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第七章 · 2 線上閱讀

「我該起來了。」島村仍握住她的手不放,猛地從被窩裡爬出來,走到窗邊,俯視她所說的登上來的地方,只見茂密的灌木叢盡頭,展現一片繁衍生息的山白竹林。那地方是毗連松林的小丘半腰,窗跟前的地里種滿了蘿蔔、甘薯、蔥、芋頭等,雖是一般蔬菜,但灑上了朝陽,葉子呈現出五光十色,給人一種初見的新鮮之感。

掌柜在通向浴池的廊子上,向池子裡的紅鯉魚投擲餌食。

「看樣子天氣冷了,不大吃食了。」掌柜對島村說過以後,久久地凝望着那些浮在水面的捏碎了的干蠶蛹。

駒子坐在那兒,顯得非常嫻雅,她對從浴池出來的島村說:「在這樣清靜的地方做針線活兒多好啊。」

房間剛剛打掃過,秋天的朝陽一直照射到有點發舊的鋪席上。

「你也會做針線活兒?」

「問得多失禮啊。姐妹中我最辛苦了。回想起來,我長大成人時,正好家境困難。」她自言自語地說過之後,又突然提高嗓門:「如果女傭帶着驚異的神色問我:『駒姐,你什麼時候來的?』我總不能三番五次地躲在壁櫥里呀。真不好辦啊。我要回去了。實在太忙呀。睡不着,我想洗個頭。早晨不洗,要等頭髮幹了才能去梳頭師那兒,就趕不上午宴的時間了。雖然這兒也有宴會,但到了晚上才派人來告訴我,我已經答應別人了,不能來了。今兒是星期六,特別忙,不能來玩了。」駒子雖然這麼說,但卻沒有站起來要走的意思。

她決定不洗頭了。她把島村邀到了後院。廊下的過道上擺着駒子的濕木屐和布襪子,她剛才大概就是從那兒偷偷地溜進來的吧。

看樣子無法通過她剛才扒拉開草叢登上來的那片山白竹了,所以只好沿着大田邊向有水流聲的方向走下去。河岸陡削,形成了一道懸崖絕壁。從栗樹上傳來了孩子的聲音。有幾顆毛栗落在他們腳底下的草叢裡。駒子用木屐踩碎外殼,把栗子剝出來。都是些小栗子。

對岸陡削的半山腰上開滿了芭茅的花穗,搖曳起來,泛起耀眼的銀白色。雖說白得刺眼,可它卻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種變幻無常的透明東西。

「到那邊去看看嗎?可以看到你未婚夫的墳墓呢。」

駒子陡地蹺腳站起來,直勾勾地盯住島村,冷不防地將一把栗子朝他的臉上扔去:「你盡把我當傻瓜來作弄!」

島村來不及躲閃,栗子咚咚地打在他的額頭上,痛極了。

「這座墳同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去看呢?」

「為什麼這樣認真呢。」

「對我來說,那着實是一件正經事。不像你那樣玩世不恭。」

「誰玩世不恭啦?」他有氣無力地嘟噥了一句。

「那麼,你為什麼要說是我的未婚夫呢?以前不是跟你講得很清楚了嗎?不是未婚夫嘛,你忘記了?」

島村並沒有忘記。

「師傅嘛,也許曾考慮過讓少爺和我結婚。可也是心裡想想而已,嘴裡從來也沒有提過。師傅這種心思,少爺和我都有點意識到了。然而,我們兩人並沒有別的什麼。從來都是各自生活的。我被賣到東京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給我送行。」他記得駒子曾這樣說過。

那個男人病危了,而她卻到島村那裡過夜。她還仿佛要委身於他似地說:「我愛怎樣就怎樣,一個快死的人怎能禁得住我呢?」

正好在駒子送島村到車站的時候,葉子趕來告訴她:病人不行了,要接她回去。儘管如此,駒子堅決不肯回去。因此,好像臨終也沒有見一面。由於曾經發生過這種事,島村越發記住那個叫行男的男人了。

