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香杉樹:第二十四章 · 1 線上閱讀

伊什梅爾的母親生着了廚房裡的柴火爐——他能看見煙囪里冒出來的煙,白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顯得有些詭異——伊什梅爾提着那聽煤油從她窗前走過時,她正站在水槽前,穿着大衣,圍着圍巾。屋內的霧氣凝結在窗格上,所以她的身影有些模糊,經過水珠的折射,站在水槽邊的她的身影像一幅斷續的水彩畫。他走到窗邊,透過窗戶上的水霧和飛雪往裡看,卻見她突然用手擦去一扇窗格上的水汽,她也看見了他,沖他揮手呢。伊什梅爾提起煤油,穩步走向廚房門。他母親之前已經剷出了一條通往柴房的路,但飄落的雪花又將它蓋住了。鍬還靠在籬笆上。

他站在廚房門前,放下煤油,摸了摸他放着菲利普·米荷蘭德的海事值班記錄的大衣口袋。他抽出手,又伸進口袋再次摸了摸那幾張記錄,然後提起煤油走了進去。

他母親穿着橡膠靴,但沒扣搭扣。她用細小小的無頭釘將一塊羊毛地毯釘在客廳門口。光線透過濕濕的窗戶照進來,廚房裡顯得昏暗,但溫暖。桌上整齊地放着幾根蠟燭,一盞煤油燈,兩個手電筒和一盒火柴。他母親裝了一壺雪水放在柴火爐上;伊什梅爾將身後的門關上時它正噝噝作響。「我車裡有一些吃的,」他說着將煤油靠牆邊放下,「還有一個加熱器的新燈芯。」他將它放在蠟燭旁邊。「昨晚冷嗎?」他問。

「一點兒也不,」他母親回答,「真高興你來了,伊什梅爾。我想給你打電話的,但電話打不通了。一定是線路壞了。」

「是的。」伊什梅爾說,「到處都壞了。」

她將另一個水壺裡已經化了的雪水倒進水槽,然後擦了擦手,轉向他。「有人被困住了嗎?」她問。

「從鎮上到這兒來的路上我至少看見了五十輛車。」伊什梅爾說,「在斯卡特泉的黑莓地那邊還看見了查理·托瓦爾的車,到處都有被壓倒的樹:到處都停電了。他們正在搶修,想在明天上午前修好——和以前一樣,他們會先修鎮上的。如果他們修好了的話,你就過去和我一起住:我們把這兒鎖上,搬到鎮上去。沒必要待在這裡受凍。我——」

「我不冷,」他母親說,拉掉頭上的圍巾,「其實,剛才還有點兒熱。我剛剛鏟了雪,搬了些柴火過來。我在這兒很好,只是有點擔心水管爆了該怎麼辦。但願水管不要爆。」「我們打開水龍頭。」伊什梅爾說,「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在地窖的東牆邊有壓力閥門的——爸爸裝的,記得嗎?」他在桌邊坐下,用手捂着他斷臂截肢的地方,輕輕地摸了摸,捏了一下。「天冷起來就會有點兒痛。」他說。

「今天只有十二度,」他母親說,「你車裡的那些日用品會不會凍壞啊?也許我們應該把它們拿進來。」「好的,」伊什梅爾說,「我們去拿。」「等你的胳膊好一點吧。」他母親說。他們將兩袋日用品和伊什梅爾的相機一起拿下車。他母親的花圃已經完全被雪覆蓋了,雪花給她的冬青樹和桑樹鑲上了一道白邊,她的杜鵑的頂上也蒙上了一層白霜。她說她很擔心這些花,不知道這些不那麼耐寒的花能不能受得了這凍——她說這樣少見的天氣,她可能要損失一些花了。伊什梅爾看見她用獨輪手推車將柴火從柴房搬到了廚房門口;木墩邊還有一些她劈柴時留下的寡婦;據他所知,她每天早上五點一刻就起床了,疊好被子,嚶雞,沖木屑。

他母親五十六歲了,是那種一個人也能把日子過得井然有序的鄉村寡婦;據他所知,她每天早上五點一刻就起床了,疊好被子,餵雞,沖澡,穿戴停當,給自己煮一個荷包蛋,烤一片麵包,泡一杯濃茶坐在桌邊喝,然後立即洗碗,把要做的家務活兒都做掉。到九點的時候,他估計她就沒什麼一定要做的事情了,於是她就讀讀報,弄弄花,或者開車去皮特森雜貨店。但他並不十分清楚她是怎麼打發時日的。他知道她經常看書——莎土比亞、亨利·詹姆斯、狄更斯、托馬斯·哈代——但他想那不足以打發她所有的時間。每月兩次的星期三晚上,她會參加讀書圈的聚會,和另外五個女人一起討論《班尼托·西蘭諾》、《惡之花》、《真誠的重要》和《簡·愛》。她和莉莉安·泰勒關係很好,兩個人都喜歡花,喜歡《魔山》和《達洛維夫人》。落新婦花開過之後,她們兩個會蹲在花園裡收集花的種子,然後坐在花園桌旁將種子挑揀乾淨,收在馬尼拉紙袋子裡。下午三點,她們會喝檸檬味的水、吃切掉外皮的三明治。「我們都是挑剔的老小姐,」他有一次聽見莉莉安高興地說,「下次我們穿上畫師工作服,戴上藍色貝雷帽,畫畫吧——你覺得怎麼樣,海倫?你願意做一個和顏料打交道的老太婆嗎?」

