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小小的火:第七章 · 3 線上閱讀

等威格利先生從他的卡車上取回工具,又過了二十分鐘,他把卡車的工具箱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到一把鑷子。十分鐘後,他才設法掏出了第一間教室門鎖里的第一段牙籤,讓等在門外的化學老師進去上課。校園廣播系統的喇叭指示學生們有秩序地排在教室門口等待,然而走廊里太亂,沒人聽得清喇叭里說了什麼,整個走廊里洋溢着驚喜派對般的氣氛,雖然沒有主持人,但大家都以客人自居,對今天的大驚喜表示非常滿意。有人從儲物櫃裡拿出收音機,安上電池;橄欖球隊的跑鋒安德烈·威廉姆斯扯出天線,把收音機扛在自己肩膀上,調到WMMS頻道,喇叭里立刻響起派對風格的嘈雜舞曲。教美國歷史的老師阿勒頓夫人立刻衝過來,命令他把收音機關掉。威格利先生仍然在逐一排除教室的門鎖故障,掌心裡已經收集了不少從耶魯鎖里摳出來的牙籤碎塊。

等在藝術樓的彼得斯夫人捧着她的大保溫杯,頭痛欲裂,並且已經開始抓狂了,因為樂隊練習室遠離科學樓,待威格利先生一路修理過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依照這樣的速度,她的門可能會是最後打開的一扇。她已經催過威格利先生許多次,第三次的時候,他扭過頭來直視她,搖晃着鑷子上的碎牙籤,說:「我已經儘可能地加快速度了,彼得斯老師,但大家都很着急,不光只有你。」九年級的數學老師德桑迪先生試圖用蠻力把鑰匙捅進鎖孔,結果牙籤越陷越深——眼下威格利修的就是這道鎖,因此需要更長的時間。「人人都想插隊,」他咕噥道,但聲音不算小,足以讓彼得斯夫人聽見,「人人都覺得自己重要。哼,現在可是誰有鑷子誰說了算。聽好了,你們都得給我排隊!」說着,他把鑷子再次伸進鎖孔,彼得斯夫人知趣地轉身走了。

她又等了足足一個半小時,威格利先生還沒過來,她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為了懲罰她的心急。好吧,她想。可他就不能先把教師休息室的門鎖修好嗎?她已經跑到休息室門口察看了三次,門鎖依舊是堵住的。等候期間,保溫杯里的咖啡越來越少(原本是滿杯),逐漸被她喝進肚子,雖然女生盥洗室的門上沒有鎖,但她可不打算和學生一起如廁,最好是等教師休息室的門鎖修好後,去裡面專門供教師使用的小廁所解決內急問題。隨着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她對威格利先生逐漸失去了耐心,甚至生起了校長的氣,看什麼都不順眼。真是沒有人性!難道他們就考慮不到人的基本需要嗎?她索性不再站在練習室門口,直接跑到休息室外面等着,把手提包像盾牌一樣扣在肚子上,喝下的咖啡不斷折磨着她的膀胱,有那麼幾次,她險些考慮鑽進車裡離開學校,不用二十五分鐘就能回家上廁所。然而越是等待,二十五分鐘對她來說就越顯得漫長,她很肯定,假如自己現在坐下的話,一定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施瓦布博士,」她對經過休息室門口的校長說,「你能不能讓威格利先生先把教師休息室的門打開?拜託。」

施瓦布博士這個上午過得也很不容易,已經九點四十分了,半數教室的門還沒有打開。雖然他已經指示教師儘量將學生安置在已經打開門的教室里,但依舊有七八百個學生在走廊附近遊蕩,有些已經坐在了樓梯上,還有的成群結隊地圍坐在草坪上說說笑笑,幾個膽大的學生竟然抽起了煙。施瓦布博士抬起指關節,用力揉了揉太陽穴,脖頸燥熱得發紅,他伸出手來鬆了松領帶。