駒子總是避而不談行男的事。即使不是未婚夫妻,但為了給他賺一筆療養費,不惜在這裡當藝妓,那無疑也是一件「認真嚴肅的事情」吧。

島村雖然挨了一把栗子,可也沒有生氣的樣子。駒子頓時覺得有點奇怪,一下子軟癱癱地靠在島村身上:「嗯。你真是個老實人。你好像有什麼傷心事?」

「孩子們在樹上要看見咱們的。」

「東京人真複雜,實在難捉摸啊。周圍吵吵鬧鬧的,心不在焉吧?」

「什麼都心不在焉了。」

「有朝一日連對生命也心不在焉了?上墳去吧。」

「唔。」

「你瞧,你壓根兒就不想上什麼墳。」

「只是你自己感到拘束罷了。」

「我一次也沒有來過,是有點拘束哩。說真的,一次也沒有來過。現在師傅也一起埋葬在這裡,我想起來,真對不起師傅。事到如今,更不想上墳了。這種事真叫人掃興啊。」

「你這個人才真是複雜呢。」

「為什麼?既然同活着的人無法把事情說清楚,至少對死去的人也要說明白啊。」

穿過寂靜得幾乎連冰水滴落的聲音都能聽見似的松林,沿着鐵路走過滑雪場下方,就有墳地了。在田埂稍高的一個角落裡,只立着十來座舊石碑和地藏菩薩。每座墳都顯得十分寒磣,光禿禿的,沒有鮮花。

然而,地藏菩薩後面那低矮的樹蔭里,突然現出了葉子的上半身。剎那間,她像戴着一副假面具似的滿臉嚴肅的神色,用熠熠的目光尖利地對這邊睃了一眼。島村冷不防地向她行了一個禮,就在原地站住了。

「葉子,你早啊。我去找梳頭師……」駒子說了半句,突然吹來一陣旋風,像要把他們刮跑似的,她和島村都縮成一團。

一列貨車轟隆隆地從他們旁邊擦身而過。

「姐姐!」喊聲穿過隆隆的巨響傳了過來。一個少年從黑色貨車的車門揮動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葉子喊道。

這是大雪天在信號所前呼喊站長的那種聲音。像是向遠方不易聽見的船上的人們呼喊似的,話音優美得近乎悲戚。貨車通過之後,就像摘下了遮眼布,可以清楚地看到鐵路那邊的蕎麥花,掛滿在紅色的莖上,顯得格外幽靜。意外地遇見葉子,以至兩人幾乎沒有留意火車奔馳而來,這一下子仿佛什麼都給這列貨車刮跑了。

爾後,葉子的聲音似乎比車輪聲留下了更長的餘韻。這是蕩漾着純潔愛情的回聲。

葉子目送着火車遠去。

「我弟弟乘這趟車,我真想到車站去看看。」

「可是,火車不會在站上等你的呀。」駒子笑了。

「是啊。」

「我呀,才不給行男上墳呢。」

葉子點點頭,猶疑了一會兒,在墳前蹲下,雙手合十膜拜起來。

駒子依然呆立在那裡。

島村把視線移開,看了看地藏菩薩。地藏菩薩有三面長臉,除了放在胸前合十的雙手以外,左右還各有兩隻手。

「我要梳頭去啦。」駒子對葉子說罷,就沿着田埂,向村子那邊走去。

從一株樹幹到另一株樹幹,拴上好幾層竹子和木棒,像曬竿一樣,把稻子掛在上面晾乾,看起來仿佛立着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風。當地土話把它叫做「哈蒂」。——島村他們經過的路旁,老鄉也做了這種「哈蒂」。

姑娘輕輕地扭動了一下穿着雪褲的腰身,把一束稻子拋了上去,高高攀在晾曬架上的男子,靈巧地接住,連捋帶理地把它分開,掛在曬竿上,專心地重複着熟練而麻利的動作。

駒子好像估量貴重物品似的,把「哈蒂」上的垂穗托在掌心上掂了幾下:「多好的稻子,就是摸摸它,心情也舒暢哩。同去年大不相同啊!」說着,她眯縫着眼睛,好像在欣賞稻子,頓有感觸。在她的頭頂上空,低低地飛過一群散亂的麻雀。

路旁的牆上貼着一張舊招貼,上面寫着:「插秧工的工資合同規定,日薪九角,包伙。女工打六折。」

葉子的屋前也有這種「哈蒂」。她的家修建在公路旁稍稍窪下去的大田裡,高高的「哈蒂」拴在院子左邊沿着鄰居的白牆種着的一排柿子樹上。在大田和院子接壤的地方,即柿子樹上的「哈蒂」成直角處,也拴有「哈蒂」,在它的一頭開了一個入口,可以從這些稻穗底下鑽進去。這活像是用稻草而不是用草蓆蓋起來的草棚子。在這塊大田裡,枯萎了的西番蓮和薔薇的跟前,青芋在伸展着繁茂的葉子。養着紅鯉的荷池在「哈蒂」那頭,已經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