海倫·錢伯斯是個埃莉諾·羅斯福式的女人,相貌平常卻不失端莊。那平常之中也自有一種魅力;她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能記住的人:鼻子很大,額頭很寬。去鎮上採購時,她會穿一件駝毛大衣,戴一頂飾有緞帶和蕾絲的硬草帽。丈夫的死讓她對書和花花草草產生了更大的熱情,也讓她更需要與人交往。在教堂時,伊什梅爾曾站在她旁邊,看她和朋友、熟人打招呼,那樣的熱情和真誠是他無法擁有的。從教堂出來之後,伊什梅爾通常會和她一起吃午飯。當她要他做飯前禱告時,他曾向她解釋,和他父親一樣,他是個不可救藥的不可知論者,他懷疑上帝根本就是騙人的。「假設你現在就得選擇,」有一次他母親說,「假設有人用槍指着你的腦袋,逼你選擇呢,伊什梅爾。到底有沒有上帝呢?」

「沒人用槍指着我的腦袋,」伊什梅爾這樣回答她,「我沒必要選擇,不是嗎?關鍵就在這裡,我沒必要知道事情到底是這樣的還是那樣的——」

「這可說不準,伊什梅爾。那你相信什麼呢?」

「我什麼都不信。我的詞典里沒這個詞。而且,我也不知道你說的上帝是指什麼。媽媽,如果你告訴我他是什麼的話,我會告訴你我是否認為他存在的。」

「人人都知道上帝是什麼,」他母親說道,「你感覺得到,是不是?」

「我感覺不到,」伊什梅爾答道,「我一點兒感覺也沒有。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這不是我能選擇的事。真的會有那樣的感覺嗎?真的會有那樣的事嗎?我沒法產生那樣的感覺。也許上帝只選擇了部分人,而其他的人——我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你小時候能感覺到他的,」他母親說,「我記得,伊什梅爾,那時你感覺到了他的存在。」

「那是很久以前了,」伊什梅爾答道,「小孩的感覺——那是另一回事。」

現在,薄暮時分,他坐在母親的廚房裡,菲利普·米荷蘭德的記錄躺在他的衣袋裡,他想從小時候能感覺到的那個上帝那裡得到某種啟示。但是他沒能做到。戰後,他也曾試圖去感知上帝,期望從他那裡得到慰藉。但是沒有用,於是他不再嘗試,他確定那只是一個拙劣的謊言。

風搖撼着他身後的窗戶,雪下得更緊了。他母親說,她還有一鍋湯可以喝:五種豆子、洋蔥加芹菜、一塊火腿、兩個小蕪菁。他現在餓嗎,還是想等會兒再吃?她隨便怎麼都可以,吃或不吃,都沒關係。伊什梅爾往燒飯的爐子裡加了兩塊冷杉木,將一壺水放在爐子上,然後回到桌邊坐下。「這裡夠暖和了,」他說,「不用擔心會冷了。」

「留下來吧,」他母親說道,「就在這兒住一夜。我還有三床多餘的被子。你的房間可能會冷,但床上應該還可以。下這麼大的雪,別出門了。留在這裡舒服點。」

他答應留下來,於是她將湯燉上了。明天早上他要去看看報紙印刷的事,但現在他將待在這暖和的地方。伊什梅爾坐在那裡,手放在大衣口袋裡,心想是否應該告訴他母親他從燈塔那裡偷了海岸守衛記錄的事,然後小心翼翼地開車回到鎮上,將這些記錄交給菲爾丁法官。但他沒那麼做,只是坐在那裡看窗外的微光漸漸退卻。

「那件謀殺案,」他母親終於說道,「我想你是在忙那件事。」

「我現在正是在想那件事。」伊什梅爾答道。

「真是遺憾,」他母親說,「我覺得這很牽強。他們逮捕他只是因為他是日裔。」

伊什梅爾沒有答話。他母親點亮桌上的一支蠟燭,在它下面放了個小碟子。「你是怎麼想的?」她問他,「我沒去聽,所以想聽你說說。」

「我一直在那兒。」伊什梅爾答道。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冷漠了,對於這種內心深處的冷漠,他絲毫不覺得驚訝,他攥緊了捏着米荷蘭德的記錄的手。

