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六章 · 2 線上閱讀

阿爾特·莫蘭坐在公眾席上,看到賀拉斯·威利受到質問,居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滿足感。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受到的羞辱:夏洛克·福爾摩斯。他記得自己離開賀拉斯的辦公室,在踏上米爾倫路去把死訊帶給死者的妻子之前猶豫不決。

他靠在阿貝爾·馬丁森的皮卡車的保險槓上,檢視着那天早晨在卡爾·海因的刺網漁船上的一個纜柱上擦傷的手。然後,他把手伸進口袋裡去摸黃箭口香糖——先是襯衫口袋,然後,有點兒急躁地伸進褲兜。還有兩塊,他已經吃掉八塊了。他把一塊塞進嘴裡,另一塊收了起來,然後一側身坐進了阿貝爾的皮卡車駕駛座。他自己的車停在鎮上靠近碼頭的地方,是那天早些時候他到港區去吃中飯的時候停在那兒的。駕駛着阿貝爾的車,他感覺像個傻瓜,因為這個男孩,坦白地說,一天到晚都待在這部車裡。這是一部來自安納柯蒂斯的高配置的深紅色道奇車,車身上畫着精細的條紋,裝飾性的加長排氣管就裝在車廂後面——總而言之,這是一部學生氣十足的車。這種皮卡車在像埃弗里特和貝靈厄姆這樣的內陸城鎮十分常見,小伙子們經常在足球比賽後或者在星期六的深夜開着這種車到處跑。阿爾特猜測阿貝爾·馬丁森在高中時代也是個有些不安分的傢伙,高中畢業之後才變得安分起來,而這輛卡車便是他曾經的那個自我的最後痕跡:因此他有些不捨得丟棄它。但是他總有一天會丟棄它的,阿爾特想,用不了多長時間。事情就是這樣。

阿爾特一邊向蘇珊·瑪麗·海因家駛去,一邊默默地想着自己的措辭,反覆推敲着,琢磨着自已應該有怎樣的舉動——他決定自己應該採取一種表情肅然的軍隊式方式,就像某種海軍的儀式性動作——幾個世紀以來,向一個士兵的遺孀報告他在海上的死訊是一項莊嚴肅穆而又悲愴的事情,他想。對不起,海因太太。我非常抱歉地告訴你你的丈夫卡爾·岡瑟爾·海因在昨天晚上的一次海上意外中死了。我謹代表整個社區表達我們的哀悼之情,並……

但是這個辦法行不通。海因太太並不是不認識他;他不能像對待個陌生人一樣對她。畢竟,他每個星期天都會在教堂看見她,那是她在接待室為人倒完茶和咖啡之後。作為負責招待的人,她總是穿得整整齊齊,一頂筒狀女帽、一件斜紋軟呢外套、一雙淺棕色手套:從她穩穩噹噹的手中接過咖啡總是令他感到十分適意。她的一頭金髮盤在頭頂,用帽子蓋着,脖子上帶着一條雙圈的人造珍珠項鍊,在他看來,她的脖子就像雪花石膏那樣白皙。

總之,二十八歲的海因太太身上所散發的魅力令他有些困擾。倒咖啡的時候,她稱他為「莫蘭治安官」,然後還會用戴了手套的食指指指桌子另一頭的蛋糕和薄荷糖,好像他自己沒有看到似的。隨後,她還會朝他露出好看的微笑,把咖啡具在托盤上放好,由他自己往咖啡裡面放糖。

想到要告訴她卡爾的死訊,阿爾特深感不安。他一邊開着車,一邊掙扎着想用什麼詞,什麼表達法才能把這個消息帶給這個女人又不至於語無倫次。但是他想來想去都沒個結果。

就在快到海因住所的米爾倫路上有一條停車道,八月份的時候治安官曾在那裡摘過黑莓。他不由自主地在那裡靠了邊,因為他還沒有準備好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他把阿貝爾的道奇車停下來,掛了空擋讓引擎空轉着,將最後一塊黃箭口香糖放入齒間,望着通往海因家的道路。