「海倫,」他儘可能耐着性子對彼得斯夫人說,「威格利先生已經在儘快搶修了,女生盥洗室就在走廊那頭,我覺得你偶爾用一次也不會有什麼問題。」說完,他低下頭去徑自心算起來:假如十點半的時候學生們都能回到教室——這是樂觀估計——可以把每節課的時間由五十分鐘壓縮到三十四分鐘,重點是要保證一節課都不能缺……

彼得斯夫人又等了十五分鐘,然後再也等不下去了,緊攥着包帶的手又加了把力,好像這樣就能改善現狀似的。只見她踉踉蹌蹌地朝走廊盡頭的女生盥洗室奔去,那裡是學校最主要的廁所,坐落在主走廊和主樓梯之間的樞紐位置,因此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人滿為患,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裡面更是擁擠。幾個男生在盥洗室門口站成一圈,拿出午餐盒裡的蘋果丟來丟去地打着玩。一群女生圍着飲水機站着,其中的一半假裝沒有注意到那幾個男生,另外一半則直率地和他們打情罵俏。這幫人的頭頂有一張鯊魚的壁畫,鯊魚正張開血盆大口看着他們。每當在學校里看到輕鬆快活、無憂無慮的年輕人,彼得斯夫人都會氣不打一處來,假如在平時,她會讓他們閃開,或者命令他們拿出走廊通行卡【5】,可今天她卻顧不上這麼多。

【5】 在美國,學生會使用的一種「特權卡」。當在上課或者講座中,如果有學生要上廁所、看醫生或者是有家人來探親,他們使用這種卡片就可以臨時走出教室。

她拿胳膊肘頂開擋道的學生。「打擾一下,請讓一讓,小伙子們,姑娘們,老師需要過去。」

盥洗室里擠滿了學生,看到彼得斯夫人急匆匆地鑽進來,那些聊八卦、整理髮型、對鏡打扮的女孩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抱歉,姑娘們,讓一讓,姑娘們。」這些話簡直不像是從不可一世的彼得斯夫人嘴裡說出來的。

「嗨,彼得斯老師,」萊克西說,「我不知道老師也會來這裡上廁所。」

「教師休息室的門還是鎖着的。」彼得斯夫人儘量保持着莊嚴的語調說。她發現周圍的女孩們全都靜了下來,假如在平時,她會表揚她們懂得尊重,可今天她寧願不被別人注意。她轉過身,朝最遠處的那個臨窗的隔間小跑過去,然而,等她過去一看,卻發現這個隔間沒有門。

「門去哪兒了?」她蠢兮兮地問。

「壞了很長時間了,」萊克西說,「開學第一周就壞了,他們真應該修好它的,因為只剩下三個有門的隔間能用,許多人因為廁所排隊遲到了呢。」

彼得斯夫人並不打算繼續聆聽萊克西的長篇大論,她猛地拉開旁邊隔間的門,鑽了進去,重重把門關上。她用顫抖的雙手插好門閂,摸索着提起裙子,然而,已經等了接近兩個半小時的膀胱再也不願繼續等待,彼得斯夫人只覺一股洶湧的暖流從雙腿之間奔涌而出,沿着膝蓋和小腿流到地上,積成水坑,水坑越變越大,裡面的液體緩緩漫過瓷磚,順着門縫流到了隔間外面。

彼得斯夫人躲在脆弱的門板之後,聽到有人說:「噢,我的上帝。」隨即便是震驚帶來的死寂。她嚇得失去了理智,一動都不敢動,似乎這樣就能讓門外的女孩們徹底忘記她,然而門外的寂靜仍舊在蔓延。她的裙子和長襪上的液體都已經開始變涼了,外面依然鴉雀無聲。在這近乎絕望的時刻,突然,不知是誰先開的頭,女孩們咯咯地笑起來,可這樣的笑聲只會讓她更加喘不動氣。她又聽到女孩們迅速拉好包上的拉鏈,跑去走廊,盥洗室的大門在她們身後關閉。過了一會兒,走廊里傳來震耳欲聾的狂笑,她在隔間裡躲了很長時間,直到聽見施瓦布博士在廣播中宣布所有的門都已打開,學生們立刻回教室去(否則就要留堂)之後,才推開門走出去。這時盥洗室已經空了,她拿出皮夾子,擋住裙子上的污漬,眼睛不敢去看地上的水坑,踮起腳尖,憑感覺越過那些不明液體,慢慢地走出盥洗室。

