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六章 · 1 線上閱讀

 

賀拉斯·威利撓着前額上的胎記,望着法庭窗外的飛雪。雪下得更大了,非常大,雪花默然無聲地隨風飄舞,但是風吹過法院閣樓上的屋樑的聲音卻仍可聽見。我的水管,賀拉斯想道,它們該凍住了。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再次站立起來,用拇指勾住背帶。他那隻視力良好的眼睛注意到,盧埃林·菲爾丁法官好像處在半睡眠的狀態,賀拉斯出庭作證的時候他始終用左手的手掌支撐着身體。內爾斯知道他在聽着,他的疲態掩蓋了頭腦的活動。這位法官喜歡閉目思考。

內爾斯儘量保持着姿態——他的臀部和膝蓋處都患有關節炎——走向證人席。「賀拉斯,」他說,「早上好。」

「早上好,內爾斯。」驗屍官答道。

「你說了不少情況,」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指出,「根據法庭的要求,你詳細介紹了對死者進行屍體剖檢的情況,你作為法醫的良好背景,等等。像今天在座的各位一樣,我聽了你的證詞,賀拉斯。然後呢,我有些事情還沒搞清楚。」他停下腳步,用手指捏住下巴。

「請說吧。」賀拉斯·威利說道。

「好吧,比如,說到泡沫,」內爾斯說,「我不確定我是否弄明白了,賀拉斯。」

「泡沫?」

「你在證詞中說到你曾經對死者的胸·部施壓,然後不久就有一種特殊的泡沫從他的嘴和鼻孔冒出來了。」

「沒錯,」賀拉斯說道,「溺亡的人一般都會出現這種情況。在他們剛被從水中撈起時,不會出現泡沫,但是幾乎只要有人開始除去他們的衣物或者試圖救活他們,泡沫就會出現,通常會有大量的泡沫。」

「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內爾斯問道。

「這是壓力造成的。這是水與空氣和黏液混合之後在肺部發生化學反應的結果。」

「水、空氣和黏液,」內爾斯說,「但是是什麼原因導致它們混合的呢,賀拉斯?你所謂的這種化學反應……是指什麼?」

「這是由呼吸造成的。如果有呼吸循環就會出現。它……」

「這正是我感到困惑的地方,」內爾斯打斷道,「早先,我的意思是說,當你發表證詞的時候,你說這種泡沫只有在水、黏液和空氣都通過人的呼吸而混合在一起的時候才會產生?」

「沒錯。」

「但是一個已經溺亡的人是不會呼吸的,」內爾斯說,「那麼,這種泡沫……你應該知道我的困惑所在。」

「哦,當然,」賀拉斯說道,「我想我可以解釋一下。這種泡沫,它是在早期形成的。遇難者掉入水中,並且開始掙扎。最後他開始吞水,你知道的,然後,當他吞水的時候,肺部的空氣由於壓力的作用而被逼出來——這樣就會形成我在證詞中所提到的泡沫。在溺水者停止呼吸的時刻,化學反應便會發生。或者當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

「我明白了,」內爾斯說道,「所以,這種泡沫,告訴你卡爾海因實際上是溺亡的,是嗎?」

「嗯——」

「它告訴你,舉例說,他不是先被謀殺——比如在他的船甲板上——然後再被扔下船的?因為如果那樣的話,就不會有泡沫了,是嗎?我這樣理解這一化學反應是否正確?除非死者在落水的那一刻還在呼吸,否則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是嗎?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賀拉斯?」

「是的,」賀拉斯說,「它告訴你是這樣。但是——」

「抱歉,」內爾斯說道,「這裡請等一下。」他走到正端坐在速記機前的伊林諾·竇可思女士面前,越過她向法庭監守艾德·索姆斯點了點頭,然後從證物台上挑了一個文件夾,走回到證人席前。