他想,那座房子一看就知道是卡爾·海因建造的——方正、整齊、有一種粗獷的體面感,和周遭世界渾然一體,儘管同時也顯得不那麼熱情好客。房子離大路大約有五十碼的距離,周圍三英畝的地方種滿了紫苜蓿、草莓、樹莓,還有一個個整整齊齊的菜園。卡爾以他一貫的迅速而徹底的風格把這塊地清理了出來——他把木材賣給了托爾森兄弟,把砍下來的碎木屑堆在一起燒了,並且在一個冬天的時間裡打好了全部基礎。四月的時候,各種草莓、樹莓就種了下去,一個樑柱結構的牲畜棚也建了起來;夏天,人們便看見卡爾在忙乎着砌牆和往煉磚上抹灰泥。他本來計劃——至少在教堂里人們是這麼說的——建造一座精緻的孟加拉式平房,就像他父親多年前在中央谷的家庭農場中建的那座房子樣式一樣。有人說,他要造壁爐邊 [1] ,以及一個超大的壁爐和壁龕,嵌入式的窗座和牆裙,還要做一個斜坡式的門廊,沿着入口要砌一段矮石牆。但是,開工之後他及時地發現自己的想法有點兒超出實際——正如他妻子所說,他是一個建造者,一個嚴苛的建造者,但不是個藝術家——比如說牆裙,就完全被省去了;他計劃用河裡的卵石建造的煙囪也沒有像他父親的房子(如今屬於比約恩·安德烈亞森)那樣高聳起來,而是用了煉磚來替代。他最後建成的是一座方正堅固的房子,屋頂上仔細地覆蓋着香杉木瓦,顯示着建造者一絲不苟的性格。

[1] 位於壁爐兩側,可供人坐。

阿爾特·莫蘭腳踩剎車,嘴裡嚼着口香糖,默默地苦惱着,他先是看着花園,然後是下粗上細的柱子撐起的前廊,最後是人字屋頂中的巨大龍骨;他看着那對本來意圖做成非對稱樣式,但最終還是按照傳統樣式做成一前一後的老虎窗 [2] 。他搖了搖頭,回想起以前在這房子裡的情形,樓上的房間裡可以看見外露的屋椽,蘇珊·瑪麗的超大家具都擺在樓下——他去年十月曾在那裡參加過秋季的教會活動——但是他知道這次他不會進屋了。他是突然意識到這一點的。他將站在走廊里說出他所帶來的消息,他會把警帽貼在腿部,然後便轉頭離去。他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是他還能怎麼做呢?這太難了,他不擅長做這些事情。待他做完這件事情後,他會打電話回辦公室找伊林諾·竇可思,讓她去告訴蘇珊·瑪麗的姐姐,然後她姐姐很快就會到這裡來了。但是他自己能幹些什麼呢?他一點兒頭緒也沒有。他不可能坐下來陪她面對這個消息。他得讓這個寡婦知道他還有些事情必須要處理——一些出於警官的天職而必須趕緊處理的事務……他將告訴她這個消息,表示哀悼,然後把蘇珊·瑪麗單獨留在那裡。

[2] 老虎窗即屋頂天窗,一般是指閣樓頂端與牆體平行但突出屋頂牆邊緣的窗戶,形狀像一頭臥虎。

阿貝爾的車仍然掛着空擋,阿爾特借着慣性將車開上蘇珊·瑪麗家的車道。在這裡,他的目光越過一壟壟整齊的覆盆子藤往東面望去,從滿山的香杉樹的樹尖兒看出去,看見了大海。這是難得一見的九月里的好天氣,天上一朵雲也沒有,如果你不是站在樹蔭下,便會感受到六月般的溫暖,遠處的白浪反射着閃爍的陽光。這下阿爾特·莫蘭理解了一些之前所不解的事情:卡爾之所以把房子建在這裡,是因為這裡不僅光照充足,而且可以遠望北方和西方。當卡爾種下覆盆子和草莓時,他也一直關注着海水的動向。

阿爾特把車停在海因的雪佛蘭車後面,關掉了發動機。在他停車的時候,卡爾的兒子們從房子的角落裡跑出來——一個約莫三四歲的男孩,後面跟着一個大約六歲、腳有些跛的男孩。他們穿着短褲,沒穿上衣,光着腳板,站在一叢杜鵑花旁邊,盯着他。

阿爾特從襯衫口袋裡摸出一張口香糖紙,將嘴裡的口香糖吐到上面。他可不想在說那些不得不說的話時嘴裡還含着一塊口香糖。

「嘿,夥計,」他透過車窗用輕鬆的調子喊道,「你們的媽媽在家嗎?」

兩個男孩沒有回答。他們只是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一隻德國牧羊犬悄無聲息地從房子後面走出來,稍大一些的男孩抓住它的項圈讓它停下。「別動。」他簡潔地說。