「我只能認為他有罪,」伊什梅爾撒謊道,「對他不利的證據很充分公訴人勝算很大。」

他將事情一一講給她聽:魚叉上的血跡、卡爾海因腦袋左側的傷口、上士作證說宮本天道很擅長用木棍殺人,還有奧萊·喬金森作證說他們在土地上有糾紛。他告訴她還有三個漁民報告說看見宮本天道在案發當晚在卡爾·海因附近捕魚。還有系纜繩的長度。被告筆直地坐在被告席上,神情冷漠,一動不動,沒有表現出一絲悔意。他沒有轉頭,沒眨眼睛,臉上的表情也是一成不變。在伊什梅爾看來,他那樣子充滿了傲慢和蔑視的意味,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有可能會被絞死。他告訴母親,那讓他想起了自己在帕里斯島聽過的一次訓話。當時,有個上校說,日本兵是死也不會投降的。對國家的忠誠和對身為日本人的驕傲不容許他們投降。他們在戰場上不像美國兵那麼怕死,他們對死亡的看法和美國兵不一樣。對日本兵來說,戰敗者不應該苟活於世;他們知道蒙受失敗之辱後他們是不能回去的,回去也無顏面對家鄉父老——信仰要求他榮譽地死去。明白嗎,上校說,小日本是寧願以死保全名節的,所以,對這些人不要手軟。也就是說,不必抓俘虜:開槍打死他們再說。明白嗎,敵人根本就不尊重生命,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們是沒有原則的。他們可能會舉起雙手詐降,然後在你走過去的時候突然攻擊你。小日本就是這個德行:陰險狡詐。他們心裡想什麼是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的。

「那都是宣傳,」伊什梅爾說,「他們想讓我們不把他們當人看,毫不留情地殺死他們。那些都是不公正、不真實的。但同時我也發現自己每次看見宮本坐在那裡直視前方時,都會想起那些話。他們真可以用他的臉去做宣傳片——他是那樣令人難以理解。」

「我能理解,」伊什梅爾的母親說,「他是個非同一般的男人,他臉上的表情是堅毅的。伊什梅爾,他也參加過戰爭,和你一樣。你忘了嗎?他上過戰場打過仗,為這個國家賣過命。」

「是的,」伊什梅爾說,「沒錯。但這件事可以證明他和卡爾·海因的謀殺案無關嗎?那些事情和現在的這個案子有關嗎?我同意你說的,這個男人很出眾,也曾在戰場上為國效力——這些和現在的案件有關嗎?我不知道它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如果那些宣傳有關,那它們就也有關,」伊什梅爾的母親答道,「如果你還記得那些事,將它們和被告臉上的表情聯繫起來——那麼,你也應該記得別的事,那樣才算公平。否則,你就太主觀了,對被告不公平。你是在縱容自己不公。」

「其實不是因為被告臉上的表情,」伊什梅爾說,「也不是印象,也不是感覺。關鍵還是事實,」伊什梅爾說,「所有的事實都對他不利。」

「你自己說了案子還沒結束,」伊什梅爾的母親指出,「辯方還沒有進行申辯,但你卻已經準備定他有罪了。你聽了公訴人的說法,但那可能是不全面的——不可能全面,伊什梅爾。而且,事實都是冷醋的,冷酷得可怕——事實就完全靠得住嗎?」

「我們還能靠什麼呢?」伊什梅爾答道,「其他一切都是不確定的。其他一切都是感情和直覺。至少,事實你還能抓得住,感情卻飄忽不定。」

「那就跟着感覺走,」他母親說,「但願你還記得怎麼做,伊什梅爾。但願你還能重新找到它們。但願你不會一直這麼冷漠。」

她站起來去柴爐邊,他默默地坐着,手托着腦袋,鼻子吸着氣,空虛感突如其來——這種空空如也的感覺在他心裡如同氣球一樣膨脹着,擠壓着他的胸腔內壁——他感到空虛,比前一刻,比他母親說話之前更空虛。關於一直以來盤踞在他內心的這種空虛感,她了解多少?話說回來,關於他,她又了解多少呢?她也許了解小時候的他,但對她來說,帶有成人傷痕的他卻是另一回事。她終究還是不了解他;而他也無從解釋。畢竟,他親眼見她為丈夫的逝世而悲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因為她,他才發現傷痛會留下永久的印記——對此,伊什梅爾已經有所感悟。它會在你心裡掘出一個洞,築個巢,然後盤踞在那裡。它會吞噬周圍一切溫暖的情感,代之以冷漠。你得學會帶着它生活。

父親的離去讓他母親變得冷漠了,那種悲痛一直在她心裡。但這並不妨礙她享受生活中的快樂,可現在伊什梅爾卻不能。她站在爐邊,優雅從容地用長柄勺攪拌着湯。湯的香味、爐火的溫暖,以及燭光中投在廚房牆壁上的自己的影子,這些都讓她感到愜意。屋裡暗了下來,也安靜了下來,偌大的世界中一個溫暖的所在,而他身處其中,卻只感到空虛

「我不快樂。」他說,「告訴我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