「好吧,賀拉斯,」他這時說道,「我還給你的是你早先確認過的文件,供你過目,它是你的屍檢報告。你曾經說過,它準確反映了你的發現和結論。麻煩你拿去,自己把第四頁的第四段看一遍。我們都等你。」

賀拉斯這麼做的時候,內爾斯回到被告席,拿起一個玻璃杯啜了一口水。他的嗓子已經開始有些不適了;他的聲音開始沙啞脆弱。

「好了,」賀拉斯說,「看完了。」

「好的,」內爾斯說,「我是不是可以說在你的屍檢報告的第四頁第四段中,你認定溺水是卡爾·海因的死因?」

「是的,我是這麼認定的。」

「所以你的結論就是說他是溺水而亡?」

「是的。」

「這個結論是不是準確?是不是還存有什麼疑點?」

「當然會有疑點。永遠都會有疑點。你不是——」

「等等,賀拉斯,」內爾斯說,「你是不是想說你的報告是不準確的?你是想告訴我們這個嗎?」

「報告是準確的,」賀拉斯·威利說,「我——」

「可否請你向法庭宣讀一下你面前的屍檢報告,第四頁,第四段的最後一句?」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道,「就是你剛才自己默讀的那段。請把它讀出來。」

「好的,」賀拉斯答道,「報告是這樣的,引號,在呼吸道以及嘴唇和鼻子周圍出現泡沫,毫無疑問地顯示死者在落水的時候是活着的,引號。」

「毫無疑問,死者在落水的時候是活着的?報告裡是這樣說的嗎賀拉斯?」

「毫無疑問,」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着,並轉身面向陪審團,「謝謝你,賀拉斯。這很重要。很好。但是,還有一件事情是我現在想問的。關於那份屍檢報告。」

「好的,」賀拉斯說着,取下眼鏡,咬着一條鏡腿,「請問吧。」

「嗯,那麼,第二頁,」內爾斯說道,「是在頂部?第二段,我想是。」他走到被告席前,翻看他自己的那份。「第二段,」他說,「是的,就是它。可否請你把它向法庭宣讀一下?只讀第一行,賀拉斯。」

「引號,」賀拉斯·威利僵硬地應道,「在右手發現一處不明顯的小傷口,傷口較新,從拇指和食指間的虎口處延伸至腕際。」

「一處割傷,」內爾斯說,「是嗎?卡爾·海因把自己的手割傷了。」

「是的。」

「傷口怎麼來的,你有什麼看法嗎?」

「不知道,真的。不過,我可以推斷。」

「沒必要,」內爾斯說道,「但是這處傷口,賀拉斯。你在報告中提到這是一處『新傷』。你能知道是多新的傷口嗎?」

「很新。非常新,照我說。」

「很新,」內爾斯說道,「多新是很新?」

「很新,」賀拉斯重複道,「我想說他應該是在去世的那天晚上割傷自己的,就在他死前的一兩個小時。很新,可以了吧?」

「一兩個小時?」內爾斯說道,有可能是兩個小時嗎?」

「有可能。」

「三個小時呢?或者四個小時,賀拉斯?或者二十四個小時?」

「二十四個小時是不可能的。傷口還是新的,內爾斯。四個小時——還有可能,最多了。最多四個小時,絕對。」

「好吧,」內爾斯說道,「他割傷了自己的手。在他溺水前四個小時之內。」

「是的。」賀拉斯·威利說道。

內爾斯·古德莫德森又開始拉扯自己喉嚨上褶皺的皮膚了。「還有最後一件事,賀拉斯。」他說。

「你的證詞中還有一件令我感到困惑的事情,我必須問問你。你提到的死者頭部有一處傷口。」

「是的,」賀拉斯·威利說道,「有道傷口。沒錯。」

「能否再告訴我一下它是什麼樣子的?」

「可以,」賀拉斯重複道,「那是一處長度大約為兩寸半的傷口,位於左耳略上方的位置。傷口下面有四寸左右範圍的骨頭已經碎裂。傷口處還露出一小塊腦髓組織。從顱骨上留下的印跡來看很明顯是被某個狹長、平整的物體敲擊所致。就這些了,內爾斯。」