阿爾特·莫蘭將車窗搖下一半,從座位上拿起帽子,扣在了後腦勺上。「警察。」小一些的那個男孩說道,並且往他哥哥身邊靠近了一些「那不是警察,」大些的男孩回答道,「他是治安官,或者跟那差不多的人。」

「沒錯,」阿爾特說道,「我是莫蘭治安官,孩子們。你們的媽媽在家嗎?」

大些的男孩推了推弟弟。「去叫媽媽。」他說道。

他們和父親長得很像。但是他們不會長得像父親那樣高大,莫蘭看得出來。他們是皮膚黝黑、四肢結實的有着日耳曼血統的孩子。

「你們去玩吧,」他對他們說,「我自己去敲門。你們去玩。」他俯身向小一些的男孩微笑道。

但是他們沒有離去。當他走上門廊,用自己的指節敲着大門的時候,他們仍站在杜鵑花叢邊看着他。大門自己打開了,裡面是卡爾家的客廳。阿爾特朝屋裡望去,等待着。牆上鋪着塗了清漆的松木板,上面的樹結閃閃發亮;蘇珊·瑪麗的窗簾十分整潔,是純淨的黃色,用一個蝴蝶結小心地收束着,上面做了褶子、短幔和襯底。一塊同心圓式的羊毛編織地毯覆蓋了大部分地面。客廳較遠的一角放着一架立式鋼琴;另一個角落則放着一張拉蓋式書桌。客廳里還放着一對配有繡花軟墊的橡木搖椅,一對胡桃木茶几,放在一個破舊的沙發凳兩邊,在一個鍍金的銅落地檯燈旁邊還擺着一張豪華的安樂椅。椅子被拉到卡爾建造的超大壁爐旁邊,壁爐裡面放着一個高大的帶凹槽的薪架。這個房間給治安官留下了深刻印象——裡面的陳設,昏黃、靜謐、柔和的燈光,還有牆上的海因家族和瓦里格家族的照片——他們都是卡爾和蘇珊·瑪麗的先人,都是些強壯、威嚴、臉型粗鈍的日耳曼後裔,從不在攝影師面前露出微笑。

這是一個舒適的客廳,整潔而安靜。阿爾特認為這應該是蘇珊·瑪麗的功勞,只有煙囪和老虎窗是卡爾的成果。正當他站在那裡讚嘆着蘇珊·瑪麗在各種事情上都那麼能幹時,她出現在了樓梯上。

「莫蘭治安官,」她喊道,「你好。」

莫蘭知道她還沒有聽到外面的消息。他知道這個消息必須要由他來告訴她了。但是他心裡仍舊志忑——他無法鼓起勇氣,所以當她走下樓梯的時候,他只是站在那裡,手裡拿着帽子,用拇指根搓着嘴唇,目光躲閃。「你好,」他說,「海因太太。」

「我剛把寶寶放下來。」她說道。

眼前的這個女人和她在教堂里的樣子——那個惹人喜愛的給人倒茶和咖啡的漁民的妻子——很不一樣。現在她穿着一件灰暗的襯衫,沒穿鞋,沒化妝。她左肩上搭着一塊餐巾,上面粘有口水,手裡拿着一個奶瓶。

「我能為您做些什麼,治安官?」她問道,「卡爾還沒有回來。」

「這正是我來這兒的原因,」阿爾特答道,「我恐怕有些……不好的消息要告訴你。最壞的那種,海因太太。」

她開始仿佛沒聽清。她看着他,仿佛他說的是中文。然後她把餐巾從肩膀上拉下來,朝他微笑。阿爾特不得不把話說得更明白些了。

「卡爾死了,」阿爾特·莫蘭說,「他昨天夜裡捕魚時出了意外。我們今天早上在白沙灣發現了他的屍體,纏在漁網裡。」

「卡爾?」蘇珊·瑪麗·海因說道,「這不應該。」

「但是,是真的。我知道這不應該。我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相信我,我希望這不是真的。但卻是事實。我專程來告訴你的。」

她的反應有些奇怪。事先無法預料。她突然後退幾步,和他拉開了距離,眨着眼睛,重重地坐在最後一級樓梯上,把孩子的奶瓶放在腳尖旁邊的地板上。她把手肘撐在膝部,抖動着餐巾。「我知道這事情遲早會發生的。」她小聲說道。然後她停下手中的動作,呆呆地看着客廳。

「對不起,」阿爾特說,「我去……去打電話給你姐姐,我想,叫她過來。你沒事吧,海因太太?」

但是她沒有回答,阿爾特只好重複地說着抱歉的話,然後從她面前走過,往電話機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