯得奇怪,只得斷斷續續地想出些話來說。大概他們夫婦倆從來也沒有這樣長談過,覺得非常吃力。霖生說這兩天他的姊姊在蛋攤上幫忙,姊姊也是大着肚子。金芳又告訴他此地的看護怎樣怎樣壞。

曼璐盡坐在那兒不走,家屬探望的時間已經快過去了。有些家屬給產婦帶了點心和零食來,吃了一地的栗子殼,家裡人走了,醫院裡一個工役拿着掃帚來掃地,瑟瑟地掃着,漸漸掃到這邊來了,分明有些逐客的意味。曼楨心裡非常着急。看見那些栗子殼,她想起糖炒栗子上市了,可不是已經深秋了,糊裡糊塗的倒已經在祝家被監禁了快一年了。突然她自言自語似地說:「現在栗子粉蛋糕大概有了吧?」她忽然對食物感到興味,曼璐更覺得放心了,忙笑道:「你可想吃?想吃我去給你買。」曼楨道:「時候也許來不及了吧?」曼璐看了看手錶道:「那我就去。」曼楨卻又冷淡起來,懶懶地道:「特為跑一趟,不必了。」曼璐道:「難得想吃點什麼,還不吃一點。你就是因為吃得太少了,所以復元得慢。」說着,已經把大衣穿好,把小孩送去交給看護,便匆匆走了。

曼楨估量着她已經走遠了,正待在屏風上敲一下,霖生卻已經抱着一卷衣服掩到這邊來了。是金芳的一件格子布旗袍,一條絨線圍巾和一雙青布搭襻鞋。他雙手交給曼楨,一言不發地又走了。曼楨看見他兩隻手都是鮮紅的,想必是染紅蛋染的。她不禁微笑了,又覺得有點悵惘,因為她和金芳同樣是生孩子,她自己的境遇卻是這樣淒涼。

她急忙把金芳的衣服加在外面,然後用那條圍巾兜頭兜臉一包,把大半個臉都藏在裡面,好在產婦向來怕風,倒也不顯得特別。穿扎整齊,倒已經累出一身汗來,站在地下,兩隻腳虛飄飄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她扶牆摸壁溜到屏風那邊去,霖生攙着她就走。她對金芳只有匆匆一瞥,金芳是長長的臉,臉色黃黃的,眉眼卻生得很俊俏。霖生的相貌也不差,他扶着曼楨往外走,值班的看護把曼楨的孩子送到嬰兒的房間裡去,還沒有回來,所以他們如入無人之境。下了這一層樓,當然更沒有人認識他們了。走出大門,門口停着幾輛黃包車,曼楨立刻坐上一輛,霖生叫車夫把車篷放下來,說她怕風,前面又遮上雨布。黃包車拉走了,走了很長的路,還過橋。天已經黑了,滿眼零亂的燈光。霖生住在虹口一個陋巷裡,家裡就是他們夫婦倆帶着幾個孩子,住着一間亭子間。霖生一到家,把曼楨安頓好了,就又匆匆出去了,到她家裡去送信。她同時又托他打一個電話到許家去,打聽一個沈世鈞先生在不在上海,如果在的話,就說有個姓顧的找他,請他到這裡來一趟。

霖生走了,曼楨躺在他們床上,床倒很大,里床還睡着一個周歲的孩子。灰泥剝落的牆壁上糊着各種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情的照片,連環圖畫和結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艷。緊挨着床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碗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頂上掛下一隻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楨望着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裡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着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搶餅來作為晚飯。灶披間好婆看見了,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他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裡生產,把女朋友帶到家裡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搶餅回來,和弟妹們分着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擱在桌沿上。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面鏡子遞給她,拿着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隻顴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她向鏡子裡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爬梳着頭髮,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裡十分着急,想着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裡,他正是為着籌備着結婚的事,來請叔惠做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里去的,並沒到叔惠家裡去,所以許家並不知道他來了。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楨家裡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裡了,門口還掛着招牌,開了一爿跳舞學校。霖生去問看堂的,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還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來告訴曼楨,曼楨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這沒有別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霖生留她住在這裡,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楨覺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所鉗制着。這是她後來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枝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地愛她麼?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裡就不能通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裡倒覺得茫然。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別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儘早的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並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着,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裡,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孩子的筆跡,後來見到曼楨,就猜着是她,再也沒有別人。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世鈞這裡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像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病,叫他趕緊去看她。」沈太太點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能給他看見」。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着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內就可以趕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裡想着,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床上,雖然閉着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着,有時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