「某個狹長、平整的物體敲擊所致,」內爾斯重複道,「這是你看到的嗎,賀拉斯?還是你推測的?」

「我的工作就是推測,」賀拉斯·威利堅持道,「你看,如果一個守夜人在搶劫中被人用撬棍打了一下腦袋,你在他腦袋上看到的傷口就像是用撬棍打的那樣。如果是用圓頭錘打的,你也看得出來——圓頭錘留下的是一個月牙形的傷口,而撬棍留下的就是直線形的傷口,頂端呈V字形。如果有人用手槍把打你一下,那是一種傷口;而用瓶子打你一下,那又是一種傷口。你從一輛時速四十英里的摩托車上摔下來,頭撞在礫石上,那麼礫石就會給你留下一片瘀傷,和其他任何傷口都不一樣。所以,是的,我從死者的傷口推測是某種狹長而平整的物體導致這樣的傷口。推測——正是驗屍官所做的事情。」

「摩托車手是一個有意思的例子,」內爾斯·古德莫德森指出,「你的意思是不是說,這些可以作為證據的傷口,它們並不一定是被某種物體擊打所致?如果被害人向某個物體撞過去——比如礫石——他自身向前的動能也有可能導致這種傷口?」

「有可能,」賀拉斯·威利說道,「我們無從知曉。」

「所以在當前這個案子中,」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這個傷口也可能是有疑問的,你所提到的卡爾·海因的頭顱上的傷口,也同樣既可能是被人敲擊頭部,也可能是被害人自己撞到某個物體上的結果?這兩種可能性都有嗎,賀拉斯?」

「沒法區分這兩種情況,」賀拉斯辯解道,「我們只能判斷是什麼物體敲打了他的頭部不管是這個物體敲打到他,還是他自己撞到這個物體上面,總之這是一件平整、狹長,並且其堅硬度足以使他的頭骨破裂的物體。

「某種平整、狹長,並且堅硬到足夠使他的頭骨破裂的物體。就像船,賀拉斯?有這種可能嗎?」

「有可能,是的。如果他撞上去的速度足夠快的話。但是我覺得這不太可能。」

「卷網機呢?或者刺網漁船尾部的某個導纜器?它們是否也是狹長平整的?」

「是的,它們夠平整的。它們——」

「他會不會是頭撞到了這些東西?有沒有哪怕是一點兒可能?」

「當然這也是可能的,」賀拉斯答道,「任何——」

「請允許我再問你,」內爾斯說,「驗屍官是否能夠判別像這樣的一個傷口是在死前還是死後造成的?我的意思是——回到你剛才舉的那個例子——我是不是可以對一個守夜人下毒,看着他死掉,然後在他那已經失去生命的屍體上用撬棍照着頭部打一下,造成一個同樣的傷口,使他看上去就像是我用後一種方法殺死了他呢?」

「你所問的是卡爾·海因的傷口嗎?」

「是的,我想知道你是否了解些什麼。他是先受了傷然後死去的?還是有可能他頭上的傷是發生在死亡之後?會不會是卡爾·海因身上的這個傷——或者說是他的屍體上的這個傷——發生在他溺亡之後?或者說,是發生在他被莫蘭治安官和馬丁森副治安官把漁網裡的他拉上來的時候?」

賀拉斯·威利想了想。他取下眼鏡,摸着自己的額頭。然後再次把鏡腿夾在耳後,雙臂交疊在胸前。

「我不知道,」他說,「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內爾斯。」

「你不知道頭上的這個傷是發生在死前還是死後?你是這個意思嗎,賀拉斯?」

「我就是這個意思,是的。」

「那麼,並不是頭部的這個傷,導致了卡爾·海因的死亡?」

「不是。但是——」

「沒有問題了,」內爾斯·古德莫德森說道,「謝謝你,賀拉斯。我問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