一定有人注意到彼得斯夫人在樂隊終於開始排練的時候換了衣服,可他們什麼都沒有說。學生們面無表情地練習了奧芬巴赫、巴伯和莫扎特的第二十五交響曲,但謠言已經在私下裡傳開。幾天後,彼得斯夫人從某個教室門口經過,聽到有人小聲叫她「尿得歡老師」,而且這個外號一直到她退休很久之後都有人叫——關於她的搞笑故事甚至在一代代的學生之中傳了下去。

「牙籤事件」對整個學校都影響深遠。走廊上沒有攝像頭,也沒有人發現肇事者。據說校方打算加強安保措施,許多教師建議效仿附近的歐幾里得學院,在校園入口處安裝金屬探測器,但更普遍的看法認為,西克爾高中的風氣比歐幾里得學院好得多,沒有必要大張旗鼓地防範壞人,管理層認為此次事件不過是個惡作劇,決定低調處理,大事化小。然而,西克爾高中的學生們已經把「牙籤日」暗中定為富有傳奇色彩的重大節日,每年都要慶祝,以至於校方以留堂作為威脅,禁止學生在「惡作劇周」把牙籤帶進學校。

「牙籤事件」結束後的第二天,碰到德雅的時候,伊奇看着她的眼睛,對她笑了笑,雖然德雅並不知道整個事件都是因她而起,更不知道始作俑者就是伊奇·理查德森,但她也朝伊奇笑了笑。儘管兩人沒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但伊奇感到她們之間建立了一種無形的聯繫,每天樂隊排練時,她都會對德雅·約翰遜微微一笑,看到彼得斯夫人不再刁難德雅,她感到心滿意足。

事實證明,受「牙籤事件」影響最大的還是伊奇本人。她不斷想起米婭那天對自己的啟發和鼓勵,她顯然是支持這樣的反抗行動的,而假如理查德森太太知道女兒干出這種事,一定會恐懼萬分。由此,伊奇覺得米婭和自己是一類人,是內心暗藏破壞欲望的顛覆分子。這天下午,伊奇沒有像平時那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而是到樓下的廚房裡待着,米婭剛剛過來,打算準備晚餐。看到伊奇竟然下樓了,她的哥哥姐姐覺得十分驚奇,但她沒有搭理他們,米婭對她的吸引力足以讓她不去在乎別人探詢的目光。又過了幾天,待在溫斯洛路出租屋的米婭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發現伊奇站在門口。

「我想成為你的助手。」伊奇脫口而出。

「我不需要助手,」米婭告訴她,「我也不確定你母親願不願意你做我的助手。」

「我不在乎,」伊奇一隻手撐着門框,似乎害怕米婭會突然把她關在門外,「我只是想跟你學東西,我可以幫你調製藥水、整理文件什麼的。幹什麼都行。」

米婭猶豫道:「我雇不起助手。」

「你不必付錢給我,我免費幹活,拜託了。」伊奇並不習慣求人,但她語氣中的某些東西讓米婭覺得這孩子是真的需要她,絕非一時心血來潮,「我什麼都能幹,真的,求你了。」

米婭低頭看着伊奇,感覺這個原本任性、狂野、暴烈的女孩今天突然變得膽小、沮喪、絕望起來。她莫名地想起了與伊奇同歲時的自己,那時候她就喜歡爬樹上牆地到處抓拍照片了,把母親給她的錢全都花在了購買膠捲上,固執的樣子像極了今天的伊奇,米婭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變軟了。

「好吧。」米婭說。她把門開得更大,讓伊奇進了屋。